第14章 义军第一战

晨光刺破厚重的夜幕,如同利剑劈开了昏沉的天幕。

稀薄却顽强的光线艰难地钻透弥漫在河滩高地上空的湿冷雾气,将昨日那场沸腾喧嚣的痕迹清晰地勾勒出来——泥泞的地面上遍布杂沓的足迹,熄灭的篝火堆余烬尚温,空气中残留着昨夜那震彻心魄的咆哮与燃烧草根糊糊的焦糊气息。

然而,与这凌乱景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高地中央那杆笔直矗立的旗杆。

一面玄黑如墨的战旗,在渐起的河风中猎猎作响。旗面上那道暗红、凌厉如撕裂伤口的闪电烙印,在破晓的微光中,仿佛一团凝固的、永不熄灭的幽暗火焰。它无声地宣告着某种决绝的存在,是这片死寂泥泞中唯一醒目的、带着血与火气息的坐标。

高地边缘,原本稀疏的芦苇丛,此刻已被汹涌的人潮踏平、碾碎。从后半夜开始,零星的人影便如同嗅到血腥的蚁群,从四面八方浓密的芦苇荡深处,从黑水河下游更远的、如同巨大脓疮般溃烂的流民营地,向着这面玄黑旗帜艰难跋涉而来。

破晓时分,这股人流已然汇聚成一片浑浊的、蠕动的海洋。数千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里混杂着麻木、绝望,以及被那面旗帜强行点燃的、近乎疯狂的微弱希冀。

他们拖拽着仅有的破烂家当,搀扶着奄奄一息的亲人,婴儿细弱的啼哭、病人痛苦的呻吟、脚步踩踏泥泞的噗嗤声,还有因极度疲惫和恐惧而发出的粗重喘息,交织成一片巨大而压抑的声浪,沉重地拍打着高地。

高地之上,昨夜那些曾因萧烬归来而爆发出狂喜的黑旗残部,此刻已自发地组成了防线。

他们紧握手中简陋的武器,缺口的长刀、削尖的木棍、沉重的石块,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下方黑压压的人群,脸上交织着警惕、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一夜之间,从几十人骤然面对数千人,这突如其来的“追随”,如同汹涌的洪水,几乎要将他们立足的高地冲垮。

“肃静!”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猛地从高地中央炸开,瞬间压过了下方所有的嘈杂。蒙狰魁梧的身躯如同移动的铁塔,踏前一步,眼中凶光四射,手中那杆沉重的破阵戟狠狠往地上一顿,发出沉闷的巨响。混乱的人潮为之一窒,无数双眼睛畏惧地看向这尊煞神。

蒙狰戟尖指向下方,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暴戾:“都他娘的给老子排好!挤作一团,等着官军的箭雨来收尸吗?想活命的,照老子说的做!妇孺老弱,西边洼地!青壮有力气能提得动棍子的,东边河滩!不听号令者,滚!”

他的吼叫粗暴直接,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血腥气。下方的人群在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更大的混乱和哭喊,但在黑旗残部手中武器冰冷的指向和蒙狰那择人而噬的目光逼视下,终于开始如同被驱赶的羊群,笨拙地、推搡着向蒙狰指定的方向缓缓蠕动分流。

萧烬站在那杆玄黑战旗之下,如同一块浸透了夜色的礁石。他冷峻的目光扫过下方那片混乱的人海,如同冰水般滤去所有的嘈杂表象。妇孺脸上的绝望,老人眼中的浑浊,青壮汉子们骨节粗大却因饥饿而颤抖的手……还有,人群深处,那些混杂其中、眼神闪烁、游离不定的身影。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喧嚣,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神为之冻结的穿透力:“九千岁的‘通天仙阁’,是你们的血肉在垒砌。官军的皮鞭和刀枪,是你们妻儿父母身上的伤疤。昨夜,那支巡逻队,就在你们身后。”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凿子,狠狠敲进听者的骨头缝里。下方汹涌的人潮似乎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混乱的声浪骤然低落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压抑的啜泣。无数双眼睛,带着深入骨髓的痛苦和恐惧,望向萧烬。

萧烬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刀锋,瞬间锁定了人群深处几个眼神躲闪、试图后退的身影。“至于你们,”他的声音陡然转寒,如同腊月的寒风,“想混进来探听消息,或者等着给官军报信领赏的……现在滚出去。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但右手拇指轻轻推开了腰间那柄狭长横刀的刀镡。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响起,一线森寒的锋芒在熹微晨光中一闪即逝。

那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精准地刺中目标。那几个眼神闪烁的身影猛地一僵,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如同被毒蛇盯住的青蛙。在周围人群或茫然或愤怒的目光注视下,他们连滚带爬,仓皇无比地挤出人群,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浓密的芦苇荡深处,消失不见。

高地上下,陷入一种沉重的寂静。被揭穿的恐惧和萧烬那毫不掩饰的杀意,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想活下去的,想砸碎这吃人世道的,”萧烬的声音再次响起,斩钉截铁,如同重锤砸在铁砧上,“拿起你们能找到的任何东西!木棍,石头,或者……”他指向高地边缘那些被黑旗残部削尖备用的粗壮芦苇杆,“这些!”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在分流中逐渐显出轮廓的、相对强壮的身影。“能战者,上前!”

短暂的沉寂后,人群东侧那片分出的青壮队伍中,开始有人迈步。起初是零星的几个,带着犹豫和惶恐。

但当第一个人颤抖着抓起一根削尖的芦苇杆,踏上了高地边缘相对坚硬的地面时,仿佛点燃了某种连锁反应。更多的人跟了上来,他们有的捡起地上的石块,有的抽出藏在破衣里的锈蚀柴刀,有的则紧紧攥住了拳头。眼神中的麻木和绝望,被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疯狂的决绝所取代。

高地之上,昨夜的黑旗老兵们自动让开位置,沉默地看着这些新加入的、衣衫褴褛的“战士”。没有欢呼,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同病相怜的凝重。

很快,一支由千余人组成的队伍,在高地东侧河滩上勉强列成了歪歪扭扭的阵列。他们手中的“武器”五花八门,破烂的衣衫在晨风中飘动,脸上带着饥饿的菜色和难以掩饰的紧张,但脊梁却因那面猎猎作响的玄黑战旗,而挺直了几分。

萧烬走到这支新老混杂的队伍前方,目光扫过每一张紧张而决绝的脸。他解下背上的粗布包裹,取出几块硬得能砸死人的黑麸饼,随手抛给队伍前排几个饿得几乎站不稳的汉子。

“嚼碎,咽下去。”他的命令简单直接,不容置疑,“这点东西,吊不住你们的命。但能吊住你们挥出第一棍的力气!”

那几个汉子手忙脚乱地接住,没有丝毫犹豫,如同饿狼般将坚硬的麸饼塞进嘴里,用尽全身力气撕咬、吞咽,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周围响起一片吞咽口水的咕噜声。

“我们的兄弟!”萧烬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直指黑水河下游的方向,穿透薄雾,“我们的父老子侄!就在昨夜,就在离这里不到二十里的地方,被那些官军像猪狗一样拖走!他们的血,还在那些畜生的鞭子和刀口上未干!他们的命,马上就要填进那座用白骨垒起的狗屁仙阁!”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千余人的心上。队伍中粗重的呼吸声骤然加剧,一双双眼睛里,紧张被点燃,迅速转化为压抑不住的、带着血丝的愤怒。几个新加入的青壮汉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攥着木棍的手背青筋暴起。

“现在,”萧烬的声音如同冰河炸裂,带着席卷一切的决绝,“跟我走!去把我们的亲人,夺回来!去把那些吸血敲髓的畜生——”他猛地抽出腰间横刀,狭长的刀锋在初升的朝阳下划出一道凄厉的寒芒,直指河滩下游!“——碾碎!”

“吼!!!”

积压的愤怒与绝望如同火山喷发!千余个喉咙里迸发出野兽般的咆哮!那不是整齐的呐喊,而是混杂着血泪与仇恨的嘶吼!木棍、石块、削尖的芦苇杆,所有能称之为武器的东西,被高高举起,如同愤怒的荆棘丛林!

“碾碎他们!!”

“救回亲人!!”

“黑旗!黑旗!!”

蒙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吼,破阵戟高高扬起,戟刃反射着朝阳刺目的金光:“跟上萧头儿!杀——!”

萧烬不再多言,转身,玄色衣袍在晨风中卷动,如同引路的战旗。他迈开脚步,向着下游浓雾弥漫的方向,率先冲下高地。

身后,千余人的队伍化作一股决堤的洪流,裹挟着冲天的怒火与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汹涌澎湃地碾过湿冷的河滩,冲入无边无际的芦苇荡!

脚步踏碎泥泞,吼声撕裂薄雾,那面玄黑的战旗在队伍的最前方,如同燃烧的墨色流星,指引着复仇与拯救的方向。

薄雾在正午灼热的阳光下不甘地消散,露出黑水河下游一片相对开阔的滩涂地。这里背靠一片寸草不生的赭红色土丘,前方是浑浊湍急的河水,形成一片天然的、令人窒息的囚笼。

数十辆由粗糙原木钉成的囚车,如同腐朽的巨兽骸骨,散乱地停放在滩涂上。每辆车里都塞满了人,远远望去,只能看到一片攒动的人头和伸出木栏、徒劳抓挠的枯瘦手臂。绝望的呜咽、痛苦的呻吟、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悲鸣之海。

百余名官军懒散地分布在囚车周围。他们大多卸了甲,肮脏的皮甲和号衣随意堆在一边,兵器也东倒西歪地插在泥地里。

正午的燥热似乎抽干了他们最后一丝警惕,三三两两地聚在几处简陋的凉棚阴影下,或靠着囚车打盹,或用骰子赌博,骂骂咧咧,污言秽语不绝于耳。几个伙夫模样的人,正慢吞吞地搅动着架在火堆上的几口大铁锅,锅里翻滚着稀薄寡淡、几乎看不到米粒的粥汤,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馊味。

一个身材臃肿、穿着半旧锁子甲、头盔歪戴的校尉,腆着肚子坐在一张破旧的马扎上,正是王校尉。他一边用油腻的手撕扯着一条烤得半生不熟的狗腿,一边不耐烦地对旁边一个点头哈腰的小军官呵斥:“…催催催!催命啊!歇口气能死?…等后头的大队人马到了,这些猪猡自然有人押走!现在?哼,给老子看好喽,别让哪个不开眼的饿死鬼撞木笼子撞死了就成…妈的,这鬼差事…”

他油腻腻的声音被风断断续续地送出去,飘散在滩涂上空浑浊的空气里。无人察觉,在土丘上方那片稀疏、枯黄的蒿草丛深处,几双冰冷的眼睛,正如同锁定了猎物的鹰隼,死死地俯瞰着这片人间地狱。

萧烬伏在土丘顶端的枯草中,身体与赭红色的泥土几乎融为一体。他的感知如同无形的蛛网,早已将下方囚营的每一个细节纳入掌控:官军散漫的分布、囚车的位置、土丘下那条被踩踏出来的、唯一通向囚营的狭窄坡道……

他微微侧头,声音压得极低,如同细砂摩擦:“蒙狰。”

“在!”蒙狰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嗜血兴奋,如同低沉的闷雷。

“坡道,正面强攻。你为锋矢,砸开囚车!动静要大,把狗都引到你那边!”

“瞧好吧!”蒙狰独眼中凶光暴涨,粗大的手指死死扣住破阵戟冰冷的戟杆。

“其余人,”萧烬的目光扫过身后匍匐着的、那些紧张得手心出汗的新兵,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铁,“紧随蒙狰,冲下去!只做一件事——救人!砸锁,破车,拖人出来!向河边开阔地跑!不要缠斗!”

他最后的目光落在身侧青鸢沉静的脸上,没有言语,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青鸢素白的指尖已然捻住了几根细如牛毛的银针,澄澈的眼底映着下方囚营的惨状,一片冰封的湖面下,暗流汹涌。她同样微微颔首,身影无声地向土丘侧面更茂密的枯草丛滑去。

萧烬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猛地攥紧!

“杀——!”

蒙狰那积蓄已久的、如同火山喷发般的咆哮,瞬间撕裂了滩涂上空死寂的空气!他庞大如铁塔的身躯从土丘顶端轰然跃起,破阵戟撕裂空气,带着凄厉的尖啸,裹挟着万钧之势,如同陨石天降,向着下方那条狭窄的坡道猛扑下去!

“敌袭——!”囚营边缘一个正对着土丘方向撒尿的官军,被这突如其来的咆哮和那尊煞神般的身影吓得魂飞魄散,尖利的叫声变了调。

整个懒散的囚营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轰然炸开!打盹的官军惊跳起来,赌博的士兵手忙脚乱地去抓地上的兵器,凉棚下的王校尉更是惊得手中狗腿“啪嗒”掉在泥地里,油腻的脸上瞬间血色尽褪。

“黑…黑旗!是黑旗!!”混乱中,有眼尖的士兵看到了紧随蒙狰之后、从土丘上如怒潮般汹涌冲下的队伍最前方,那面在正午阳光下猎猎狂舞、玄黑底色上烙印着暗红闪电的旗帜!

恐惧如同瘟疫般在官军中蔓延瞬间攫住了他们的心脏!

“挡住!挡住坡口!”王校尉嘶声力竭地尖叫,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蒙狰已经如同狂暴的战车,狠狠碾上了坡道口!破阵戟化作一道横扫千军的乌光!

“轰!咔嚓——!”

堵在坡道最前面的两名持盾官军,连人带盾如同被攻城锤正面轰中!木盾瞬间炸裂成无数碎片,两名士兵如同破麻袋般惨叫着倒飞出去,胸骨塌陷的恐怖声响清晰可闻!狂暴的气浪将后面几个试图挺枪刺来的官军直接掀翻!

缺口洞开!

“吼——!”蒙狰双眼赤红,发出震碎肝胆的咆哮,破阵戟左右开弓,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片腥风血雨!残肢断臂混合着破碎的兵器甲胄四处飞溅!他身后的黑旗军,无论是昨夜的老兵还是今日的新丁,都被这血腥的冲杀点燃了胸中积压的怒火与勇气,如同决堤的洪水,顺着蒙狰撕开的血路,狂吼着冲进了囚营!

“砸锁!救人!”混乱的吼声在队伍中炸开。

惊恐的官军根本来不及组成有效的防线。蒙狰所向披靡,如同一柄烧红的尖刀切入凝固的油脂,直扑最近的一辆囚车!破阵戟那沉重的月牙刃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劈砍在囚车粗大的原木栏上!

“咔嚓!轰隆——!”

坚韧的硬木如同朽烂的枯枝般应声而断!木屑纷飞!囚车内被挤在最边缘的几个汉子猝不及防,随着断裂的木栏一起滚落出来,重重摔在泥地上。

“出来!快跑!往河边跑!”蒙狰看也不看,咆哮着,沉重的戟尾顺势一记凶悍的横扫,将两个试图从侧面偷袭他的官军拦腰砸飞出去!骨骼碎裂的爆响令人牙酸。

囚营彻底大乱!哭喊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木笼被砸碎的爆裂声、黑旗军的怒吼声、官军惊恐的尖叫……所有声音混合成一片震耳欲聋的死亡交响!

就在蒙狰吸引着绝大部分官军注意力和火力的同时,土丘侧翼那片枯黄的蒿草丛如同被无形的利刃分开。青鸢的身影如同掠过草尖的轻风,无声而迅疾地滑下土丘。她没有冲向混乱的战团中心,而是如同精准的猎豹,沿着囚营边缘最混乱、官军最稀少的区域,直扑向囚营深处靠近河岸的一角。

那里,几辆囚车孤零零地挤在一起,里面塞满了妇孺老弱。哭喊声最为凄厉。两个看守的官军正手忙脚乱地试图用长矛捅刺囚笼内一个试图撞破木栏的妇人,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

青鸢的指尖微不可查地一弹。

“嗤!嗤!”

两道细若游丝的银芒破空而过,快得超越了人眼的捕捉!

那两个正举起长矛的官军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绳索勒住了脖子,脸上狰狞的表情瞬间凝固。他们的喉咙上,各自多了一点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朱红血点。随即,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烂泥,软软地瘫倒在地,长矛“哐当”掉落。

青鸢已至囚车前。她看也不看地上的尸体,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其中一辆囚车角落——一个瘦小的妇人蜷缩着,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面色青紫、已然没有声息的孩子。妇人眼神空洞,只是机械地、绝望地用额头撞击着木栏,鲜血顺着苍白的额头流下。

“孩子给我!”青鸢的声音清冷急促,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她的手指快如幻影,一根细长的银针瞬间刺入妇人颈侧某个穴位。妇人身体一软,撞击的动作停滞。青鸢已闪电般从她僵硬的臂弯里将那小小的身体夺了过来。

孩子浑身滚烫,气息微弱几近于无,小小的嘴唇一片骇人的紫绀。

青鸢盘膝坐下,将那小小的身体平放在自己膝上。素白的手指捻起三根银针,指尖凝聚着一点肉眼难辨的微芒,快得只留下三道残影!

“噗!噗!噗!”

三针齐下!分毫不差地刺入孩童胸前膻中、鸠尾以及头顶百会三处要穴!针尾发出极其细微的嗡鸣。

紧接着,她左手拇指按住孩童心口,一股温润平和的青色气流,如同涓涓细流,透过指尖缓缓渡入。同时,右手捻住膻中穴那根银针的针尾,指尖以一种肉眼无法看清的极高频率,极其精妙地震颤起来!

时间仿佛在她指尖凝固。周遭的厮杀、惨叫、哭喊似乎都被隔离开来。只有她指下那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生命之火,在银针的震颤与青色气流的温养下,艰难地、一丝丝地重新凝聚、搏动……

“拦住他们!放箭!快放箭!”囚营中心,王校尉看着自己手下如同被砍瓜切菜般倒下,看着囚车被一辆接一辆砸开,囚犯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向河滩,恐惧终于彻底压垮了他。他声嘶力竭地尖叫着,推搡着身边几个同样面无人色的弓手。

几个弓手哆哆嗦嗦地拉开弓弦,几支羽箭歪歪斜斜地射向混乱的人群,却大多落空,或者只造成了微不足道的擦伤。

就在此刻,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踏着散乱的囚车顶棚,几个起落便出现在王校尉所在的凉棚前方。

是萧烬!

他不知何时已脱离了大部队冲锋的洪流,如同最致命的阴影,精准地切入了官军指挥的核心!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潮,瞬间将王校尉和他身边几个亲兵笼罩。王校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肥胖的身躯筛糠般抖了起来,裆下一热,腥臊的液体顺着裤管流下。

“饶…”他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

萧烬的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烟雾,倏忽而至!狭长的横刀在空中拉出一道凄美而致命的弧光!

刀光如冷月乍现,又似电裂长空。

王校尉那颗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头颅,带着一蓬滚烫的血雨,高高飞起!无头的肥胖身躯在原地僵立了一瞬,才轰然栽倒,溅起大片泥浆。

“校尉死了!!”

“逃命啊——!”

主将被斩首,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残余的官军彻底崩溃,发出惊恐到极致的嚎叫,如同炸窝的苍蝇,丢盔弃甲,不顾一切地向着远离河岸、远离那面玄黑战旗的方向亡命奔逃。

战斗,在萧烬这一刀之下,戛然而止。

“点燃囚车!焚尽此地!”萧烬甩落刀锋上的血珠,冰冷的声音传遍战场。

早已准备好的黑旗军战士,将火把狠狠投向那些浸透了血泪与罪恶的囚车木笼。干燥的原木遇火即燃,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木料,发出噼啪爆响,迅速连成一片熊熊火海!浓烟滚滚而起,直冲云霄,仿佛要将这片人间地狱彻底净化。

蒙狰拄着破阵戟,站在火海边缘,大口喘息着,双眼映照着跳跃的火焰,看着那些被救出的流民相互搀扶着、哭喊着奔向河滩开阔地,脸上带着酣畅淋漓的杀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青鸢缓缓收针。膝上的孩童,那青紫的小脸终于恢复了一丝微弱的血色,胸膛也开始有了极其细微但稳定的起伏。她轻轻吁出一口气,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小心翼翼地抱起这个从鬼门关抢回来的小生命。

烈焰熊熊,吞噬着罪恶的囚笼,发出震天的咆哮。浓烟在河滩上空翻滚,形成一道巨大而狰狞的黑色烟柱,数十里外清晰可见。

在猎猎作响、仿佛在火焰中燃烧得更加炽烈的玄黑战旗下,萧烬横刀而立。他的身影在烈焰与浓烟的背景中,如同从地狱熔炉中走出的神魔。刀锋斜指大地,鲜血顺着冷冽的刃口缓缓滴落,无声地渗入这片浸透了血与火的赭红土地。

河滩上,数千名被救出的流民,以及那些参与了冲杀的新老黑旗军战士,目光越过燃烧的囚车废墟,越过遍地的官军尸体,最终都死死地聚焦在那面旗帜下那个孤峭如刀的身影上。

敬畏,感激,狂热,如同无形的火焰,在每一双眼睛深处疯狂燃烧。

黑水河畔,萧烬之名,与那面焚尽旧世的玄黑战旗,在烈焰与浓烟中,如惊雷般炸响,深深烙印进每一个幸存者的灵魂深处,再也无法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