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焦躁的夏天,无尽的雨天

第一章
意外频频

意外总是在天黑以后到来。不幸降临的时候,通常都只有受害者本人在场。毫无疑问,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断裂的骨头、遭损毁的财产,都可以毋庸置疑地证明发生了什么事故。有问题的只不过是,大家在讨论事情是不是真的像陈述的那样展开。她们九个女人全都知道,如果涉及观察是否真实的问题,能采信的只有真主安拉。

暴风雨来临的那个夜晚对卡利玛来说是个不眠之夜。这不是一场常见的暴风雨,而是一场卡波扎克(Kaalboishaakhi)——跟热气蒸腾的四月一起到来的雷暴,因为十分狂暴,甚至称得上是耀武扬威,这座岛上人人都对它深恶痛绝。这些暴风雨的残暴之处,从卡利玛这样的女人起皱的手掌后面的“窃窃私语”就可见一斑。她在这世上已经度过了足够多的夏天,因而知道这样的暴风雨尽管残酷无情却也不可或缺,是在清洗、去除过去十二个月里大地上积累起来的污垢和尘埃,为孟加拉新年的到来做好准备。死气沉沉、木炭一样的黑云在黑暗的天空中疾驰而过,相伴而来的是狂风呼啸、电闪雷鸣,大雨倾倒在屋顶上,噼啪直响。若是对这样的暴风雨还没有司空见惯,准会觉得自己周围的这个世界正在撕裂。

风从黄昏时分起就开始不停地搅动了,这是村子里唯一预示着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的信号。气温骤降,不祥的寒意取代了初夏夜晚那种令人难以忍受的黏稠,把人们从茶铺里赶回家,让他们陷入不安的等待。风暴很快聚集起能量,没过多久就开始在村子里巡行,一根根树枝在杀气腾腾的低吼声中噼噼啪啪地断裂。铁皮屋顶和竹编屋顶被撕裂后,碎片卷入狂飑的旋涡中,随后又被怒气冲冲地撒向四面八方。

卡利玛醒了一段时间了,她躺在床上无声而惊恐地听着外面的声音,向她的外孙女伊法特靠得更近了些。伊法特依偎在她身边,平静地呼吸着。卡利玛见识过的卡波扎克已经够多了,知道她的房子撑得住,但她在发愁自己的鸭棚,鸭棚已经用重物仔细压实了,但还是可能会被刮倒,或是被倒下来的什么东西压碎。她只能向熟悉处求心安,喃喃念起《古兰经》里的词句——她并不知道那些跳动的阿拉伯语字词是什么意思,但她一直能背诵,这些字词让她平静下来,推动着她走向梦乡——但金属弯折发出的刺耳的声音又让她一下子清醒过来。

她的思绪飞到了儿子身上。里亚齐没有住在他们家的家宅里,而是跟妻子罗西尼和三个小孩子一起住在空地边上的一个单间棚屋里。那间屋子最近才建起来,墙壁只是粗粗凿制,并不牢固,不像她这栋房子的地基那么坚实。这栋房子从刚有这个村子的时候起就在这里了,之前属于她的父亲,而在那之前属于她的祖父。里亚齐可能已经了解了砖石和钢筋的特征,但还没有好好掌握把天然材料聚在一起建造个什么东西的古老艺术。她努力竖起听力正在衰退的耳朵,在狂风中静静聆听,越来越担心她最钟爱的这个儿子,担心他的一切。但她什么都听不到。

第二天早上,宣礼[1](azaan)的声音还是像往常一样在黎明时分响起。黑暗仍然笼罩着大地,星星在青色的天空中慢慢开始隐去。村庄犹犹豫豫地醒来,开始检点损失。那天晚些时候,卡利玛会想到为什么没早点去看看邻居。在得知邻居的房子被毁后,她提出可以帮他们照看孩子们——六个脏兮兮的小家伙,穿着破衣烂衫,和她的四个孙辈在空地上跑来跑去,玩着各种各样的游戏——她心想,还是挺走运的,谁都没有伤着哪里。卡利玛站在那里,两手撑在臀部上方,手指绷紧,仿佛有意无意地在纱丽的褶皱下抚慰着自己上了年纪的这把老骨头。她摇摇头,一边感叹邻居有多么祸不单行,一边感叹自己冲动之下怎么变得这么大方。她往尘土里吐了口唾沫。她会给他们三天时间,她决定了,就这样。

在空地的另一边,罗西尼也在看着孩子们。其中三个是她自己的,她视他们为掌上明珠,他们的名字从她嘴里出来时,就仿佛雨滴从房檐上落下来一样:沙——哈——拉、苏——玛——雅、赛——义——德。第四个孩子伊法特是他们的表妹,是个可怜虫,尽管处境可怜,却很显然是卡利玛最喜欢的孙辈。另外六个孩子是他们邻居家的。罗西尼默默地对他们怀着怨愤(尽管她自己也承认这不公平),因为她非常清楚,照顾他们的临时重任会落在她身上。尽管卡利玛把他们赶出了家门,无法接受自己最喜欢的儿子居然会陷入因为爱情而结婚的丑闻,但罗西尼仍然待在一个孝顺儿媳该待的地方,臣服在婆婆脚下。

她丈夫里亚齐天亮的时候就被叫起来了,是他们母亲的大喊把他从睡梦中拉出来,喊他一起去查看他们房子之间的那块空地上散落的七七八八。他们一直四下里走,做着白日梦一般,踮着脚在盖住地面的棕榈叶之间走动,小心查看着下面有没有什么刮下来、刮坏了的东西。他们整个上午都在清理那一地狼藉,大大小小的树枝铺了一地,卡利玛叫罗西尼清走树叶,自己则蹲在地上,用骨节粗大的手指灵巧地剔去树枝上的叶子,把剩下的光杆堆成一堆。里亚齐哄着自己的弟弟阿萨德来帮忙拖动一根粗大的树枝,然后一起修理在狂风中被砸成了麻花的自行车轮。做完这些后,看起来就好像暴风雨没有光顾过这里一样。

罗西尼一夜没睡,生怕他们的小屋会被狂风从地上卷起来,或是哪棵树会倒下来压在房顶上。随着风力减弱,她才慢慢摆脱恐惧,让那些担忧都慢慢消散。随后她又开始设想远走高飞,尽管往黑暗的地面上看一眼,看到那三个在地板上睡着了的小小黑影,就能让她马上想到,这根本不可能。

于是罗西尼又开始做起白日梦来,整日里都幻想着远走到这一亩三分地以外去的奇妙旅行。她从池塘里打起一桶桶水,摆摆荡荡地提回家,筛米,筛豆子,直到自己细瘦的胳膊酸痛不已,她蹲在水边清凉、黏稠的淤泥里洗刷锅子,做着这些家务的时候,她只想着遥远的未来,她的孩子都长大了以后的未来。在那以后,她也许会收拾起自己微薄的资产,卷成一个小包裹,走出这个村庄,离开丈夫,离开婆婆,不管不顾地沿着来时路回到父亲的村子,她知道,有父母在高堂,永远都会欢迎她。那里才是她的家。


在这场暴风雨里分崩离析的不只是房子。那天早上,贝希拉在她家茶铺杂乱无章的柜台后面隐现,她轻轻抱着自己肿胀的手腕,心不在焉地盯着炫目的白光,那白光跟店里的阴暗恰成对比,让人不安。她一边用右手小心翼翼地数出零钱,一边用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向好奇的顾客讲述到底发生了什么。是怎么停了一阵子电,电流又是如何像往常那样在夜幕降临之后消失的。那实打实的劲风如何让她打了退堂鼓。她在匆忙中如何滑倒在铺子后面的水泥台阶上,手腕怎么重重地拄在地上。那疼痛让她大叫一声,但这声喊叫被暗沉沉的夜晚、树木烦躁不安的低语和大雨持续不断的敲击地面的声音吞没了。

贝希拉很穷,同时又自持身份,因此没有去当地的医院,而是自己用树枝和红色麻绳做了个临时夹板来夹住手腕,但还是没法控制手腕的肿胀。那里的皮肉又红又肿,就像决心要冲破这个暂时的束缚,把下面骨头的所有痕迹都遮盖起来。而且贝希拉很固执,女儿拉尼哀伤地求她去找找镇上另一个资质不大够但要便宜些的医生,她都不理不睬,而她的婆婆玛丽亚姆咕哝着预断她要是不赶快找人来看看,这整只手可能都会废掉,她也只是冷哼一声,继续不闻不问。

贝希拉、塔比娜、玛丽亚姆、鲁比娜、拉尼——洛哈尼家族的女人们一出动就是一群。然而,尽管血缘关系把她们联系在一起,她们的性格却截然不同,大异其趣,分别酷肖不同动物。

贝希拉就像一只老虎,身强力壮,个子比村子里包括男人在内的几乎所有人都大。她动不动就火冒三丈,被激怒的时候很容易做出排山倒海一样的暴力行为,只能容忍少数几个特定的人在她身边。她的妯娌塔比娜好似一匹豺狼:身形瘦小,身手敏捷,精明强干又和蔼可亲,这让她在几乎所有情形中都能占据上风。这两个女人都是四十出头,已经度过了艰辛备尝的抚育小孩子的年月,两人都很直截了当,行事风格通常只有男人才敢那么干:嚼着槟榔,嗓音沙哑低沉,话里话外都是不容辩驳的看法和荤段子。她俩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充满火药味,但也经常有人看到她俩一起坐在塔比娜家外面的台阶上,在午后搏动的阳光下互相梳着头,解开头发里打结的地方,爽朗的笑声打破了一天的沉静。

这个大家庭的女族长是她们的婆婆玛丽亚姆,一匹灰狼,一个行将就木的寡妇。尽管岁月不饶人,已经让她弯腰驼背,只能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路,但她承受岁月洗礼的方式自有其高贵之处。岁月的斑斑锈迹让人缴械投降,但在那下面仍然存留着一丝她曾经拥有的力量和残忍。她不喜欢这两个儿媳,而她俩也很不待见她,尽管在岁月长河中,她们已经陷入可以忍受的僵持局面。要是有人威胁到这个大家庭,她们就会拧成一股绳。身处这样一群强势的女人中间,也难怪贝希拉的小女儿拉尼很难找到自己的位置。

最后还是塔比娜说服了贝希拉。塔比娜曾经在医院度过了一段很不幸的时光,尽管她并不情愿承认,这段经历还是让她在这个问题上堪称权威。就在一年前,因为夜路更加危险也更复杂,她丈夫在开三轮车的时候受伤了,如今他破碎的骨头之间的空隙里填补着金属板。她非常清楚,尽管丈夫默不作声,但疼痛在他身体里轰隆作响,那是极度痛苦才有的呻吟。原来是一跳一跳地疼,逐渐愈演愈烈,到最后丈夫都疼得说不出话来了。尽管他的胳膊有些功能已经复原,却再也不能长时间开车了。这样一来,轮到他开车的时间就变短了,而轮到的时间越短,挣到的钱当然也越少。

玛丽亚姆声称梦见过他这起意外的兆头。她的担心在伊玛目[2](Imam)来访后进一步加深,因为伊玛目向她透露,她儿子在逃避星期五的乃玛孜[3](namaz),那是伊斯兰教强制规定的一天五次的礼拜。玛丽亚姆相信神会睚眦必报,也明白是时候算算账了。一周后,当儿子骑三轮车发生车祸后,她没有去医院。她拒绝了别人的召唤,也压下了母亲的本能,没有去儿子的病榻边看看,而是一直在祈祷,向真主安拉保证,要是她儿子幸免于难,她会确保儿子以后履行宗教义务。儿子活了下来,现在每周五都会在母亲的密切注视下前往清真寺。

尽管玛丽亚姆全身心相信神灵,但祸不单行,配给卡的损坏给了她另一次打击。这一小片长方形的压膜卡片是唯一能保证最受穷的人每个月得到一些补贴食品的东西。几升食用油,几勺大米和扁豆,由一个政府指派的小贩用生锈的秤称出来,而不同的小贩在称量规定数目时,多多少少都会短斤缺两。那卡片压膜压得很随意,上面的塑料有些卷边了,甚至已经卷成了一团,那冗长的识别号的后两位数字也给卷进去看不见了。玛丽亚姆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法领取自己的配给了,这让她跟塔比娜本就已经很紧张的关系雪上加霜,因为现在她在他们家的锅里吃饭。她决心把本来日渐衰弱的气力攒够,之后再去一趟当地的政府办公室,试一试解决这个问题。

除了为母亲贝希拉的手腕发愁,还有一件算是意外的事情困扰着拉尼:在这样一个家庭中生为女儿身。从豆蔻年华开始,她曾经光洁的额头就经常堆满了深深的沟壑。她漫不经心地咧开紫红色的嘴唇时,她的白色门牙就会露出光泽,与嘴唇相映成趣。就算是有熟悉的人陪伴着(那是村子里唯一能找到的陪伴),她还是会极其腼腆,说起话来声音极不自然,小得跟蚊子似的,无论是谁想要听清她的话都会极其费劲。她长得很高,跟她妈妈贝希拉一样(肩膀比身上其他地方都宽,让身形显得有些笨拙),居住在这样一副与自己的思想格格不入的躯壳里,她闷闷不乐,简直无可救药。

她姐姐鲁比娜有了麻烦,她的困境让整个洛哈尼家族都越来越烦恼不堪。这个村庄可不是一个发生任何事情都能抽身而退的地方。村子里的店铺差不多一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这些店铺散布在柏油路两侧,就连拉尼也记得,这里以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砾石遍地的路。有两家肉贩的推车,上面挂着不知名动物的瘦弱的尸体,在酷热的天气下爬满了苍蝇。有一家理发店,准确来讲只是一把破破烂烂的理发椅,男人们会围着这把椅子走来走去,一边抽烟一边侃大山。有几个茶摊,比如她们家经营的这个,卖茶,卖茶点,还可供闲聊。她们家的凉茶铺子旁边是她哥哥法拉克的电脑商店,商店里有一堆破旧设备,缀满了蜘蛛网,大部分时候都关着门。法拉克通常都不在店里干活,而是会躲在水泥门廊下的阴凉里,那里雷打不动总有一群人在打牌,不过玩家阵容总在变化——五六个人围坐成一圈,旁边还有看客。他们要喝的、要槟榔的叫喊声,制定一套新规则或是换人来打的吵闹声,还有他们抽着烟吐出的久久不散的烟雾,都在装点着周围的气息。

有两个裁缝,可以把衣服改短加长、加褶边,还可以量身定做新衣服。大榕树旁边的小学跟年久失修的高中隔着一条砖铺的路和一片充当操场的枯黄的草坪。有三座清真寺,其中最大的那座跟拉尼家的房子就隔了一个池塘,一座小些的坐落在村庄深处,而第三座位于村子外围,柏油路的另一边。这些就是村子的全部构成。只有房子、池塘、菜园、密林和空旷的田野,狭窄的土路在中间纵横交错,把它们连缀成片,也从外面将它们包围起来。

拉尼一直都表现得像个男孩子,天真无邪地打板球、玩捉人游戏,在村子周围的田野上跑来跑去。但到了十四岁,还玩这些就不大适合了。每回她给自己找借口出门,或是解释自己去了哪儿时,她都能从母亲那里捕捉到匆匆的一瞥,而她自己也知道,用不了多久,这些行为就会从带有指摘意味的视而不见变成严格禁止。她只想跟自己最要好的朋友纳迪娅一块儿消磨时间,她家就在茶铺正对面,似乎对自家女儿兴高采烈的四下探索和心血来潮的恶作剧安之若素。但是纳迪娅比拉尼小两岁——仍然是小女孩的年纪。


按照这个村庄的标准,纳迪娅的妈妈萨拉可以说是个不寻常的女人。大家既把她看成外人,也认为她是走运的人之一。她无疑是村里最引人注目的女人,她胖乎乎的心形脸就像一个完美的克什米尔苹果,脸蛋像是雕刻出来的,柔和的曲线一直收束到下巴。其他女人大多留长发,只在脖子后面简单挽个发髻,但是萨拉把头发剪到了刚刚到肩膀以下,还染成了棕红色,使之呈现出深深的光泽,闪闪发亮。有时候她就那么把头发披在后面,让头发在背上跳着诱人的舞蹈,在肩头拂来拂去。她涂口红、戴墨镜,还会给指甲涂上像熟得都快烂掉了的水果一般的暗沉沉的颜色。问题在于她的观众。多数时候,甚至都没有人注意到她在这么费心费力地打扮自己,而那些注意到了的人也只不过会大摇其头,感慨感慨世风日下。

美丽动人的萨拉下嫁的是村子里最有钱、人缘最好的家庭之一,这并非巧合。尽管按照更宽泛的标准,他们家可能仍然算穷人,但他们享有的舒适和稳定是跟他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无法想象的。他们住的房子是砖房(pukka),十分牢固,村子里这样的房子并不多。房子涂成了令人瞠目结舌的粉红色,而且离大路边有一段距离,要走一段越来越窄的砖铺小路才能来到他家门前。房子里面尽是奢侈品:一把磨光露白、坐塌了的沙发,一台巨大的电视,甚至传说还有个室内厕所。萨拉和丈夫汗住在这栋房子里,汗经常不在,因为他在加尔各答工作;住在这里的还有他们的儿子哈桑和女儿纳迪娅,他们的儿媳帕文,以及他们的心头肉小孙孙阿里安。

萨拉没什么时间搞迷信。她出生在基督教家庭,因为婚姻而改宗伊斯兰教,对于她现在厕身其间的那些人的一些不可理喻的做法,她既困惑不解,又不屑一顾。但对于村子里接二连三的厄运,她无法不感到担心。就在一年前,她两岁的孙子阿里安差点儿没了小命。

那是一个傍晚,当时阿里安暂时没有人看管,这里的孩子经常这个样子,因为大人要忙着做家务。他从通往他们家门口的水泥台阶往下走,一只手扶着房子的墙壁,摇摇晃晃地走着,热切地想要搞明白门口那盆有意放在那里的闪闪发亮的透明液体是什么。他凝望着液体表面,因为听到有人高喊自己的名字而吓了一跳,于是转过身来,却往后一仰掉进了盆里。盆里装的是苯酚,放在那里是为了驱走喜欢在房子凉爽的水泥地板下面和黑暗的角落里藏着的蛇。

那声音萨拉一辈子都忘不了。她正站在卧室里的镜子前看着自己,那声尖叫让她浑身一颤,她穿着新纱丽、拿在手中欣赏的那只玻璃手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朝门口冲过去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慢了下来。帕文一边哀嚎着,一边俯身去够儿子,阿里安的身躯在尘土中痛苦地扭动着。她的孙子在痛苦地尖叫。邻居们也记得那些声音,尽管他们记得更清楚的是萨拉的尖叫,萨拉令人难以忍受的固执把他们拽到那条柏油路上,他们看见,在昏暗的暮色中,一个身影站在那里,怀里抱着一个扭来扭去的包裹。

萨拉拦下一辆过路车,她用身体挡住道路,要求这辆车带他们去旁边的一个村子,她知道那里有个男人开出租。她在车上给那人打了电话,跟他讲了讲出了什么事,叫他准备好带他们去医院。她不是那种人们很容易就能拒绝的人。去加尔各答的路开了三个多小时,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阿里安的哭喊慢慢变成呻吟,他不再与极度的痛苦战斗,而是蜷起身子忍受疼痛。银色汽车在柏油路上左折右回,避让着地上的坑洞和黑暗中的动物。萨拉紧紧抓着帕文的手,她的膝上横躺着孙子滚烫的小小躯体。

阿里安大难不死。他背上留了好多疤,从右肩那里的曲线到左臀那里的弓形,他的皮肤就像蜥蜴一样,也可以看成是被陨石轻轻撞击过的月球表面。他仍然相当自信,甚至可以说是骄傲自大,那胖乎乎的样子所有人都会觉得是有福气的象征。他偶尔也会哭,因为他紧绷的皮肤有时候很难适应小孩子不假思索的快速动作。但大多数时候,他都挺快乐的。倒是萨拉经常中宵不寐,起身悄悄跑到隔壁阿里安和父母一起住的房间,一动不动地在门边站上好久,看看有没有什么事情——任何事情——不对劲。是萨拉蜷着身子侧躺着,摩挲着手腕上以前戴镯子的地方,大睁着双眼——外面黑暗里的声音无法掩盖她耳边仍然会响起的尖叫声,那余音怎么都挥之不去。是萨拉在担心,不幸会再次发生。


随着夏天变得越来越热,日子也变得难以忍受起来,努拉把自己的担心都藏在心里,因为她没有什么人可以诉说。很多女人都会用女人之间的友情——朋友、姻亲姐妹、邻居——填满她们生活中最孤单的那些角落,努拉却没有。她是个有点古怪的女人,别人很难跟她熟络起来,她说话的音量和刺耳的音色,都使得跟她谈话非常困难,而她动不动就会偏离正题进入预言领域,去说一些死后的、未知的事情,这样的倾向也让别人没法跟她聊天。要是有朋友或信得过的人,她也许也能够跟他们解释她为什么会越来越害怕夜幕降临,但也有可能不会。

努拉并不是一直这么怕黑。在岛上,黑暗的陪伴是常态,因为这里离赤道很近,一天当中的二十四小时总是差不多昼夜均分。跟很多结了婚以后才来到这个村子里的女人不同,努拉就是在这个岛上出生的,娘家的村子就在南边几公里远。她属于这个几乎不用去想城市的搏动和光芒的地方——毕竟直到七年前,这个地方才通上电。但电流一直捉摸不定,会在黄昏时逃离岛上溜回大陆,让村庄陷入一片黑暗。用不了多久,灯火就会被点燃,闪烁的煤油灯绘出事物柔和的轮廓,或者电灯那耀眼的光芒令影子无处遁形。

努拉的家就在路边那棵大榕树的荫蔽下,在那里,偶尔会有刺眼的大灯打破黑暗,划着能晃瞎眼的弧线扫过墙壁。这条路是村子外面的人进出的主要通道,而努拉家新建的住宅离这条大路这么近,让很多人都认为他们家是在自找麻烦。有时候闯进来的不过是从集市上晚归的同村人,不过其他很多时候都是陌生人,他们推着扎破了车胎的自行车在路边求助。还有些夜晚,努拉会突然惊起,发现不声不响靠近她的是在岛上游荡的某个流浪汉,他们的生活一塌糊涂,朝她伸出脏兮兮的手掌,讨一口茶或是一把零钱。

然而让努拉害怕的不是那些彷徨无助的人。她早就知道要提防丈夫马希尔和他的脾气,他干完活回家的时候,情绪总是捉摸不定。马希尔这人很讲究,干活也很卖力,不到夜深不会收工回家。他的修车铺关门后,他会在月光下或星光下,骑着车慢慢穿过黑色的田野往家走。

最近情形变得特别紧张,他们家跟住在隔壁的马希尔的哥哥家一直有矛盾,这矛盾最近又爆发了。他们之间的恩怨越来越深,看起来似乎无法化干戈为玉帛。矛盾来自他们脚下这块土地,在这个几乎没有其他资源的地方,祖上传下来的土地无论怎么分配都会带来无法调和的伤害。他们俩当中总有一个会时不时地挑起纷争,威胁着要让大家都不好过。尽管大家私下里小声议论,大都认为努拉家在这场安排中得到了更多好处,但马希尔从来不在乎别人的意见。

努拉会在黑暗中等着马希尔,隔壁房间传来儿子们呢喃的声音,女儿拉齐娅在她旁边的小床上睡着了。有时候,马希尔到家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他会踢掉脚上的凉鞋,爬上泥泞的台阶,推开铁皮门,走进又小又拥挤的屋子,筋疲力尽地倒在他们床上空着的那一侧。但另一些晚上,他的愤怒就没那么容易驯服了。


沿着泥泞的小路一路走到努拉家后面,是阿莉娅家。在那些天昏地暗的时间里,阿莉娅也经常是醒着的。她的麻烦早在最近这一连串意外到来以前很久就开始了,不知不觉间就像拍打在岛屿边缘的岸上的泥巴一样慢慢地越积越深,直到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现在总感觉度日如年,任何睡觉的念头都会被百结的愁肠压得死死的。疲惫早就吞噬了她,在她眼睛下面留下了深褐色的眼袋,使她忙碌的身体上酸痛的肌肉也变得迟钝。然而尽管她的四肢在做刺绣这样一再重复的活计时慢吞吞的,她的脑筋却依然灵便。刺绣的活儿没什么技术含量,她接下这活儿,不过是因为逆来顺受的性格,尽管她知道自己有本事干更好的活计,但同时也知道自己别无选择。要是有人对她无休无止的苦工表示同情,她会说:“这活儿不难,就是无聊。”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她繁重的苦工都是最难熬的,因为暑热到晚上也不会消退半分。尽管像阿莉娅家这种土墙屋(kacca)的土墙就是用来透气的,但盖着稻草的铁皮屋顶或竹编屋顶会挡住闷热的空气。就算在外面的门廊上,阿莉娅弓着身子坐着时也能感觉到汗流过脖子,她的眼睛也因为要将色彩斑斓的小珠子缠绕在闪闪发光的线上而生疼。夜晚自有一种宁静;她周围的风景变得柔和了,星星点缀着夜空。学会了至少在大部分时间里不惧怕黑暗的女人为数不多,阿莉娅是其中一个。

暴风雨过去几个星期后,在一个就连对夏天来说都让人很不舒服的夜晚,还有另一项工作需要她留意。村子里最让人赞叹不已的园子当中有一片是她种的,为此她也很是自豪。那片园子种的是芒果树,出于实际,她把结的芒果分成三拨:卖给别人的;生吃的,能酸倒牙,但她就好这一口;还有就是留在树上一直等到成熟的。她会用穿旧了的纱丽做成柔软的吊索把芒果采下来,拿到外面的厨房,那儿有一口破旧的大锅在等着。

阿莉娅坐在泥土地面上,把芒果去皮,削成薄片。一道微光搅扰着昏暗的厨房,映衬出她手指的轮廓。她用手指耐心地把柔软的果肉从皮革一般软塌塌的果皮里剥出来,放进撮成杯子状的手掌里。她小心翼翼地把每一滴果汁都收进吱吱作响的锅里,往锅里放了一把把糖、盐、辣椒粉,以及凭感觉混起来的整块的和磨碎的调味料。她在那儿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只有手臂在汩汩冒泡的大锅上移动,确保这一大锅糖浆一样的糊糊不会粘在擦洗干净的锅底上。

在她身后的小床上,她丈夫卡比尔动了动。他们好多年前就开始分开睡了——丈夫自己睡在外屋,她和家里其他人一起睡在主屋。阿莉娅停了下来,聆听着,等待着。丈夫粗重的呼吸慢慢恢复了正常,蜕变成细微的鼾声。她的肩膀放松下来,手臂回到锅上面,继续很有节奏地画起圈来。她的思绪飘往厨房外面,飘往远处无边无际的天空,乃至天空之上。这些夜晚,她曾在这里一直看着银色的月亮一点点丰满,那月亮因为沉重而被拉得很低,只稍稍高过树梢。后面这些天她还会继续这么看下去,看着月亮开始变小,被一点一点挖去,变成一个两头尖的蛾眉月,最后暂时消失一下,然后又以一根非常细的线的样子重新出现,开始又一个轮回。到这个轮回又完成一次后,斋月就该到了。


[1]每日五次礼拜前,宣礼员(穆安津)在清真寺门前或宣礼楼上多次高声念诵招祷词,召唤穆斯林准备礼拜,称“宣礼”,也叫作“唱礼”“叫拜”等。

[2]字面含义为“站在前列的”“首领”“表率”等,意译为“教长”“掌教”,指集体礼拜式的领拜人,也用来指称宗教领袖、著名教法学家,乃至政教首领。

[3]乃玛孜,伊斯兰教一日五拜(礼拜时间依次为日出前、正午刚过、日落前、天黑前和入睡前)的总称。伊斯兰教历的礼拜日(公历周五)称“主麻日”,又叫聚礼日,是一星期中最尊贵的一天,这天正午过后需在清真寺举行集体礼拜,称“聚礼”“主麻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