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九号,杨百川背着一包换洗衣裳,到通泰门码头坐了渡船,又在江对门的德感站坐绿皮车,摇了三四个钟头才到菜园坝站,算是到了市里。
在穿越前,杨百川来过市区很多次,但他印象里的菜园坝与此时眼前的景象完全不同。
这下,他也算是人生地不熟了,站在火车站外的坝子上东张西望,根本不晓得往哪儿走。
“喂,同志哥,坐出租车不?”
有人在他肩头拍了一下,杨百川扭过头,一股烟味扑在脸上。
是个穿花衬衣、喇叭裤,梳着背头的男人。
杨百川问:“啥子价?”
“你走哪儿?”
“人民招待所。”
“嗯……两块嘛。”
杨百川心下一惊:两块?!你怎么不去抢?
他一个月工资才48块,打个出租车就要花两块。拿后世的4000月薪算,相当于花166块打车。
“便宜点嘛。”
“你说多少?”
“一块五?”
“不得行,油钱都不够。”
“一块五角五?”
……
两人拉拉扯扯,最终以一块六毛二的价格谈拢,但也相当于后世花135块钱打车。肉疼啊……
男人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转身跑向旁边的报亭,在那里打了个电话。
过了一会儿,一辆绿色的上海牌停在杨百川面前。跟后世的出租车不一样,这车顶上没有灯箱,就挡风玻璃底下压着张纸,写着“出租03”几个字。
1978年,渝城第一家出租汽车公司成立, 20辆上海牌小轿车、5辆旅行车正式投入营运。
那会儿叫车、派车全靠一个统一电话传达。
也不打表计费,乘客和司机谈好了价钱才能上车出发。
到了80年代,菲亚特126P、拉达、波罗乃茨、伏尔加等相继进入了渝城出租车市场。
这司机开车技术不咋地,在渝城崎岖的路上拐来拐去,到招待所门前时,杨百川胃里已经翻江倒海。
“吐车上5块啊。”
司机夹着烟的手伸出车窗,灰白色的烟雾拖成一条带子。
杨百川吓得把冒头的东西又硬哽了回去。
下了车,杨百川给门卫大爷看了邀请函,到大厅办好入住手续、拿了钥匙,才摸到三号楼自己的房间。
院里草木葳蕤,几棵巨大的黄桷树撑起树荫,将通向院子深处的路遮得严严实实。
沿路栽着芍药、蔷薇等花,看得出来园丁下了不少功夫。
人民招待所是文联系统的,没走几步,就能看见绿植后头露出几座半身铜像,是李劼人、郭沫若、陈翔鹤、罗淑这些川省的老作家。
他住的309室在顶楼角落。
门敞着,进去才发现是双人间,左边床上躺着个打赤膊的青年,脑袋枕着高高的被子,正在看一本《世界文学》杂志。
杨百川一进去,那人霍地起身,把杂志倒扣在床上,杨百川瞅见那是1981年第1期。
“你好,我叫李小棣,是《巴蜀文艺》的编辑。”那人在裤腿上揩了揩手,伸到杨百川面前。
杨百川握住那只绵软的胖手,也报了自己的名字和工作单位。
那青年身材肥硕,肚子叠了三层褶子,白生生的脸盘上泛着油汗。
“你是编辑?”
李小棣点头,咧嘴一笑:“兼职写作。”
杨百川压根没听说过《巴蜀文艺》,但这名字听着挺大气,心下觉得这人不能小觑。
两人又吹了几句龙门阵(聊天)。李小棣躺回床上,接着看杂志,杨百川就收拾自己的东西。
他蹲在地上,将换洗衣裳捡到柜子里,站起来时发现自己床上没被子。
他嘟哝了一声,李小棣突然偏过脑袋:“哎呀,把你的铺盖占了,不好意思!”赶紧爬起来把垫在脑袋底下的被子还给杨百川。
杨百川心里合计:你先占我便宜,就别怪我也“借借光”。
他站起来,从裤兜里摸出一包软中华,抽出一根递过去:“李老师,我写的小说,你可不可以先帮我看一眼?”
这包烟是杨百川临行前,韩家书塞给他的,还嘱咐他见人要勤喊老师、散烟,嘴巴甜点。
青年接过烟,别在耳朵上:“莫喊老师!来参加改稿会了,以后就都是同学。”
杨百川哈哈一笑:“要得,要得!”说着从包袱里翻出那篇改了很久的《潮生》。
李小棣接过被划得乱七糟八的稿纸,边皱着眉头看,边把烟放到鼻子底下闻。
杨百川掏出一盒火柴:“李哥,我帮你点。”
李小棣连忙摆了摆手:“我有哮喘,抽不得,闻闻味儿就行了。”
杨百川一愣,李小棣只是笑着看他:“羡慕你们这些能边写作边抽烟的,简直赛过活神仙。”
编辑的阅读速度极快,还给他挑出好几个病句。
杨百川让他说说情节上的问题。
李小棣眯着眼,盯着稿纸,琢磨了好一会儿,然后意味深长地讲:“你这小说,要看发啥子刊物。要是发内刊,肯定没得问题。”
内刊就是不公开出版发行的刊物。虽然规模小,作者和读者少(通常是作协自己的会员),但发表相对容易。当代文学史上很多名家,都是从内刊开始文学之路的。
就说莫言,他头一篇小说《春夜雨霏霏》,就是发在保定文联的内刊《莲池》上,后来还得到老作家孙犁的赏识。
李小棣接着讲:“发市刊也还凑合,省刊就有点悬了。”
他忽地站起来,走到门边,将门虚掩上,放低声音讲:“老实讲,现在这环境还是有点紧。你看报纸没得?最近在批一个电影剧本,叫作《苦恋》。”
穿越以来,杨百川虽勤看报,但读的都是些《人民日报》《参考消息》什么的,对文艺圈的事儿了解得比较少,但也晓得李小棣说的是什么。
大学时学过这段历史:批《苦恋》、朦胧诗,接着就是关于异化问题的讨论和“清除精神污染”。
可他当初学得不扎实,只是念了望天书,死记硬背些知识点,而对于其中的纠葛,其实没搞得太明白。
并且在穿越过后,他也没把这些知识跟当下的形势联系起来,总觉得那一连串事件离自己很遥远,只消写好手里的《潮生》《一个人的中国》就行。
听李小棣这么一说,他才惊觉这些事其实正悬在自己头顶,随时都可能砸下来。
李小棣依然捏着嗓子,小声讲:“不过嘛,你可以往我们《巴蜀文艺》投,我给你当责编。”
杨百川连忙道谢,又问:“国刊呢?”
李小棣噗嗤一笑:“你在想啥子哦!国刊?咋个可能嘛!”
他笑起来时,身上层层叠叠的肥肉富有节奏地抖动着。
杨百川倒没觉得不高兴,《十月》已经给他开了半扇门,只差临门一脚了。
等参加完这次联谊会,把大伙儿提的意见汇总起来,再改改稿子,就给《十月》寄过去。
他坚信,一定能发上国刊的!
正想着,李小棣摸着下巴,讲:“其实吧,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苦恋》最开始就是在《十月》上发的,你可以试试……”
杨百川吓了一跳,还以为被这人看穿了心思,心虚地瞥了一眼,却见他依然专注地看着稿子。
他心里明白,这人是不简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