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差不多到时候了,准备进城。”
中年乞丐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棍,颤巍巍地站起身。
其他人也纷纷起身,整理着自己那点可怜的家当。
张星落混在他们中间,有模有样的学着他们的样子,佝偻着身子,让自己显得卑微。
一行人蹒跚着,朝着城门口挪去。
越靠近城门,那种压迫感就越强烈。
陈府家丁的吆喝声、兵器的碰撞声、以及偶尔传来的被打者的惨叫声,都清晰地传入耳中。
“站住!一群臭要饭的,凑这么近干什么?滚远点!”
当他们走到距离城门还有十几步远时,凶狠的厉喝传来。
一名满脸横肉的头目,注意到了他们这群不速之客。
他腰间挎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钢刀,手里把玩着一条牛皮鞭子,正不耐烦地朝他们挥手。
中年乞丐连忙停下脚步,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点头哈腰道:“官爷,官爷息怒。我们就是进城讨口饭吃,绝不敢惊扰了各位爷。”
“讨饭?我看你们是想趁乱混进城里偷鸡摸狗吧!”
那头目冷笑一声,目光在每一个乞丐脸上扫过,当他的视线落在张星落身上时,微微一顿,眉头皱了起来,“嗯?这个小子有点面生啊!抬起头来,让爷瞧瞧!”张星落心中猛地一跳!
他死死地低着头,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微微发抖。
这既有真实的紧张,也有刻意的表演。
“回……回官爷,”
中年乞丐连忙抢着说道,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这……这是我远房的侄子,家里遭了难,昨儿才投奔我来的。孩子小,不懂规矩,吓着了,官爷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
“哼,侄子?”
那头目显然不信,一步步逼近,手中的鞭子在空中甩了个响鞭,“啪”的一声,吓得几人都缩了缩脖子。
“我看他贼眉鼠眼的,不像好人!最近城里丢了重要的东西,家主有令,任何可疑人等,都要严加盘查!把他拉出来,给老子好好搜搜!”
他话音刚落,旁边立刻就有两名膀大腰圆的家丁狞笑着走来。
张星落的头皮瞬间炸开!
一旦被搜身,一切都完了!
跑?
还是直接反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异变陡生!
中年乞丐突然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咳!咳咳!咳咳咳——!”
他的咳嗽声又急又响,仿佛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一般。
中年一边撕心裂肺地咳着,一边身体不受控制地朝着那两名正要抓住张星落的家丁方向踉跄了几步,手臂胡乱挥舞,像是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
更可怕的是,随着剧烈的咳嗽,一口浓稠的黄痰猛地从口中喷了出来,“噗”的一声,不偏不倚,正好溅在了那名家丁头目的崭新的青灰色衣襟上!
“啊——!你个老不死的!你……你咳了什么!”
那头目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魂飞魄散。
看着自己衣襟上那摊恶心至极的秽物,又看到乞丐那副仿佛随时要断气的惨状,吓得是连连后退,脸上充满了惊恐和厌恶。
“痨病!这老家伙不会是得了痨病吧!”
“快!快离他远点!”
周围的陈府家丁和守门兵士也被这恐怖的景象吓坏了,纷纷如同见了鬼一般,掩住口鼻,惊叫着向后退散。
一时间,原本严密的盘查阵型瞬间大乱,人人自危。
那两名本来要抓张星落的家丁,也被吓得停住了脚步,惊恐地看着那还在咳嗽的中年乞丐。
中年乞丐咳得更加投入了。
他颤抖着伸出枯瘦的手,用尽全身力气般,断断续续地喊道:“水,水……快……快扶我……我这侄子……他……他会治……”
一边喊,一边朝张星落这边靠拢。
头目此刻哪里还顾得上盘查什么可疑人,现在只想离这个瘟神越远越好!
他看着自己被弄脏的衣服,远远地尖叫道:“滚!都给我滚!一群晦气的叫花子!赶紧带着这个老瘟种滚进城去!别在这里碍老子的眼!快滚!”
张星落立刻会意,脸上露出焦急悲痛的神情,冲上前去,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中年乞丐。
带着哭腔喊道,“伯伯,伯伯您怎么样了!我这就带您进城找郎中!”
说着,便与其他几个已经反应过来的乞丐一起,七手八脚地搀起了中年乞丐。
趁着混乱当口,飞快地冲过了城门,一头扎进了宛城的街巷之中。
直到跑出很远,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后,张星落才敢停下脚步,扶着墙壁大口喘气。
那中年乞丐也停止了咳嗽。
他直起身来,走到了张星落的身边,“小子,我……只能帮你到这了。进城之后,你自己多加小心吧。”
张星落看着对方,心中百感交集。
若非中年乞丐刚才那一番惊世骇俗的表演,自己此刻恐怕早已身陷囹圄。
这份恩情,重如泰山。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郑重地行了一礼:“老丈今日救命之恩,小子没齿难忘!他日若能……若能……”
“行了,萍水相逢,各取所需罢了。”
中年乞丐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你既然识字,想必终有一天会出人头地的。到时候别忘了我们就行!我们这些叫花子,还得去寻今天的吃食呢。”
说完,便带着其他几个乞丐,朝着巷子另一头走去。
几人很快便消失在人流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张星落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远去。
他已经成功地迈出了最艰难的一步。
接下来。
他又有惊无险地避过了一波又一波的盘查。
最后,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终于出现在了张星落的眼前。
朱漆大门,铜环兽首,门前两座威武的石狮子。
府门前,站着四名身着劲装的护卫,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张星落整理了一下衣物,快步走了上去。
“站住!什么人?”
一名护卫见他衣衫褴褛,满身污秽,立刻上前一步,厉声喝止。
张星落站定脚步,拱手道,“在下张星落,有要事求见申屠大人,这是凭证。”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那把折扇,双手呈上。
那护卫狐疑地接过扇子,入手微凉,扇骨洁白,雕工精细,一看便知非凡品。
他仔细端详片刻,又与其他几名护卫交换了一下眼神。
“你在此等候,我去通报!”
护卫沉声说了一句,便转身快步走进了府内。
看着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张星落心中百感交集。
成败,在此一举了!
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咚咚”的跳动声。
坊外的喧嚣被隔绝了,时间在这一刻变得异常缓慢。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大门再次“吱呀”一声打开。
一名中年男子快步走出,目光锐利地在张星落身上打量了几个来回,“你便是张星落?”
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威严。
“正是小子!”
张星落躬身应道。
管事点了点头,道:“大人有令,随我来吧。”
说完,他便转身向府内走去。
张星落终于松了口气。
他紧了紧怀中的账册,跟随着管事,踏入了申屠府中。
厚重的府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将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黑暗。
彻底隔绝在外。
随着那名管事,穿过几重回廊。
张星落来到一处僻静雅致的客院。
“公子,此处便是为您备下的客房。”
管事略一躬身,“院内清静,不会有人打扰。您一路风尘,想必是乏了,请先在此歇息片刻,稍后自有安排。”
张星落拱手道,“有劳了。”
管事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张星落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四下无人后,才转身推开了房门。
房内陈设简洁雅致,淡淡的檀香气扑面而来。
张星落走到了榻边坐下,平复一下因连日奔波而狂跳的心。
不多时。
门外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
“请进。”
张星落连忙站了起来。
推门而入的,是一位身着深色劲装中年男子。
张星落认识,正是当日在渡水边跟在桓谭身后的护卫。
“张公子好。”
护卫头领一抱拳,“我家桓公有令,让我先行过来向公子请安,并且询问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自然是有的。”
张星落连忙还了一礼,“不过,小子斗胆,需要确定一下……你和桓公的关系……”
这句话出口,自己都觉得很失礼。
对方毕竟是钦差身边的人,这么盘问,有些僭越。
但出乎意料的是,护卫头领并无半分不满之色,反而是赞许的点了点头。
他从腰间解下了一个铜牌,双手递了过去,“公子行事谨慎,很好。”
张星落接过铜牌。
入手微沉,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凉触感。
铜牌正面,用古朴的小篆阳刻着四个清晰的字,“乐府护军”。
字体苍劲有力,透着官方的肃穆与威严。
而在“乐府护军”四字之下,还有一个稍小一号的字:“峰”。
他翻过铜牌,背面则是一枚更为复杂的印记,细密的纹路组成一个“谭”字变体的印章图案,寻常人极难仿制。
“峰,忝为桓公护卫统领。这枚铜牌乃桓公亲赐,亦是在乐府登名造册的身份凭证。”
护卫头领开口解释道,“公子若还有疑虑,尽可提出。”
“峰统领,小子失礼了。”
张星落深吸一口气,将铜牌递还,“事关重大,小子不敢不慎。既然统领是桓公信得过的人,那小子便将东西交予统领。”
说罢,从贴身衣物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双手递过去。
“此乃陈氏福禄泉的账册,还有少许辅助证据。恳请大人务必亲手转交桓公!此物关乎南阳万千生灵,不容有失!”
峰头领接过油纸包,入手便知分量。
他的神色也郑重了几分,沉声道,“张公子放心,此物定会安全送达桓公手中的。请公子在此安心等候,等桓公看过之后,自有传唤。”
说完,再次一抱拳,转身迅速离去。
“呼……”
张星落终于放下心,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瘫坐在了椅子上。
最重要的证据已经送出,接下来的只有等待了。
不知不觉,他沉甸甸的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
门外又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和轻柔的叩门声。
“请进。”
这次进来的是两位约莫十五六岁的丫鬟。
为首那名生得是杏眼桃腮,甚是好看。
她屈膝一礼,声音柔和地说道:“公子万福,奴婢叫春兰。我家主人吩咐了,公子一路辛劳,特备下热水香汤,请公子沐浴更衣,以解乏顿。”
说罢,身后的丫鬟捧着一个托盘走上前来。
盘子上面放着巾栉、香胰子,还有几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干净衣物。
“香汤沐浴?”
张星落闻言一怔,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
然后被臭味熏得皱起了眉头。
春兰柔声道,“公子不必拘束,浴房就在隔壁,奴婢们已准备妥当。”
“好的好的。”
张星落连连应声,跟着春兰来到了隔壁的房间。
浴房布置得颇为雅洁。
一个半人高的柏木浴桶里已经注满了冒着热气的水,旁边矮几上放着干净的布巾和一套新的细棉寝衣。
“请公子更衣吧。”
春兰笑了一声,然后招呼着身后的丫鬟一起走了上来,向张星落伸出了手。
“你……你这是干嘛?”
张星落被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两步。
“伺候公子更衣沐浴呀……”
春兰眨了眨眼睛,似是不解。
“侍候?”
张星落脑中嗡的一下,这才想起大户人家都是有这种习惯的,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别说现在了。
就换做前一世,他也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啊。
于是他连忙摆手,尴尬道,“多谢姑娘美意,不必如此麻烦!小子……小子自来便可,不敢劳烦姑娘们。”
旁边的丫鬟叫夏荷,性子似乎比春兰活泼些。
她眨了眨眼,带着几分好奇道,“公子说笑了,侍候贵客是我家主人的吩咐,也是奴婢们的本分,何来劳烦一说?公子一路风尘仆仆,想必是乏了,泡个香汤,能解乏安神呢。放心,我们可用的都是上好的兰草和艾叶呢,对身体极好的。”
“是啊,您可是贵客。”
春兰也接口道,若招待不周,奴婢们可是要受责罚的。公子就莫要推辞了。”
张星落听出她们话中的意思,知道若执意推辞,反而可能让她们为难。
他心中暗叹一声。
想来这也是大户人家的待客之道,自己若表现得太过“不识抬举”,反而显得小家子气。
何况,确实也需要好好清理一下,身上都快馊了。
张星落想了想,选了个折中的方法,“这样,我自己来。姑娘在门口等着吧,若有事,我会招呼的。”
春兰和夏荷对视一眼,见他态度坚决,春兰便点头道:“既如此,便依公子的意思。”
待两位丫鬟退到门外,掩上房门,张星落才长长舒了口气。
他快速褪去衣物,将整个身子沉浸在温热的水中,难以言喻的舒畅感顿时从四肢百骸传来,连日来的疲惫都仿佛被这热水融化了。
“公子,您入汤了么?”
得到肯定的回复后,夏河再次走了进来,将张星落换下的衣物拿起,“公子的脏衣,奴婢先拿去浆洗了。”
“有劳了。”
张星落略感不自在地点点头。
这一泡,就是大半个时辰。
门外传来春兰轻柔的声音,“公子,水可还适宜?可需奴婢添些热水?”
张星落猛地回过神,应道:“水温正好,多谢姑娘,不必了。”
他不敢耽搁,迅速擦干身体,换上那套干净柔软的寝衣。
虽然只是简单的棉布,但穿在身上却异常舒适。
“公子梳洗好了?”
春兰见他出来,微笑道,“厨房已备下些清淡的粥品和小菜,公子可要现在用些?”
张星落点头道,“好,有劳。”
两位丫鬟将张星落引着回到了客房,食盒已经摆在案上了。
打开一看,是一碗晶莹剔透的粳米粥,两碟翠绿的时蔬,还有一小盘切得薄如蝉翼的酱肉,以及几个松软的炊饼。
简单,精致。
“公子慢用,奴婢们就在外面候着,若有吩咐,随时唤我们便是。”
说完,便与夏荷一同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了张星落。
张星落早已经饥肠辘辘了,赶紧拿起了碗筷,给自个满上。
粥熬得火候极佳,入口即化,小菜也是十分爽口。
张星落吃得很慢,也很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