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夏蜷在福利院的老槐树洞里，数着树皮裂缝间爬行的蚂蚁。褪色的小熊玩偶压着裙摆，棉花从它开裂的肚皮里漏出来，在热风里飘成细小的雪。
温姨的轮椅碾过碎石路的声响惊散了蚁群。
“夏夏，这是江医生。“
知夏抬头时，正撞进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穿白大褂的男人身后站着个少年，校服领口松垮地敞着，怀里牛皮纸袋露出半截漫画书脊，封面上淋雨的蜗牛闪着微光。
“知夏对吗？我是江叔叔。“消毒水味混着薄荷糖的气息漫过来，男人蹲身的动作让白大褂下摆沾了灰，“这是予白，比你大三岁。“
少年从纸袋里摸出颗橘子糖。玻璃糖纸折射出虹彩，知夏盯着他虎牙尖尖的笑，突然想起除夕夜摔碎的彩灯球——福利院唯一值钱的装饰，被醉酒的李叔砸成了满地星辰。
“夏夏，跟江叔叔回家好不好？“温姨枯枝般的手抚上她后背。
知夏猛地瑟缩，喉咙里挤出嘶哑的气音。砖墙在视野里扭曲成焦黑的火场残骸，热浪灼烧着早已结痂的声带。半年前那场大火后，她就再没说过话。
“她怕生。“江医生起身时拍了拍膝盖上的土，“予白，你带妹妹去玩。“
知夏被推进树荫时还在发抖。少年掌心有冰镇汽水般的凉意，他变魔术似的从裤兜掏出根粉笔，在水泥地上画了只背壳螺旋向上的蜗牛。
“这是查理。“笔尖敲了敲蜗牛颤巍巍的触角，“它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见知夏攥紧小熊不说话，他又画了道彩虹。蜗牛背上突然多了只小蜗牛，两对触角亲昵地碰在一起。
“现在有西西陪它。“他侧头笑出梨涡，“你要当西西吗？“
知夏的指尖抠进小熊棉花里。福利院的李嬷嬷说过，领养家庭最爱退货，像退掉有线头的衣服。上周被王家退回的小辉哭哑了嗓子，说是因为他半夜尿床。
蝉声忽然停了。
予白把粉笔塞进她掌心，温热的手指包住她冰凉的手背：“往左是迷宫，往右是......“
粉笔“啪“地折断。
知夏触电般抽回手，小熊掉在蜗牛图案上。予白弯腰去捡时，后颈脊椎骨凸起的弧度像未蜕壳的蝉，皮肤上赫然印着片银杏叶形状的胎记。
“里面棉花都结块了。“他捏了捏小熊耳朵，“我帮你晒晒？“
知夏夺回玩偶拔腿就跑。老槐树的树洞吞没了她急促的喘息，直到温姨的哭声穿透砖墙。
“江医生，病历您看过了，我活不过三年......“
“正因为这样，您才要给知夏找个家。“
知夏把脸埋进小熊肚皮。棉花里还藏着妈妈最后塞给她的银杏叶，早就碎成了絮。
半个月后，江家小院
知夏的卧室在二楼西侧，推开木窗能望见爬满蔷薇的矮墙。温姨的新轮椅轧过木地板时会发出吱呀声，像福利院生锈的秋千链。
“那是予白房间。“温姨指着对面飘浅蓝窗帘的窗口，“他妈妈是重点高中老师，爸爸......“
轮椅突然卡在门槛。知夏跑去扶时，余光瞥见博古架顶层的青瓷瓶。瓶身彩蝶在斜阳里振翅欲飞，她踮脚去够，釉面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福利院食堂的搪瓷碗。
门锁转动的刹那，瓷瓶坠落成满地星屑。
“怎么回事？！“
江母的尖叫比瓷片更尖锐。知夏缩在墙角发抖，喉咙里塞满滚烫的灰烬，就像半年前被浓烟堵住呼吸那样。温姨的轮椅在原地打转，予白湿漉漉的身影突然挡在她面前。
“我翻窗进来找漫画书碰倒的。“
水珠顺着他发梢滴在碎瓷片上。江母举着鸡毛掸子逼近时，知夏看见他垂在裤缝边的手在抖。
“奥数课逃课？还撒谎？！“
掸子破空声响起时，知夏扑过去拽住予白衣角。眼泪砸在他手背上，烫得少年睫毛一颤。
“温姐你看看！“江母的掸子转向轮椅，“领回来半个月了，连句话都不会说！“
温姨佝偻着去捡瓷片，轮椅扶手胶布裂开细缝：“夏夏只是吓着了，她以前会背整本《声律启蒙》......“
“妈。“予白突然开口，“碎片我来扫。“
他蹲下身，脖颈还泛着被厨房热气蒸出的红。知夏盯着他后脑勺翘起的发旋，那片银杏胎记在碎发间若隐若现。
深夜惊雷
知夏被雷声惊醒时，雨滴正敲打着窗台上的玻璃罐。予白白天捡的瓷片泡在水里，折射出细碎的银光。闪电划过天际的刹那，她看见对面窗口亮起暖黄的光。
一短，三长，两短。
光斑在窗帘上跳舞，像福利院看过的战争片里的摩斯密码。知夏数着节奏，在雷声中摸到枕边的素描本——搬家那日予白塞给她的，扉页上画着两只蜗牛。
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她画摔碎的瓷瓶，画江母高举的鸡毛掸子，画少年后颈的银杏胎记。画到温姨轮椅下的碎影时，蔷薇枝条突然轻叩窗棂。
知夏推开窗，雨丝混着夜风扑在脸上。予白浑身湿透地扒在墙头，怀里用塑料袋裹着的物件泛着釉光。
“接住。“
碎瓷片被拼成蝴蝶形状，金漆接缝处涂着荧光颜料。知夏伸手去接，指尖碰到他冻得发青的手。
“破掉的瓶子也能变成艺术品。“予白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所以......“
惊雷碾过屋顶。
知夏突然抓住他手腕，在掌心歪歪扭扭地画字。冰凉的皮肤下脉搏狂跳，像被困在玻璃罐里的蝉。
“谢...谢？“予白眼睛倏地亮了，“你会写字？“
知夏点头，又摇头。温姨教过，但那些笔画总像被火舌舔舐的窗帘，在记忆里支离破碎。
少年翻窗进来时带着雨水的腥气。他抽走知夏指间的铅笔，在本子上画了三个方格：“每天教你三个字，等到第十二个夏天......“
雨声渐歇，月光漫过瓷片蝴蝶。予白的校服在椅背上蒸腾出水汽，铅笔尖在“夏“字最后一捺打了个旋。
“这是你的名字。“他在字旁画了朵蜷缩的雏菊，“夏天是......“
楼下突然传来开门声。
予白抓起校服闪到窗边，食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知夏看着他赤脚踩过窗台的水渍，湿发贴在泛红的耳尖，忽然想起福利院那只总来偷食的狸花猫。
次日清晨
知夏在粥香中醒来。瓷片蝴蝶摆在窗台，晨光给金漆镀了层暖色。她踮脚望向对面窗口，浅蓝窗帘后隐约有人影晃动。
餐桌上摆着煎蛋和南瓜粥。江母冷着脸舀粥，瓷勺碰碗的声响格外清脆。
“今天带知夏去办转学。“江医生翻着报纸，“予白你多照应些。“
予白正把腌萝卜夹进知夏碗里：“我们学校有美术兴趣班。“
“那是给特长生保送用的。“江母放下筷子，“她连话都不会说，能画什么？“
温姨的轮椅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知夏盯着粥面上自己的倒影，忽然用勺子划出歪扭的“谢“字。
餐桌骤然寂静。
予白的虎牙抵着下唇憋笑，桌下的膝盖轻轻碰了碰她。知夏耳朵发烫，又舀了勺粥继续写“谢“，米汤顺着桌沿滴在地板上。
“脏死了！“江母猛地起身，瓷碗在桌面震出颤音。
知夏的手僵在半空，予白突然端起碗仰头喝光米汤，唇边沾着颗米粒笑：“这下干净了。“
晨光斜斜切过餐桌，知夏看见温姨眼眶泛红，江医生抖报纸的手顿了顿。而予白冲她眨眼时，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像蜗牛爬过清晨的叶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