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不过一窝蛆虫啃祖宗!

再接上回。

自在假山后,听闻了宁府珍大爷的荒唐之语,贾环便同惜春一道儿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惜春的神情却逐渐冷静下来,只是脸上的神色,变得愈发漠然起来。

实在并非惜春天性淡漠,实在是这般的荒唐事情,自她接触宁国公府来,已然不是第一次发生。

贾珍干得糊涂事,哪里是眼前这一切,就可以说明白的?

偏巧在这个时候,另一边却传来嘈杂的声音。

不论是惜春亦或是贾环,都不是多事之人,奈何走在半路上,却硬生生被人群挡住,以至于里面的喝骂声,也应声传入他们二人的耳中:

“蓉哥儿,你少在我跟前使主子性儿,你满府打量着听听,这东府哪里还有个国公府的模样?我倒是要去祠堂哭太爷去!这祖宗九死一生打下来的功绩,却白白让不肖子孙糟践了!”

“蓉哥儿在我面前充主子,算是甚么本事?你若真是太爷一样,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物,那便去外头走一走,听一听,好叫蓉哥儿知道,这乱了人伦,背了情理的事情,做出来究竟知羞不知羞?”

“我焦大今儿个喝了口马尿,索性就把话说明白了。这府里面,走鸡斗狗,挥金如土,主子没了主子样,奴才没了奴才规矩。便是一个赖二家的家生奴才,也敢在我焦大面前拜高踩低。我焦大当初从死人堆里背太爷出来的,这赖二家的还不知道睡在哪个婆娘肚皮上!倘再早二十年,焦大太爷眼里,哪里有你们这群王八羔子的份儿?”

贾蓉听到这话,气得脸色涨红:

“没了王法的东西,素日在那混唚。你便也知道,你不过是仗着太爷在时的功绩,倘若是寻常家生奴才,早便一并打死拖出去了事!”

焦大听到这话,睁着那双迷醉的眼睛,似是深深地看了贾蓉一眼,随后就咧嘴一笑,笑着笑着,两滴滚烫的浊泪,就自眼眶中滚落。

他先是哈哈大笑,然后就是又哭又笑,看起来状若癫狂,旁边宁府里面的小厮,一时之间,都不敢靠近分毫。

最后,还是凤姐儿皱着眉头走过来:

“还不赶快堵上嘴巴,捆上手脚拖出去!没的被外头人听到了,笑话咱们宁荣两府,竟是这般没规矩的地方,奴才也敢骑到主子头上了?”

这话忒难听,却也是凤姐儿说话的风格。

却在这会儿,焦大被生拉硬拽,自贾环身边拖走的时候,只这一刹,焦大倏地抱住了贾环的小腿。

他两颊是饮酒热气熏腾的酡红,但是眼神却意外的清明,就见他抬起头,看向贾环:

“我认得你,你是西府的环哥儿。”

贾环低头,看向焦大,不语,只是静待他下文。

焦大却上下打量了一下贾环。

就见贾环年岁虽不大,但是同脂粉气甚浓的宝二爷相比,贾环却愈发显得清仪神秀,再结合这段时日,荣府流传过来的,有关贾环的传言,愈发显得他有读书人的温润尔雅之感。

焦大跟随太爷,上过战场,也享过锦衣玉食,放在二十年前,宁府往来宾客众多,什么样的贵人,他焦大没有见过?

只一眼,焦大就喟然长叹:

“可惜……可惜……”

可惜这般麒麟儿,竟落在了荣府。

更可惜,贾环身为庶子也就罢了,偏被荣府的蠢妇冷待,政老爷更是个糊涂东西。

焦大双目发直,颓然松开手,竟任凭身边的小厮将他在地上拖拽拉走,恍若一条躺在地上的丧家败犬。

伴随着牙酸的摩擦声响起时,焦大竟兀地笑出声来,手中打着拍子,浑似酒后醉歌:

“当年跨马横立刀”

“挣出宁国府第高”

“而今白玉阶前生野草”

“说甚金紫万千谁治国”

“不过一窝蛆虫啃祖宗”

“罢罢罢!”

“醒的醒,醉的醉”

“横竖都是黄泉客!”

“只可怜”

“先太爷的祖宗余荫——”

“早被不肖子孙典当尽!”

语调拉长,焦大放声大笑。

反观贾蓉等人,却是一脸怒不可赦,尤其是贾珍,更是喝骂出口:

“混账一样的老东西,喝了几口马尿,便胡乱不知东西了!还道是府里的爷们败尽了祖宗余荫,却不想,他焦大不过凭着当年喝马溺,背太爷的功劳,愣是在东府横行霸道。倘若旁的勋贵府里,冒出这么一个刁奴,早被乱棍打死了事!”

此话一出,一群人竟露出深以为然的神色。

贾环却笑了。

他突然觉得,在贾府中,除了赵姨娘和香菱,他便是连个真正得用的人手都没有。

但凡培养个小厮,但若带进宁荣两府,一遇上王夫人、贾母之流,那便硬气不起来,到最后,依旧只能被那些个正头“主子”捏扁搓圆。

但若……这事儿放在了“忠仆”焦大上,那是万万不可能实现的。

别说是王夫人了,就算是贾母敢做出些不合他心意的事儿来,这位同太爷从死人堆里拼杀出来的焦大,也敢在贾母面前大小声,乃至于吹胡子瞪眼。

想罢,就在众人一脸嫌恶地看着焦大,避之不及的时候,贾环突然出声:

“父亲,这焦大,可否交到我手上?”

一时间。

众人愕然。

连带着原本双眼发直的焦大,此时也猛地朝贾环所在方向看来,神情间,带着几分不可思议。

*

回程的马车上。

焦大跪在贾环面前,但那双眼珠子,却止不住地打转儿,似乎是在纳闷,这环哥儿同他素未相识,怎会在他要被赶出府的时候,倏地把他焦大捡了回来?

贾环双手放于膝上,静静直视焦大,时间一长,焦大却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气势,这种感觉,丝毫不像是贾环这个年纪该有的,虽说比不上当年的太爷,但却远远胜过荣府的宝二爷。

等到了最后,焦大再也不敢抬头,径直跪在车里,额头紧贴着车厢底部。

至此,贾环才开口:

“焦大,你到了我手下,我只一句话,从今往后,你只有我一个主子。”

“我知空口白舌,说这话显得可笑。”

“但我今日便向你说了,你跟了我,不说别的,用度总是比在东府要宽裕,便是在我这儿,也不必时常被人克扣针对。”

“在我这儿,自是比不得外头痛快、没有拘束。但我想,你焦大日日喝得酩酊大醉,为的也不是那一时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