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田机场的跑道延伸向大海,每架起飞的客机都像被射出的箭矢。它们带走的不只是乘客,还有这座城市不断剥落的记忆碎片。
飞机降落在羽田机场时,江离的脸几乎贴在舷窗上。十八年来,他第一次离开家乡的小城,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出国。机舱里响起日语广播,他一个字也听不懂,只感觉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厉害,像是要挣脱出来。
“这就是东京啊。”
他喃喃自语,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凝成一小片白雾。
走出机场,七月的热浪裹挟着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江离拖着行李箱站在人流中,突然感到一阵眩晕。
东京的天空比他想象中要低,高楼大厦像无数把利剑直插云霄,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广告牌上的日文闪烁着刺眼的光,街头行人步履匆匆,没人多看他一眼。
他想起自己攒钱买的那些日本漫画,书页上的东京塔和眼前重叠在一起,却又完全不同。真实的东京带着一种锋利的质感,连空气都像是被无数电子信号切割成了碎片。
自动门滑开的声响惊动了他。人流像被无形的手推着,从他两侧分开又合拢。行李箱的滚轮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细小的呜咽,像某种迷途的幼兽。
江离摸出手机,锁屏是很多年前拍的老旧照片。晨雾中的小城车站,月台上父亲的身影被晨光拉得很长。
关于父母的记忆,消失在他七岁那年,这张关于父亲的照片,是他对父亲最后的纪念品。
直到一个月前,银行告诉江离他父母给他留了一个行李箱,如今滞留期限到了,原主人消失,将把它移交给江离。
暮色中的霓虹灯在江离瞳孔里碎成流萤,三种情绪像三股不同方向的力道撕扯着他的神经末梢。
惊诧如电流窜过后颈,疑惑似蛛网缚住咽喉,而欣喜则像野火沿着血管蔓延。当真正捧起那个皮箱的时候,银行旋转门的嗡鸣突然变得遥远,潮湿的晚风卷着轮胎碾过柏油路面的沙沙声,将他推搡到现实与虚幻的临界点。
斜倚着的大理石立柱传来沁凉触感,黑色皮箱搭扣在掌纹间硌出红印,这个具象的疼痛终于让他确信,此刻的十字街头,每一道飞驰而过的车灯都在见证命运齿轮的悄然偏转。
回到家里,江离这才得以认真审视。
它表面的皮革早已破裂,像干涸的河床,纵横交错的纹路里嵌着经年的灰尘。铜扣早已氧化成暗沉的绿,却仍固执地咬合着。
箱子被打开的瞬间,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混合着樟脑、旧书页和干枯玫瑰的复杂气味,好似有人把一段凝固的时光封存在里面。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斜射进来,在箱内漂浮的尘埃中勾勒出一道金色的光路。
在褪色的天鹅绒衬布上,一张入场券静静地躺着,像是沉睡多年后终于等到了被唤醒的时刻。
它的金色并非浮夸的亮片,而是一种沉淀的,内敛的金属光泽,像是把夕阳最后一缕光芒熔铸其中。
券面上烫金的文字依然清晰可辨:“东京-午夜剧院-7月1日-晚间12.00-限制一人。”
江离的指尖在触碰到入场券的瞬间微微一颤。
券面出人意料的冰凉,仿佛刚从某个寒冷的夜晚穿越而来。他翻到背面,发现一行褪色的钢笔字迹:“当钟声敲响十二下时。”
字迹优雅却带着某种急迫感,最后一个字的笔画微微拖长,像是书写者突然被什么打断了。
更奇怪的是,入场券崭新得不可思议,与陈旧的外箱形成鲜明对比。它既没有被岁月染黄,边角也没有任何磨损,就像昨天才被制作出来一样。江离把它举到阳光下细看,发现金色纹路中似乎隐藏着极细的暗纹,组成某种他看不懂的图案。
所以他只身一人来到这里,江离隐隐觉得,或许这是他能找到父母的唯一线索。
一张封存多年却依旧崭新的入场券,怪异的暗纹,简约的内容,处处都透露着不寻常,但正是这种怪异与不真实的感觉,更让江离觉得东京一定藏着秘密。
江离小时候看过西德尼谢尔顿写的《假如明天来临》,主角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腿上植入了一块胶片,上面写着四个零的瑞士银行保险箱的密码,打开一看全是大把钞票和枪支弹药,随后全新的世界向着他铺展开来。
第一次读这本书的时候江离觉得妈的酷毙了,平静的生活像是一波清潭里突然被投入一枚深水鱼雷,巨大的漩涡席卷形成一个通往异世界的通道。
江离打开箱子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虽然没有小说里写的武器金钱,但这张非凡的入场券同样让他浑身的血液都燃烧起来。
然而当真正来到完全陌生的土地后,刚开始幻想时的热血慢慢褪去,身处异地的不安如潮水袭来。
“要坐京成线...”他默念着手机导航里的指示,却在看到错综复杂的线路图时僵住了。
那些彩色线条像突然活过来的蜈蚣,在他眼前扭曲爬行。售票机触摸屏的反光里,他看见自己额头上沁出的汗珠正顺着眉骨滑落。
电车门关上的气压声让江离打了个寒颤。冷气从头顶的通风口浇下来,在他后颈凝成细密的水珠。透过车窗,东京的街景以帧率过高的方式闪回。
便利店蓝白相间的招牌、骑自行车的学生扬起的水花、写字楼玻璃幕墙上流动的云影。
某个瞬间,他错觉看见故乡的河流倒映在这些棱镜般的表面上,但下一秒就被飞驰的列车撕成碎片。
新宿站的广播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江离站在中央大厅,感觉自己的影子被六种不同方向的灯光钉在地上。穿西装的男人与他擦肩而过,公文包边缘刮到他手背,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灼热。电子公告牌的红字不断刷新,那些陌生的字符在他眼中形成一道道古老的咒语,要将他这个异乡人永远困在这座迷宫。
“你好!请问需要帮助吗?”
声音是从右后方传来的,像一束光突然照进暗室。
江离转身时,闻到了淡淡的蜜桃香气,不是化学香精的味道,而是真正的水果甜味,让他想起家乡盛夏的果园。
女孩的睫毛在站厅的荧光灯下投出细小的阴影,她耳垂上戴着樱桃形状的耳钉,随着偏头的动作轻轻摇晃。江离注意到她帆布包带子上别着的校徽,金属在灯光下泛着温柔的哑光。
“我叫楚晚卿。”少女向他伸出右手,风带着好闻的气息扑面而来。
“是负责接引新人的...”
“———专业人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