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邕心下一震。
旋即执笔在左伯纸上,点了句:“君,清平之能吏,乱世亦当恪守忠臣之道也。”
“明府,如此可好?”
周昕接过左伯纸看了看,顿时大为称赞:“飞笔断白,燥润相宜,这就是蔡公的拿手好字,大名鼎鼎的飞白体啊,平生能得见,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
“只是……这评语。”周昕看完,说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
这简直是许劭评曹操的翻版,无非是一个是被刀子逼着写的,一个是请来宴席上被迫写给主人家的好话。
算了,无所谓了,只要有了蔡邕帮忙扬名,怎么都好。
“来人,将蔡公的真迹传抄一千遍,务必让整个丹阳都知晓本府与蔡公有此情谊啊,哈哈哈。”
周昕高兴地笑了,这般喜悦的心情忍都忍不住:“来来来,蔡公慢坐,本府与蔡公可谓是一见如故,今日我等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蔡邕闻言脸色难看,暗中叹了口气:“唉,多谢明府款待。”
饭菜丰盛,其他人皆是大快朵颐。
唯有蔡邕一人只喝了些酒,在主座上暗自神伤,看着小吏把自己的评语装裱起来挂在墙上,蔡邕心头作痛,好似节操都被这笔字玷污了。
“终究还是落得许劭一般的结局了,唉,唉。”
蔡邕长叹三声,良久不语。
酒宴过后,杯盘狼藉。
周昕亲自将一行人送出秣陵,来到秦淮河边,一路上他紧捉着蔡邕之手,言辞间满是不舍。
蔡邕也不能拒绝,路边还有汉代的狗仔们在帮忙作画,一路士林中人皆在叹惋。
“蔡公人到暮年,还能与明府结为忘年之交,真当传为千古佳话。”
“正是啊,咱明府屈尊相送一介亡命,如此礼贤下士,这消息若传出去,整个扬州士林都将震动了吧,今后谁还不知明府敬重士人之心呢。”
“妙哉,妙哉,此等盛景,某必要作画!”
都是表演,都是套路。
秣陵城边上就是秦淮河,可这短短几里路,愣是走了一个时辰都没走完。
如果有相机摆拍速度自然会快些,但用毛笔作画慢得很。
画工不把这副画完成,周昕愣是走不动道儿啊,没走几步还要整理一下衣冠,与蔡邕攀谈丹阳郡被他治理的多好多好。如何如何不舍蔡邕离去,恨不能当即弃官,伴随蔡公远去云云……
蔡邕听着周昕一直念经,脑袋都要大了。
“看来名气太大也不是什么好事啊……”
涂镐暗暗笑了句:“这些年蔡师一直躲灾,一直避世,可从今往后人情世故,他是躲不了了。”
“阿兄,你又何尝不是呢?”蔡琰明媚的双眼撇了眼涂镐:“在偏远的江左尚是如此,只怕如今的雒阳朝廷会比这更甚。”
“无所谓,我这扶风巨孝也是很会演戏的。”涂镐枕着胳膊,边走边行,他望向天空道了句。
“莫道浮云终蔽日,总有云开雾散时。”
蔡琰问道:“何时,方才云开雾散?”
涂镐又道:“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少游兄风霜高洁,以诗明志,姎佩服。”
蔡琰言笑时分,蔡邕终于摆脱了周昕,尽管后者还要脱下内衣,包裹一方丹阳泥土相赠,可却被蔡邕严词拒绝。
在几番波折下,众人总算来到秦淮河岸上,登上了船只。
江河飘渺无垠,一望无际。
周昕在岸边哭泣话别,蔡邕皮笑肉不笑,回到船舱便阴着脸道了句。“下次别来丹阳了,还是走京口去广陵吧。”
“老夫宁愿被笮融抓去,也不愿在遇他一回了。”
众人闻言大笑。
一片笑语声中,舟船出秦淮河,西乘长江水,竞向当利口去了。
……
是日,江浪翻涌。
海阔天宽,碧空如洗。
涂镐离开船舱,来到船首,苍鹭飞空,游鱼伴行。
由于人数较多,蔡邕问太守要了两条船,一则位置宽敞些,二则还有女眷在内,外人在此多有不便。
凌操、涂镐、蔡邕、蔡琰、蔡琬、青鸾在一条船上。
鲍出、杨阿若和盛宪以及他另外新招募的两名护卫则在一条船。
出秦淮河,入长江后,水面逐渐宽阔起来。
涂镐难得离开吴郡,一出门竟感觉空气都格外新鲜。
“还是山外的景色美,处处都比云间美。”
青鸾笑道:“云间虽在谷中,可胜在安逸,去了中原,郎君就没这多闲暇时光登山赏景了。”
涂镐点了点头:“想想也是,三年前我们不远万里从西域柳中城来。”
“沿途各州风貌都略微见识过一些,唯有公德很少出扬州吧?”
凌操在船尾操舵,这汉子体格高大,好似有着用不完的力气,也熟悉水性,论及水面上的功夫,杨阿若、鲍出、涂镐三个旱鸭子加起来都不如他。
“某这二十年来,压根就没离开过吴郡,最多游过钱塘江跑到对岸的会稽郡玩过。”
“这回去了中原,郎君可要带我多见识见识。省的人家中原大族来笑话我们出身在偏远的江左。”
涂镐点了点头:“放心,我自会让你见识大汉荣华,但恕我直言,北方人确实有点瞧不起江左人,动辄辱骂为貉子(土狗),公德要有心理准备。”
凌操冷哼了一声,握拳道:“谁敢辱某,某便打得他像条狗。”
“哈哈哈哈……你啊。”涂镐笑完,便立在船头,睥睨江面,不复再言。
一行人乘坐的船只乃是汉代的陶船。
这种船体设计精巧,首尾狭长,中部宽阔,底部平坦。
船体分为三个舱室,上方有拱形蓬顶防止下雨。
平时,蔡家姑子和青鸾便在船舱里惬意的玩六博棋。
涂镐向凌操请教了些船运的知识,获益匪浅。
目下船队的所在地,位于石头山,刘禹锡有诗云: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这个石头就是金陵旁边的石头山了,山上有城,是孙权后来建的。
“出了石头山,便是大江水,从此到濡须口有多远。”
凌操回道:“水路两百里,顺流而下,一日可达,逆流两天。”
涂镐点了点头,三国时东吴在濡须口跟魏朝、晋朝前前后后拉扯了几十年,就是因为这地儿乃是兵家必争之地,丢了濡须口,建业城朝不保夕。
最先发现濡须口价值的吕蒙,在此筑城,并构建了整个东吴北面的防御体系,保得孙家几十年太平无恙,这都是后话了。
未几,隔壁船只的盛宪出了船舱,看了看四周的风景,又道是:“出了石头山,向南走百余里,便到当利口,郎君在这要准备交钱了。”
“汉家船税规定,五丈以上的船运行,需要交一算,即120钱。两艘就是240钱。”
“当然如今这世道么……肯定不按规矩来,谁知道当利口的水驿,会收多少钱。”
涂镐问道:“孝章的意思是,过此关津,收一算还不够?”
“那是自然。”盛宪笑道:“而今章程腐坏,小吏不法,路人难保得多交点油水,不填饱他们的肚子,这些人可不会轻易放行。”
“陆上么,太守可以勾结山匪,水上么,驿丞便可往来水贼,除了船税,还得交个买路钱,这一路才能走得通畅啊。”
涂镐闻言不禁耸了耸肩,这大汉朝啊,真是没救了。
“敢问我要买路钱,我就问他要买命钱。”
“收了钱,还得有命花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