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沈昭是被一阵浓烈的艾草味呛醒的。

他睫毛颤了颤,首先触到的是草席扎在后颈的刺痒,接着是太阳穴突突的钝痛,像有根芦苇秆子正往脑壳里钻。

喉咙干得发疼,连吞咽都扯着心口发闷。

等意识慢慢浮上来时,他才想起洪水漫过堤坝的刹那——妹妹林汐被浪头卷走时那声尖叫,像根冰锥扎进他耳膜,之后他扑进湍流里去捞人,再之后...

“醒了?“

沙哑的女声惊得他猛地侧头,撞得土炕沿生疼。

穿粗布蓝衫的老妇人正端着陶碗往炕边凑,灰白的发髻用根木簪随便绾着,腕子上沾着草屑,“可算醒了,你在河边漂了半宿,我捞你上来时,手还紧攥着块碎瓦呢。“

沈昭下意识去摸胸口,果然触到块硌人的碎片——是林汐摔碎的那片青瓦,当时他怕妹妹害怕,捡了半块塞她怀里,自己留了半块。

此刻瓦面还带着体温,他喉结动了动:“我...妹妹。“

“姑娘家?“老妇人把药碗搁在炕头,浑浊的眼睛里浮起怜悯,“洪水冲下来的人不少,昨儿有个渔户说在芦苇荡里捞着个十岁大的丫头,不知是不是你妹妹。“

沈昭撑着炕沿坐起来,膝盖刚动就疼得倒抽冷气——裤管被划开道口子,小腿上结着暗红的血痂,“大娘,我得去找她。“

“急啥?“老妇人按住他肩膀,粗糙的掌心像块砂纸,“你躺了两日,水米没进,先喝口热粥。“她转身去灶间盛粥,灰布围裙扫过土炕边的破木柜,“我男人十年前被洪水卷走的,知道亲人走散是啥滋味。

你要找妹妹,等养好了力气再去,成不?“

陶碗递到面前时还冒着热气,沈昭盯着碗里的小米粥,突然想起林汐喝热粥时总爱吹凉了先给他。

他喉头发紧,接过碗的手在抖:“谢您。“

“谢啥,都是苦命人。“老妇人搬了个矮凳坐在炕边,看他狼吞虎咽喝完粥,才又说,“这镇子叫清溪镇,往下游三十里是云安镇,再往下是七里渡。

你要寻亲,先去云安镇的老槐树下,那地儿往年发水后总有人等失散的亲人。“

沈昭摸出怀里的碎瓦,指腹蹭过瓦上模糊的纹路——那是他用树枝教林汐写“昭“字时,她不小心摔碎的。

他把瓦收进贴身衣袋,抬头时眼底像淬了火:“大娘,我今日就能走。“

老妇人叹口气,起身从木柜里摸出个布包:“装了俩烤红薯,还有半葫芦水。

你记着,看见穿灰布衫的渔户就问,他们常在河上跑,见的人多。“她把布包塞进他手里,又摸出块旧头巾系在他头上,“你这青衫太显眼,包着点,别再被冲下来的杂物砸着。“

沈昭站在破屋门口时,晨雾还没散净。

他回头看了眼灶间还在冒烟的柴堆,老妇人的影子在烟雾里晃动,像幅褪了色的画。

他攥紧布包,朝着河水流去的方向迈开步子——每一步都扯得小腿生疼,但比起找不到林汐的心慌,这点疼根本不算什么。

与此同时,二十里外的河面上,林汐正攥着船舷。

李伯的渔船晃得厉害,她胃里翻涌着,却强撑着没吐。

清晨的风裹着河水的腥气灌进衣领,她望着船尾翻卷的浪花,突然想起哥哥教她划桨时说:“汐汐别怕,哥哥在船头,浪再大也掀不翻咱们。“

“云安镇到了!“李伯的吆喝打断她的思绪。

船靠上石埠时,林汐看见镇口那棵老槐树了——树皮皲裂如刀刻,枝桠间挂着七八条红布,都是寻亲的人系的。

李伯把船系在树桩上,弯腰把她抱下船:“丫头在这儿等伯,我去茶棚问问。“

林汐没应声,她盯着老槐树下的石桌——三个戴斗笠的渔户正蹲在那儿抽烟,竹篓里的鱼还在扑腾。

她攥着胸口的碎瓦走过去,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叔伯们,可曾见过十六岁的青衫少年?

叫沈昭。“

“青衫?“其中一个缺了门牙的渔户吐了口烟,“前儿有个穿青衫的小子被冲进芦苇荡,可救起来时早没气了。“

林汐耳边嗡地一响,碎瓦差点从手里掉下去。

李伯快步过来扶住她,瞪了那渔户一眼:“别胡说!

我家丫头哥哥身强体壮的。“

“我哪能胡诌?“渔户挠了挠后脑勺,“不过也可能记错了,昨儿有个后生在渡口买干粮,穿得倒像青衫...对了,那后生怀里揣着块碎瓦,说要找妹妹。“

林汐猛地抬头,眼睛亮得像星子:“碎瓦?啥样的碎瓦?“

“就...青灰色的,上头有道划痕,像字。“渔户眯起眼回忆,“我婆娘还说,许是哪家孩子玩闹摔的。“

李伯掏出怀里的寻人帖:“您再想想,那后生往哪个方向去了?“

“往七里渡去了吧。“渔户指了指河下游,“说要去老槐树下等亲人。“

林汐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眼眶发热。

她摸出怀里的碎瓦,和记忆里哥哥那块严丝合缝——是了,定是哥哥!

她转头看向李伯,声音发颤:“伯,咱们去七里渡。“

“这就走。“李伯把她抱回船上,木桨拍碎水面,“七里渡离这儿二十里,赶在天黑前能到。“

船行到傍晚时,河面浮起了薄雾。

林汐缩在船尾的草席上,望着李伯佝偻的背影——他划桨的动作慢了,胳膊上的青筋却绷得更紧。

她摸出李伯塞给她的花生,放在鼻尖闻了闻,突然想起哥哥说过:“等洪水退了,哥给你买糖炒栗子,比花生甜。“

“到地儿了。“李伯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船靠上的小村落只有七八户人家,炊烟从茅草屋顶飘起来,混着河水的腥气钻进鼻子。

李伯把船系在老柳树下,转身去卸船板:“汐丫头,今儿就在这儿歇脚,伯去借宿。“

林汐坐在船舷上,望着远处渐暗的天色。

风掀起她额前的湿发,她摸出胸口的碎瓦,借着最后一缕天光,看见瓦上那道划痕——是哥哥教她写“昭“字时,树枝尖儿划出来的。

“汐丫头!“李伯的吆喝从村头传来,“张婶家腾了间偏房,咱去吃饭。“

林汐应了声,起身时船身晃了晃。

她扶住船舷,突然听见远处传来犬吠,接着是李伯的声音:“张婶,这河...夜里可安稳?“

“前儿刚退的水,河底净是断木。“张婶的声音飘过来,“不过你们放心,明儿早起...哎,这云压得低,怕是要落雨。“

林汐望着头顶聚拢的乌云,把碎瓦贴在胸口。

河水在脚边哗哗淌着,她仿佛看见哥哥正沿着河岸奔跑,每一步都踩碎月光,朝着她的方向。

夜色漫进小村落时,林汐蜷在张婶家偏房的草席上,听着李伯均匀的鼾声,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胸口的碎瓦。

窗纸被风掀起一角,漏进的月光在她膝头投下斑驳的影,像极了哥哥从前用树枝在泥地上画字时的光斑。

“哥哥...应该也在找我吧。“她对着月光轻声呢喃,碎瓦贴着皮肤发烫。

白天渔户说的“揣着碎瓦的后生“在她脑子里转了千百遍,每一遍都让她喉咙发紧。

后半夜起了风,吹得窗棂吱呀响,她裹紧李伯借的旧棉被,却怎么也睡不着——总觉得河风里飘着哥哥的声音,混着芦苇荡的腥气,若有若无地喊着“汐汐“。

同一时刻,七里渡唯一的小客栈里,沈昭正就着油灯看父亲留下的玉佩。

玉质因年久而泛着温润的青,背面刻着“昭“字的刀痕深浅不一,是林汐三岁时举着石片硬要给他刻的。

他指尖抚过那道歪歪扭扭的刻痕,想起洪水前父亲攥着他的手说:“昭儿,要护好妹妹。“当时林汐正蹲在院角逗野猫,发辫上沾着蒲公英,听见这话就扭头冲他笑,虎牙在阳光下闪了一下。

“啪嗒。“一滴泪砸在玉佩上,晕开细小的水痕。

沈昭慌忙用袖口去擦,却越擦越湿。

他想起老妇人给他的烤红薯,想起林汐喝热粥时总爱把米粒粘在嘴角,想起她被浪卷走时那声“哥哥“——那声音像根刺扎在他心口,每走一步都疼得更厉害。

他把玉佩塞进怀里,又摸出贴身的碎瓦,月光从木窗漏进来,瓦上的划痕清晰得像林汐昨天才划的。

“明日去云安镇。“他对着窗外的河轻声说,“就算找遍整条河,也要把她找回来。“

清晨的雾气还没散透,林汐就被李伯叫醒了。

张婶端来热乎的玉米饼,她咬了两口就咽不下去——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每咽一口都想起哥哥说要给她买糖炒栗子的承诺。

李伯把船板绑紧时,她站在村口老柳树下,望着河对岸的芦苇荡发呆,碎瓦被她攥得发烫。

“汐丫头,该走了。“李伯拍了拍她的肩,竹篓里的干粮袋晃出响声。

林汐刚要抬脚,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那声音太熟悉了——是哥哥从前背她过河时,草鞋踩在青石板上的“啪嗒“声。

她猛地转身,看见穿青衫的少年站在晨雾里,头巾滑到脖颈,眼里的光比初升的太阳还亮。

“林汐!“

这声喊像块石头砸进她的心脏,震得她耳朵嗡嗡响。

她望着少年胸前晃动的碎瓦——和自己的那块严丝合缝,连划痕的角度都分毫不差。

有滚烫的东西从眼眶涌出来,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踉跄着扑过去,撞进那片熟悉的青衫里。

沈昭的手臂紧紧环住她,力道大得几乎要把人揉进骨血里。

他闻着妹妹发间熟悉的艾草香(是老妇人给的药草香?还是从前家里灶膛的味道?),喉结动了动,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铜铃:“汐汐,我找你找疯了。“

林汐把脸埋在他颈窝,眼泪洇湿了他的衣领。

她想起被洪水卷走时的恐惧,想起李伯捞起她时的体温,想起每夜攥着碎瓦祈祷的日子——此刻所有的委屈都化作眼泪,顺着他的锁骨往下淌。

李伯站在旁边抹了把脸,又慌忙去擦竹篓,假装在整理船桨。

“哥的腿...“林汐突然想起什么,抽噎着去摸他的小腿。

沈昭裤管上还沾着血痂,她指尖刚碰到就被他抓住,握进掌心:“不疼,真的不疼。“他低头用额头抵着她的发顶,“只要你在,什么都不疼。“

远处传来公鸡打鸣,雾气渐渐散了。

张婶端着陶碗从院子里出来,看见这一幕愣了愣,随即笑着喊:“哎哟,可算找着了!“几个早起的村民围过来,有人抹眼泪,有人拍沈昭的肩,说“好小子“,说“苦尽甘来“。

林汐攥着哥哥的手,觉得连空气都甜了几分。

她抬头看他,发现他眼里还泛着水光,却笑得像从前给她偷摘枣子时那样灿烂。

沈昭用拇指抹掉她脸上的泪,从怀里掏出烤红薯——是老妇人给的,他揣了一路都没舍得吃,“饿不饿?

哥给你留的。“

“嗯。“林汐咬了口烤红薯,甜得舌头都发颤。

她望着哥哥眼里的自己,突然觉得洪水、分离、疼痛都像场梦,现在梦醒了,哥哥的手还暖着她的手,碎瓦还严丝合缝地贴着心口。

“该把船划到河中心了。“李伯笑着收拾船绳,“等会要落雨呢,你俩可得坐稳了。“

林汐这才注意到,天空不知何时聚起了铅灰色的云,风卷着河腥味往人衣领里钻。

沈昭抬头看了眼天,把妹妹往怀里拢了拢:“不怕,哥在。“

远处传来闷雷,像谁在云层里滚动石磨。

河水突然涨了些,拍打着岸边的碎石,发出比往日更响的哗哗声。

林汐靠在哥哥肩头,听着越来越密的风声,忽然想起父亲遗书里的话:“愿你们像河中的双鲤,游过所有险滩。“

此刻她望着哥哥眼里的自己,觉得就算前面是再大的浪,他们也能一起游过去。

暴雨是在酉时三刻来的。

沈昭刚把最后半块烤红薯塞进林汐嘴里,就听见院外的老槐树叶子哗啦啦响成一片。

他抱着妹妹往柴房挪了两步,雨珠子已经砸在青瓦上,像有人在屋顶撒了把碎石子。

林汐缩在他怀里打了个寒颤,沾着红薯渣的嘴角还挂着笑:“哥,李伯说要落雨,真准。“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张婶的尖叫。

沈昭掀开门帘的手顿住——村头的小河正漫过青石板路,浑浊的浪头卷着断木、破缸,还有谁家晒在竹篙上的蓝布衫,浩浩荡荡往村里涌。

“洪...洪水!“有人喊了一嗓子,前街的王二柱撞翻了腌菜缸,酱菜混着雨水在泥地里滚。

沈昭的后颈瞬间绷成弓弦,他低头看林汐——小姑娘的眼睛还带着方才的甜,可裤脚上的血渍已经被雨水泡开,在小腿上洇出淡红的印子。

那是白天被碎瓦划的,他给她裹了草叶,此刻草叶边缘正往下滴血水。

“汐汐,抓紧哥的脖子。“他声音稳得像块压舱石,可背林汐起身时,右腿的旧伤突然抽了根筋。

是洪水冲垮石桥时砸的,血痂还没长牢,这一用力,热辣辣的疼顺着胫骨往上窜。

林汐的手指立刻抠进他后颈的衣领:“哥疼吗?“

“不疼。“他把妹妹的脸按在自己肩窝,雨水顺着斗笠边缘灌进领口,“哥背过你爬过后山摘野莓,背过你去镇上抓糖人,这点水算什么?“

村道已经成了河。

沈昭踩过半人高的水,脚底下不知绊到什么,是张婶家的木凳,凳面还沾着中午没擦净的粥渍。

有个小娃娃被冲得打转,他想伸手捞,可林汐的重量全压在背上,他不敢松半分力——父亲咽气前攥着他的手说“照顾好妹妹“,他在灵前跪了整夜,指甲缝里全是香灰,此刻那八个字正烧在他心口。

“往村西的老槐树!“有人喊,“那树粗,根扎得深!“

沈昭咬着牙往村西挪。

水已经漫到他腰间,林汐的小鞋子在他腿侧晃,像片被暴雨打湿的蝶。

她突然抽了抽鼻子:“哥,我闻到河腥气了。“

“那是李伯的鱼篓味儿。“他胡诌着,可河水确实腥得呛人,混着腐叶和泥腥。

老槐树的影子终于在雨幕里显出来,他扶着树干往上爬,右腿的伤处裂开道细缝,血珠混着雨水往下淌,在树皮上洇出暗红的痕迹。

林汐趴在他背上,手指紧紧揪住他的衣襟:“哥慢些,我不害怕。“

可她的声音在抖。

沈昭把她安置在树杈上,自己贴着树干坐下,将她圈在怀里。

洪水已经漫过了树腰,远处的草屋像被抽了筋骨的虾,“轰“地倒了半间。

林汐的小身子抖得像片叶子,他解下自己的外衣裹住她,摸到她后颈全是冷汗:“汐汐看,月亮要出来了。“

“骗人。“她吸了吸鼻子,可还是抬头。

雨幕里当然没有月亮,只有铅灰色的云压得人喘不过气。

但她突然笑了,手指戳他胸口:“哥的心跳声,像敲鼓。“

沈昭低头,看见她睫毛上挂着雨珠,像串碎水晶。

他想起三天前洪水卷走她时,自己在浪里扑腾了半里地,摸到块浮木就往回游,指甲缝里全是河底的淤泥。

那时候他想,要是找不着妹妹,就跟着河水去见爹吧。

可现在她在他怀里,发顶还沾着烤红薯的甜,他突然觉得,就算洪水漫到天上去,他也能把她托在掌心。

“救命——!“

一声喊撕破雨幕。

沈昭抬头,看见李伯的船!

老渔夫的斗笠歪在脑后,船桨在水里划得像道银弧,船帮上还绑着根粗麻绳。“昭小子!“李伯抹了把脸上的水,船桨拍着水,“把丫头递过来!“

林汐的手指突然攥紧他的袖口:“哥,我怕船晃。“

“不怕。“他亲了亲她发顶,“李伯的船比咱们家的木盆稳当十倍。“他托着林汐的腰往船边送,李伯探身来接,船身被浪头撞得晃了晃。

林汐“呀“地轻叫,手忙脚乱抓住李伯的衣袖。

沈昭刚要松劲,突然听见船底传来“咔“的一声——像是木头裂开的响,又像是有人攥住了船帮。

李伯的脸色变了。

他低头往船下看,暴雨打在水面上,只看见浑浊的浪花翻涌。

可沈昭分明瞧见,船尾的水面突然陷下去块儿,像有什么东西在往下拽。

“昭小子!“李伯突然提高了声音,“快把丫头抱稳!“

林汐的小胳膊圈住他脖子,额头抵着他下巴:“哥,水里有...有声音。“

沈昭把妹妹往怀里按得更紧。

他听见了,是某种重物摩擦船板的闷响,混着雨水砸在船篷上的“噼啪“声。

李伯的船桨划得更快了,可船速却慢下来,像被什么缠住了脚。

“汐汐,闭上眼睛。“沈昭摸出怀里的碎瓦——那是妹妹被冲走时,他在泥里扒拉出来的,边角还沾着她的血。

他把碎瓦塞进她手心,“攥紧了,哥说睁眼再睁眼。“

林汐顺从地闭上眼,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

沈昭盯着船边的水面,雨幕里有个模糊的影子在动,像个人,又像团黑黢黢的水草。

李伯的船离他们只剩两步远了,可那影子突然浮上来些,露出半截沾着水草的胳膊——

“抓紧!“李伯吼了一嗓子。

沈昭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咚“的一声闷响。

像是有人跳进水里,又像是船底被什么撞了。

林汐的手指在他掌心抠出月牙印,他低头看她,小姑娘的眼睛不知何时睁开了,正盯着船边的水面,睫毛上的雨珠啪嗒掉在碎瓦上。

远处传来雷声,比傍晚的更响,震得河水直颤。

沈昭把妹妹的脸按回自己胸口,可他知道——今晚的洪水,没那么容易过去。

浑浊的浪头拍打着船帮,李伯的手刚触到林汐的小胳膊,河岸方向突然传来破锣似的吆喝:“老东西!

把船上的粮袋扔过来!“

沈昭循声转头——地痞阿虎正扒着半截倒塌的土墙,浑身泥浆里沾着几缕碎布,怀里还搂着个漏了底的陶罐。

他脚边漂着半筐被踩烂的土豆,泥水里浮着几粒发黄的米,显然刚洗劫过谁家的灶房。

“阿虎!“李伯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船桨“啪“地拍在水面,“那是张婶家存的救命粮!

你、你个天杀的——“

“少废话!“阿虎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抄起块碎砖砸向船尾,“老子饿了三天!

再不给粮,老子把船底砸穿!“

林汐的指甲掐进沈昭的锁骨,小身子抖得像被雨打蔫的狗尾巴草。

沈昭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全喷在自己颈窝里,带着烤红薯残留的甜,混着雨水的凉。

他低头看她——小姑娘的睫毛上还挂着刚才的雨珠,可眼睛已经瞪得老大,倒映着阿虎扭曲的脸。

“哥...“她的声音细得像游丝,“他要抢李伯的粮?“

沈昭的喉结动了动。

三天前他在河边捡到阿虎偷钓李伯的鱼,那家伙拍着胸脯说“灾年不做缺德事“;两天前他替张婶搬粮,阿虎还蹲在墙根啃野果,说“等水退了帮着修屋“。

可现在这双沾着泥的手正攥着碎砖,指节因用力泛白,像条见了肉的疯狗。

“昭小子!“李伯突然拽了拽林汐的衣角,声音压得很低,“把丫头先递过来,我护着她——“

“想都别想!“阿虎骂骂咧咧趟着水冲过来,浑浊的河水漫到他胸口,“老子先拿粮!

拿完粮再救人!“他扑向船尾的麻袋,湿淋淋的手刚勾住袋口,李伯抄起船桨劈头打下去。

船身猛地一晃,林汐“呀“地叫出声,手指死死揪住沈昭的衣领。

沈昭的右腿旧伤被震得发颤,疼得他额角沁出冷汗。

他望着阿虎被船桨抽得偏过去的脸,突然想起上个月替林汐买糖人,阿虎堵在巷口要“保护费“,他把最后三个铜子儿拍在青石板上时,那家伙还嬉皮笑脸说“小崽子挺护妹“。

此刻这张脸却因饥饿扭曲成青灰色,眼白里布满血丝,像头被洪水逼疯的野兽。

“哥,他要抢吃的。“林汐的眼泪混着雨水砸在他锁骨上,“张婶家的粮...张婶家的粮是给小妞妞熬粥的...“

沈昭的心脏像被人攥住了。

他想起张婶的小孙女,才三岁,昨天还蹲在他家门口玩石子,红布兜上沾着粥渍。

此刻那小娃娃说不定还卡在倒塌的草屋里,张婶在洪水里哭哑了嗓子找她。

而阿虎怀里的陶罐,装的该是张婶藏在床底的半罐米,是那孩子最后的指望。

“阿虎!“他扯着嗓子喊,声音盖过雨声,“你娘病了三天,李伯给的药还在你家灶台上!

你抢了粮,你娘喝西北风?“

阿虎的手顿了顿。

远处传来闷雷,照亮他脸上的泥污——那上面有道新鲜的抓痕,该是张婶护粮时挠的。

他喘着粗气,指甲深深掐进麻袋,指缝里渗出血:“我娘...我娘快饿死了!“

“那粮袋里有半块咸肉!“李伯吼道,“是我今早从上游捞的,给你娘熬汤的!

你抢了,你娘喝生米?“

阿虎的喉结动了动。

他盯着李伯船上鼓囊囊的麻袋,又看了眼沈昭怀里发抖的林汐,突然松开手后退两步。

泥水漫过他的膝盖,他蹲下来抱头痛哭,哭声混着雨声,像破了洞的风箱:“我不是...我不是想抢...我就是...就是怕...“

沈昭的后背沁出冷汗。

他能感觉到林汐的心跳和自己的重叠在一起,一下,两下,快得像擂鼓。

李伯趁机把林汐拉上船,小姑娘的小脚丫刚踩稳船板,就转身扒着船帮喊:“哥!

哥上来!“

“汐汐乖。“沈昭抹了把脸上的水,努力笑出个弧度,“哥得帮王二柱家的小崽子,他卡在房梁上了。“他指了指不远处——确实有个穿开裆裤的娃娃挂在倾斜的房梁上,正抓着断木哭嚎。

林汐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小脸上的泪突然停了,抿着嘴用力点头。

李伯的船开始往村外划。

林汐跪坐在船板上,小身子随着波浪摇晃,眼睛却始终盯着老槐树上的哥哥。

沈昭看见她的小辫子散了,湿发贴在脸上,像朵被雨打歪的小菊花。

她突然举起攥着碎瓦的手,朝他挥了挥——那是他塞进她手心的,沾着她血的碎瓦。

“哥!“她的声音被风撕碎,“我等你!“

沈昭的眼眶热得发疼。

他望着船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雨幕里,才转身游向挂着小娃娃的房梁。

水已经漫过他的胸口,右腿的伤处被泡得发白,每游一步都像有把刀在割。

他托住小娃娃的腰时,那孩子的小胳膊圈住他脖子,比林汐的力气还小,凉得像块冰。

“叔...叔疼。“小娃娃抽抽搭搭地说。

“不疼。“沈昭把他送上高处的草垛,“哥背过妹妹爬后山,这点水算什么?“

可洪水根本不算“这点水“。

午夜时分,老槐树的树杈终于承受不住水的重量,“咔“地折断。

沈昭抱着最后一个村民跳进水里时,浪头已经漫过了村西的土地庙。

他的右腿彻底使不上劲,只能用左手划水,右手托着怀里昏迷的老人。

“坚持住。“他咬着牙对老人说,也对自己说,“前面有高地...有高地...“

不知游了多久,他的指尖终于触到了坚硬的土块。

那是块被洪水冲出来的高地,裹着湿滑的青苔,却像块救命的礁石。

他把老人推上去,自己扒着土坡往上爬,指甲缝里全是泥和血。

等他瘫在高地上时,天已经蒙蒙亮,雨停了,可河水还在涨。

沈昭望着浑浊的河水发呆。

水面上漂着破锅、断犁,还有半块蓝布衫——像极了林汐昨天穿的那件。

他摸了摸怀里,那里还留着半块烤红薯,已经被雨水泡得发涨,可他舍不得吃。

“汐汐。“他对着河水轻声说,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钟,“哥这就来找你。“

东边的云缝里漏出点光,照在河面上,泛着冷冽的白。

沈昭扶着石头站起来,右腿的伤处还在渗血,可他顾不上了。

他望着河水流动的方向——下游,该是李伯划船的方向。

“等我。“他对着河水说,像是承诺,又像是祈祷。

风突然大了,卷起几缕水沫,打在他脸上。

沈昭抹了把脸,抬脚往河下游走去。

泥地在他脚下发出“吧唧“的声响,可他走得很稳,像株被洪水冲不垮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