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烬余

“账册何在?!”周天良猛然转身,山羊胡挂着豆大的冷汗,珊瑚珠串浸着冷汗,恍若串了十枚血滴子。他腰间双鱼佩剧烈晃动,撞在酸枝木案上发出钝响,案头验尸格目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仵作刚写的“溺毙”二字。

仵作执银签拨弄大夫人后脑伤口,声音平板如背书:“后脑磕在青石台阶,腕间翡翠镯裂纹与伤口吻合,确系脚滑跌入水塘溺毙。”他指着案上碎裂的玉镯,断口处还沾着青苔,“夫人素日爱穿盆底打滑的蜀锦鞋,又值黄梅雨季……”

更夫敲过巳时三刻,送丧队伍的白幡掠过穿云门。李横刀扮作纸扎铺伙计,混在人群中,纸人白幡在风中簌簌作响,恰似索命符。他压低嗓音,喉间滚着运河水的腥咸:“昨夜遣三兄弟潜入密室,刚取了账册残页,大夫人突然推门而入。”他袖口露出半道刀疤,“不得已用了‘滑石散’,让台阶生了青苔。”

我捏着绢帕的手骤然收紧,帕角绣着的缠枝莲被冷汗浸透:“可曾伤着无辜?”

“只惊了管家房里的鹦鹉。”他目光扫过灵堂角落,“账册原件已随密室暗格焚毁,幸得提前誊抄了名录——陈轼勾连建虏的铁证,全在那几页纸上。”

子时初刻,扬州城骤起大风。我立在运河对岸的画舫上,望着周天良宅邸腾起的火蛇吞窗。火光照亮他奔至前庭的身影,金丝马褂已着了火,珊瑚珠串在高温中爆裂,迸出的碎珠如赤色流星,坠入火海。他的惨叫混着梁木轰然坍塌声,被夜风吹得支离破碎,恰似当年顺天府百姓的叫骂,终于反噬到施虐者身上。

“他早该烧死在宁远卫的粮库里。”李横刀不知何时立于身侧,骨刀在火光中映出冷冽弧光,“建虏粮秣通敌案今日审结,陈轼已在午门问斩,其家眷尽没教坊司。”

火光照得他刀疤下的眼睛通红,我望着冲天火光,耳畔响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话:“若遭不测,可往辽东寻李楷。”造化弄人,却在扬州见到了李横刀。如今大仇得报,账册名录已送抵辽东总兵与刑部,三百余贪墨官吏、五百私兵将佐尽皆落网,可那泛黄账册上,父亲的名字仍染着“通敌”二字。

“账册虽毁,名录犹存。”李横刀递来油纸包,内是誊抄的名录残页,“陈轼党羽遍于朝野,这不过是冰山一角。”他忽然指向火场,管家扶着宠妾逃出听雨轩,两人浑身狼狈,却未伤分毫。

运河水载着灰烬东去,恍若载着十年沉冤。我摸向发间犀角簪,簪尾鸱鸮纹已被火光映得发烫。李横刀的手掌覆上我肩颈,带着宁远卫的风沙气息,却让我想起母亲的体温——她与幼弟被送去浣洗局后,至今音信全无。

“明日便随我上虎头山。”他望向东方既白的天空,“那里有弟兄们攒下的粮草,可助你重整旗鼓。”

我望着听雨轩的残垣断壁,焦木余烬中忽有半幅《金刚经》书页飘起,墨字遇风即碎,恰似大夫人未说完的秘辛。这一日的扬州,钞关灯笼换了新穗,细雨簌簌落在残火上,腾起袅袅白烟。李横刀的背影在烟幕中愈发清晰,而我心中却涌起迷茫——陈轼的头颅悬于午门,给的是谁的正义?父亲的清白,何时能真正昭雪?

更夫敲过卯时,运河上的雾气渐散。我低头看见腕间银镯,内侧“长命百岁”四字已被磨得温润,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真正的清白,不在黄榜朱字,而在人心。”或许这漫漫长路,我要找的不仅是父亲的公道,更是这乱世中,永不熄灭的人心之光。

李横刀突然转身,塞给我一枚青铜令牌,牌面刻着“虎头山”三字:“持此令可调动山前暗桩。待安置妥当,我陪你去寻人。”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攥紧令牌,感受着青铜的冷意与掌心的温热交织。远处,瘦马馆的铜铃再次响起,却已无人应和。这一场大火,烧尽了周天良的私宅,却烧不尽这世间的不公。但至少,我已在灰烬中拾得前行的勇气——如同犀角簪在黑暗中终将发光,被践踏的正义,终将在人心的土壤里,重新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