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时疫

建安九年，春。诸侯割据，豪强并起，战乱不断。

中原萧条，千里无烟，饥寒流陨，相继沟壑。官道两侧，新尸覆旧骨，无人掩埋；残肢挂枯枝，鸦雀争食。

虽是白日，但这山脉两旁古木参天，虬枝盘结，遮天蔽日，因此道路两旁尸骸不散的幽魂化作鬼火肆无忌惮地游走。

此时，一辆古朴的马车正由西向东沿着豫冀两州交汇来之处向着邺城方向缓缓行驶，滚动的车轮碾碎了地上的枯枝，车檐四角悬着的青铜镇魂铃随颠簸叮当作响，声波所及之处，鬼魂争相逃窜。

马车上【姜】字的家徽泛着幽暗的光，风过吹起车帘一角，车内端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女郎，身着月白素裙，披一件鹤氅裘，腰间悬着一把七星剑。

“女郎，前头就是临河村了。“驾车的老仆姜叔指着不远处，“只是这村子...“

姜雪没有答话，她纤细的手指拨弄着青铜罗盘，罗盘上的指针剧烈颤抖。

“有瘟疫。”她淡淡道，从袖中取出鲛绡帕掩住口鼻，“绕道吧。”

姜叔欲言又止。他知道自家女郎的性子——修真世家兰陵姜氏的嫡女，无极宗玉虚真人的关门弟子，生来便是要修仙悟道的贵人。这些年在仙山修行，越发冷情寡欲，等闲不肯沾染凡尘因果。

虽说绕道而行，但要到前方分岔路口，一路行去空气中腐臭味愈发浓烈。道旁的野花开得正艳，却无人欣赏。偶尔可见几个衣衫褴褛的村民踉跄而过，脸上蒙着粗布遮住口鼻，眼中尽是恐惧。

“让开！快让开！“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后方传来。姜叔驱车避让，只见一队官兵押送着几辆囚车疾驰而过。囚车里挤满了人，个个面色灰败，有的已经显出紫黑的尸斑。

“是染了时疫的人。“姜叔低声道，“听说官府抓到就直接活埋...”

姜雪垂眸，长睫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她从袖中取出一道净瘟符，指尖轻捻，黄符无风自燃，腾起一缕青白色的烟霭。那烟气如有灵性般盘旋而下，在她与姜叔周身结成薄纱似的屏障。

一辆辆囚车驶过，姜雪抬手准备放下车帘，眸光忽然微动，她的目光追随远去的囚车，最后一辆囚车的铁栅栏里，蜷缩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他颈间的绳索磨破了皮肉，洇出的血迹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目。三两点幽蓝鬼火正绕着他打转，像饿狼守着将死的猎物——只等那最后一口气散去，便要分食这具年轻魂魄。

可就在鬼火贴近少年心口的刹那，突然发出“呲啦“声响。最前头那簇幽火猛地扭曲变形，如同被滚油烫伤一般，仓皇奔窜。其余鬼火也惊惶四散，竟再不敢靠近少年。

鬼火散去，露出少年清癯俊秀的面容，眉心隐约有气运流转。

“跟上去。“她突然道。

“女郎！那可是时疫囚车！”姜叔虽不敢违令，却还是提醒道。

姜雪不语，姜叔见状，知道自家女郎，性子比山上的雪还冷，决定的事从不容人置喙。

囚车最终停在城郊一处乱葬岗。官兵们粗暴地将囚犯拖出来，推进早已挖好的大坑中。哀嚎声、咒骂声响成一片，却无人理会。

姜家的马车在不远处停下，隐在树后。姜雪的目光始终锁定在少年身上。他被推下坑时，竟然一声不吭，只一双眸子黑湛湛地，鬼魅一样盯着每一个施暴的官兵，仿佛要将他们的样貌刻进骨子里。

“埋！”

随着一声令下，泥土纷纷扬扬洒向坑中。姜雪看见那少年最后仰头望天，嘴角竟扯出一抹冷笑。

她做出了决定。

“定。”

轻飘飘的一个字，却让所有官兵的动作瞬间凝固。姜雪从车上下来，来到土坑边缘。坑中之人大部分在这种折磨下已经奄奄一息，唯有那个少年还清醒着。他看见姜雪，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恢复了那种讥诮的神情。

“想活么？”姜雪问。

少年咧开干裂的嘴唇，带着垂死之兽的凶性：“小娘子要救我？”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过的粗粝，“我可是染了瘟疫的。”

姜雪不答，从袖中取出瓷瓶，倒出一粒莹润的丹药，冰凉的清香，瞬间驱散了周围的腐臭。

“嚼碎吃。”她将丹药递到坑边，“若想活，便服下。”

少年盯着那枚丹药，又看着她不染纤尘的素手，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喑哑难听，透着股说不出的悲凉。

“人人都嫌我命贱，小娘子为何要救我？”他喘着气问，“莫非...是看上我这张脸了？”

“大胆——！”壮着胆子跟来的姜叔呵斥道。姜家女郎何等矜贵，几时听到过这种粗鄙的言语。

少年喉间溢着血沫，自嘲一笑。

姜雪面色不变：“你根骨清奇，有仙门之缘。”

少年闻言一怔。他当然知道自己有灵骨，否则也不会在时疫中撑到现在。但他没想到，这个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女，竟能一眼看穿。

“仙门之缘...”他喃喃道，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

“服，还是不服？”姜雪打断他，语气依然平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少年看着眼前散发着丹药，又看看坑边居高临下的少女。春风拂过遮住她容颜的面纱，露出一张清丽绝俗的脸。这样一个霜雪般不染纤尘的人，为何要救他这样的蝼蚁？

但他想活——想让曾经欺侮过他的人付出代价……

粗糙的手指接住丹药，随口谢了一声，放入口中咀嚼。咽下入腹，顿时一股清凉之气流转全身，驱散邪气，五脏六腑中的污浊仿佛在这一刻被净化。

姜雪吩咐姜叔将少年抱到马车上，姜叔虽然知道自家女郎的本事，但仍有些畏惧时疫，多少有些不情愿。

少年挣扎着起身从坑中爬出来，踉跄着身子，硬是跟上她的步伐。

姜雪淡淡看他一眼，“上车。”

少年立在原地，身后是官吏们正将一具具活人如牲口般推入土坑，铁锹翻飞间，黄土混着脓血泼洒如雨。有妇人挣扎着探出半截手臂，枯瘦的手指抓挠着空气，很快被一铲砂石砸得筋骨断裂。

鬼火在尸堆上狂欢，幽蓝的火光舔舐着将死之人的瞳孔。哀嚎声撕心裂肺，在暮色中回荡。

而眼前是少女长身玉立，晚风掀起她素纱的衣袂，露出腰间别着的七星剑，在一片魑魅魍魉中散发着肃然的杀气。

她足尖点着的地方，连尘土都不敢沾染，生生辟出一方净地。

少年低头看自己皲裂的手掌——指甲缝里嵌着黄土与腐肉，血污在掌心里干涸。

他仿佛站在阴阳交界处，而她于生门与死地之间朝他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