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意外邂逅

“这位就是王盐台。”赵汝弼在一旁介绍道。

“杜某戴罪之身、不过奉旨办差,怎敢劳王盐台破费。”杜延霖接过王茂才递过来的酒一饮而尽。

“今日是扬州盐商总会周会长做东,本官这也是借花献佛。”王茂才热情地把住杜延霖的手臂,“来,杜秉宪,本官给你介绍一下。”

随着王茂才的介绍,杜延霖的目光扫过主席上的众人。

扬州卫指挥使郭晟的虎豹补服下露出半截蜀锦中衣,为人体胖如猪,不像是个三品武官,倒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当铺掌柜。

扬州知府钱启运身着四品云雁补服,为人阔面重颐,倒是颇有官样。

盐商总会会长周广麟一袭布衣,衣冠朴实如同田间老农。

介绍完了这三位,其他副席上的大小官员没有再一一介绍,王茂才拉着杜延霖直接落座,一指席上中央被炭火炙烤的驼峰:

“这道是西域白驼的活峰,光这一道菜就要三百两银子,今天本官也算是沾了杜秉宪的光,方能一饱口福。”

八仙过海鎏金鼎中炭火正旺,炙得那驼峰猩红欲滴。

鎏金鼎升腾的热气里,杜延霖却轻叹一声:

“听闻陕西灾民日食草根树皮,这道菜若折算成粟米,倒能活百十条人命。”

杜延霖这话有点煞风景,此话一出,席间气氛倒有点凝固了。

“听闻杜秉宪祖籍华州?”周广麟执壶起身,借斟酒打破僵住的气氛:

“杜秉宪心忧桑梓,周某亦能感同身受。某虽是一介商贾,但亦有报国之心,愿捐银三千两以济陕西灾情。”

“周会长高义,本官代三秦父老再次谢过周会长了。”杜延霖闻言连忙举杯敬酒,“这扬州城内大小盐商数百,若皆如会长这般深明大义,何愁灾民无粮?”

周广麟连忙回酒:“杜秉宪有所不知,扬州盐商这些年屡遭倭寇劫掠,各商号库房十室九空。今年八月咱们二十艘盐船才在江阴遭了劫......”

语至此处忽作长叹:

“然国难当前、匹夫有责,再加上受灾的又是杜秉宪桑梓,周某回去这就号召两淮盐商各尽绵薄之力。”

言罢,周广麟补充道:“只是盐商富庶各不相同,有守着祖业苦撑的,也有典当祖宅周转的,这聚沙成塔的事.....”

说着他忽然长揖及地:“还望秉宪体谅商贾之苦,容我等各尽所能。”

杜延霖连忙伸手扶住周广麟的臂弯:

“周会长快请起。圣人有云‘周急不救富’,捐钱之事本就各凭自愿、量力而行,本官又怎会强人所难?”

说到这,杜延霖朝北京城方向拱了拱手:

“此次捐钱的商贾们无论捐多捐少,本官自当如实上报朝廷,奏请朝廷在运河畔功德亭上立碑以彰诸位义商们的功德。”

好个狡猾的小子!这番话却听得周广麟眼皮直跳。

这番话明面上是为捐银的盐商们考虑,又是表奏朝廷又是立碑的,但这样一来,大家还意思少捐吗?

毕竟,若朝廷真要立碑,他周广麟捐个三千两确实风光,但对其他盐商而言,若是捐个几两几十两却被一起刻在碑上,那就说不清是褒扬还是羞辱了。

此刻他才惊觉自己踏进了连环套,三千两银子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这般明晃晃地做了回出头椽子,回去同行定会戳着脊梁骨暗中骂他“沽名钓誉”。

偏偏方才他把话说得漂亮,此时当着众人的面,周广麟拒绝立碑不是,拒绝捐银更不是,也只能强咽下这个闷亏。

一旁的赵汝弼见杜延霖居然如此会打蛇上棍,忙举杯敬酒,岔开话题道:

“即是接风宴,今日首要之事就是为杜秉宪接风洗尘,暂时先不谈公事,来,吃酒、吃酒。”

扬州数百位盐商承诺捐款,就算平均每位捐个几百两银子,这就是一二十万两银子了,换成粮食也有二十万石了。

杜延霖在心里盘算着,他此番收获已然不小,初来乍到确实也不好太咄咄逼人,当即见好就收:

“赵运同所言极是,杜某在此拜谢诸位款待,我敬诸位一杯。”

觥筹交错间,杜延霖不知饮尽了多少杯,只觉得腹中翻江倒海,酒气上涌。

酒至酣时,他起身告罪离席,寻个由头暂避片刻。

倚着冰冷的雕花廊柱,他深吸一口凛冽寒气,试图压下胸腹间翻腾的酒意与心头沉甸甸的烦闷。

身后宴席的丝竹喧嚣与劝酒笑浪,仿佛隔着无形的屏障,模糊地传来。

扬州盐、政、军、商几大衙门的掌舵人齐聚于此,名为接风洗尘,实则处处透着虚与委蛇的试探,织成了一张无形的威压之网。

他一个七品御史,单骑入此龙潭虎穴,更有‘百日期限’的紧箍悬在头顶,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杜延霖沉思了片刻,轻叹一声,转身欲走。

倏地,刚转过身来,身前便传来一声短促的“哎呀”惊呼,随即一股力道撞来。

杜延霖踉跄后退两步方才稳住身形,然后定睛看去。

只见一个纤细的身影跌坐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怀中一只通体雪白的长毛猫儿受惊,“喵呜”一声凄厉嘶叫,猛地挣脱主人怀抱,蹿向回廊旁太湖石叠成的假山,眼看就要钻进幽深的石缝,踪影难寻。

那姑娘顾不得疼痛,急得伸手轻唤:“雪团儿,快回来!”

声音清越,带着一丝少女的焦急,却又奇异地不失从容。

杜延霖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身形迅捷如电,手臂探出,在猫儿即将隐没的刹那,精准地将猫儿一把抄入怀中。

“原是我抄近路撞着大人。”跌坐在地的姑娘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清丽绝伦却因吃痛而略带仓皇的脸庞,约莫十六七岁年纪。

她迅速收敛了痛色,朝杜延霖歉意地笑了笑。

昏暗光线下,那双眸子如点漆般明亮,眼波流转间,全无寻常闺阁少女遭遇陌生男子的羞怯慌乱,反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她单手撑地,利落地站起身,姿态优雅却透着一股韧劲。

“本是我没抱紧雪团儿,倒累得大人援手。”她再次朝杜延霖抱歉地笑了笑,伸手欲接过猫儿。

杜延霖将猫递还,目光却在她接猫的瞬间,不动声色地快速扫过她的衣着与饰物——

她一身素锦袄裙看似寻常,但领口袖缘的暗纹针脚极为精细,绝非市井之物。

再看她发间一枚不起眼的羊脂白玉簪,莹光内蕴,雕工古拙大气,价值显然不菲。

此等气度与穿着,绝非普通富家小姐或盐商女眷所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