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大戏拉开

次日清晨。

扬州城昨天一整天都是雾蒙蒙的,今儿果然下雪了。

朔风卷着细盐般的碎雪扑打窗棂,杜延霖立在驿馆二层的书案前,指尖轻叩案头堆积如山的盐政账册。

王茂才果如所言,天还未亮便差人冒雪将嘉靖二十七年至今的盐引勘合、灶籍鱼鳞册等文书悉数送至,三十余口樟木箱几乎塞满驿馆前厅。

杜延霖此番巡盐,随行共有三十余人,除了都察院调给他的十多名胥吏,还有途径淮安时王诰调给他的二十名漕兵。

此外,他身边还有一位一直侍奉在身边的杜家老仆,名叫杜明。

杜家人丁稀薄,连续四代都是单传。

原主自幼失怙,十五岁那年杜母也因病咳血而亡。

杜延霖为母守孝三年后,出来便投身于科举、无暇他顾,再加上家里也没有长辈催促和张罗,因此也一直未曾娶妻。

而杜明自小就遇到饥荒,沦为了孤儿,是杜家给了他一口饭吃,他在杜家也待了五十多年了,忠心耿耿,是杜延霖目前唯一可以性命相托的心腹。

杜家在华州还有两千亩良田,杜延霖高中进士之后便交给一名出了五服的族叔打理,每年也有千两银子的进项,所以他平日的生活倒还算体面。

言归正传,当下杜延霖将桌案上王茂才送来的每一类账册都大致翻了一两本。

它们墨迹尚新,带着未褪的潮气,显然是连夜赶制的抄本。

他最后翻开一本记载灶户户籍的鱼鳞册,指尖掠过纸页上密密麻麻的灶户名录,里面列的得都是“张灶三”“李灶七”等代称。

最刺眼的是那朱笔圈注的“逃亡”二字,触目惊心,竟占了每一页名录的十之四五!

“嘉靖年间灶户逃亡虽多,但高达四五成?”杜延霖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在“逃亡”二字上重重一划,留下深刻的印痕。

这绝不是寻常的凋敝!

有很大可能是盐司虚报逃亡人数,这样不仅可贪墨朝廷拨付的工本银,更能将那些被“藏匿”灶户生产的盐,堂而皇之地变成他们掌控的私盐!

这是何等巨大的利益窟窿!

王茂才等人,岂会坐视自己来触碰这要命的命脉?

他猛地合上册页,冰冷的触感让他心头警铃大作。

昨日码头那场“灶丁喊冤”的戏码,绝非偶然!那是试探,更是警告。

今日王茂才如此“配合”地送来账册,恐怕不是示弱,而是要将他架在火上烤!

“他们是想逼我按这账册去追缴所谓的‘积欠’!一旦我动手,那些被摊派了沉重盐课的现役灶户,如同被逼到墙角的困兽……”

杜延霖沉吟了一会儿,突然出声唤道:“明叔!”

“少爷,”侍立在门口的杜明闻声立刻上前,他虽年过半百,但眼神依旧锐利,躬身道,“您有什么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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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后。

盐运司衙门的滴水檐下,冰锥如狼牙倒悬。

杜延霖广袖盈风,踏着青石板上未扫净的积雪拾级而上。

身后一溜儿漕兵跟着,每两人抬着一口樟木箱。

盐司衙门的内堂炭火正旺,赵汝弼正握着火钳拨弄银霜炭,似乎是乐在其中。

而王茂才则端坐在酸枝木圈椅上,捧着一盏茶正在慢慢品着,眼皮都不抬一下。

待听得门房通禀,二人交换个眼神,赵汝弼这才丢下火钳,站起身来,理了理袍服。

然后他不紧不慢地拎起暖壶,沏了一杯狮山龙井茶。

茶刚沏好,就见盐司衙门的一名衙役领着杜延霖穿过大厅踏入内堂。

“杜秉宪查账四日,可还顺遂?”赵汝弼一如既往地给足了杜延霖面子,堂堂从四品大员,竟亲自捧茶迎了上来:

“两淮盐政积弊丛生,账目更是千头万绪,还望秉宪体谅......”

“正要请教王盐台、赵运同。”杜延霖接过茶盏,吹了吹飘荡而出的氤氲茶雾,然后就着赵汝弼的手势落坐:

“这四日核完三十余箱账簿,倒把两淮盐政的症结摸出个轮廓。”

“哦?”一直在旁慢慢品茶的王茂才眉头高挑,终于抬起了松垮的眼皮:“愿闻其详。”

杜延霖点了点头,放下手中茶盏,从怀中抖出一本账册摊在案头,黄麻纸页被他翻得簌簌作响:

“根据王盐台提供的账册,自嘉靖二十七年至今,共查出积欠盐课约一百三十万两。”

说着,杜延霖指尖重重叩在帐页:

“其中扬州盐商历年支盐未结银两约三十万两,还请盐司连本带息即刻追缴!”

“这部分都是些陈年烂账,”赵汝弼抬头看了一眼杜延霖,苦笑一声道:

“那些拖欠盐课的盐商现在大多都是些破落户,去年我也曾派人追缴,砸了七户盐商的门楣,最后只搜刮出几箩筐铜钱......”

说着,他垂首盯着茶汤中浮沉的叶梗,抬头咽下了半口热茶。

“课税乃国家根本,似这些商人这般拖欠那还了得!”杜延霖闻言冷哼一声,猛地一拍案几,震得案头镇纸嗡嗡作响:

“若是他们无法补缴,本官绝不姑息!该查封府库就查封府库!该发卖祖产就发卖祖产!”

“万万使不得!”赵汝弼喝到嘴里的半口茶水差点喷了出来:

“盐司平日的灶火钱,还有运河的修堤银可都指着盐商们帮衬,这样撕破脸皮,若逼得他们同仇敌忾......”

“赵运同毋需有顾虑,盐运司若抹不开脸面,本官倒可让手下的漕运兵丁代劳。”

“暧暧...”

赵汝弼还想说些什么,却见王茂才慢悠悠吹开茶沫:“既然秉宪都这么说了,那这追缴盐商积欠的事就交由秉宪全权处置,我盐司衙门不插手。”

“既如此,那杜某就越俎代庖了。”杜延霖顺势一拱手,继续说道:

“还有百万两的积欠大多是由逃灶所致,按《大明律》,逃灶逃亡期间所欠的盐课,盐司理应向灶户余丁追缴,灶户绝户的,向同团甲其他灶户追缴。”

杜延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账册翻得哗哗作响:

“两淮十万灶户,五年来逃亡近五成,积欠盐课竟达百万之巨!简直骇人听闻!难怪户部库房都能跑老鼠了!还请盐司衙门襄助本官,将这百万两盐课积欠尽快收缴上来!”

这下赵汝弼转头看了看王茂才,见他仍然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迟疑道:

“杜秉宪有所不知,逃亡灶户的产盐定额我们早已摊给了未逃者。这些贱骨头每日煎盐四个时辰便能完课,偏要偷奸耍滑......那些懒驴磨洋工,我们实在无可奈何啊!”

“既如此,那便将几个带头偷懒的给锁拿了!”杜延霖突然拍案而起,青色獬豸补服泛着冷光:

“逃灶者同甲连坐本就是《大明律》明文有载的,三木之下本官看谁还敢偷懒。我倒要看看,是他们的骨头硬还是王法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