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虎踞龙盘

晨雾如纱,轻轻笼着浩渺长江。

杜延霖所乘的漕船,在桨夫低沉而有力的号子声中,缓缓驶近金陵城外的龙江关码头。

码头上,已是人声鼎沸,樯橹如林。

运粮的漕船、载客的楼船、贩货的商舶,密密麻麻挤满了江面,只留下狭窄的水道供舟楫缓行。

“都让让!官船靠岸!”

漕兵高声吆喝,费力地排开拥挤的船流,为杜延霖的官船清出一条通往岸边的水路。

码头上,早有数名南京户部的主事、书办以及应天府派来的佐贰官候着。

他们远远看到杜延霖的仪仗,立刻堆起笑容,快步迎了上来。

“本官南京户部浙江清吏司主事钱有光,奉部堂之命,在此恭迎杜秉宪!”

“本官应天府通判孙德海,奉府台钧命,特来迎候杜秉宪!”

两人齐齐拱手行礼,但那笑容背后,是掩饰不住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这接船的人选颇有讲究。

南京户部主事与应天府通判皆为正六品,虽比杜延霖高出一秩,然京官天然尊崇,故钱有光、孙德海与这位杜延霖这位监察御史可谓地位相埒。

这两人还算热情,但杜延霖却只是矜持地微一颔首,故意摆开钦差的架子:

“有劳诸位了。本官奉旨巡盐,因扬州盐务牵涉甚广,需调阅南京户部存档之两淮盐运司历年奏销册籍,以便查核。事涉朝廷盐课根本,刻不容缓,还请钱司计引路,速往户部衙门。”

钱有光脸上笑容更盛:

“应当,应当!部堂早有吩咐,定当全力配合秉宪查帐!秉宪一路辛苦,本官已在官驿备下薄宴,请秉宪...”

“不必了。”杜延霖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赈灾如救火,盐政积弊关乎社稷国本。接风宴免了,即刻去户部为要。”

钱有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

“是是是,秉宪勤勉王事,令人感佩!这边请,车驾已备好。”

杜延霖点了点头,又看向孙德海:

“另有一事,本官受漕运总督王制台重托,有要事需当面呈报浙直总督杨制台!烦请孙郡宰代本官先行投递拜帖。”

钱、孙二人闻言俱是一怔。

查账本是意料中事,但杜延霖甫一登岸便直言要面见浙直总督杨宜,且抬出了漕帅王诰的名头,这实出乎他们所料。

二人飞快交换了一个惊疑的眼神,钱有光连忙应道:

“是是,本官这就引秉宪前往户部。孙兄,劳您速去总督行辕替杜秉宪下帖!”

杜延霖不再多言,在漕兵护卫下,利落登车。

南京是六朝古都,虎踞龙蟠,自有其雄浑气象,然杜延霖无心赏鉴。

车驾辘辘,穿过巍峨高耸的三山门,直入南京内城。

远处,巍峨宫阙显露一角,南京户部衙门便坐落于靠近皇城的太平门内。

当杜延霖一行人抵达时,南京户部衙门那厚重的朱漆大门紧闭,只开了一侧狭窄的角门供出入。

门前持戈兵丁肃立,衙门特有的森严中透着一股年节未过完的冷清。

因为今日方才正月初七,尚处春节假期。

大明律例,各衙门正月十五方行开衙,此前每日仅留一员坐堂值事。

钱有光引着杜延霖来到角门前,对守门兵丁低语几句。

兵丁转身入内通禀,片刻后,角门内走出一位身着五品白鹇补服、面容刻板的中年官员,正是今日坐堂的浙江清吏司郎中赵文谦。

“本官南京户部浙江清吏司郎中赵文谦,”赵文谦拱手见礼,姿态端正,语气却如一潭静水,不起波澜:

“不知杜秉宪登门,有失远迎。然年节封印未除,部堂大人及诸位同僚皆不在衙中。杜秉宪若有公务,还请待正月十五开印之后再来。”

所谓年节封印是指明代衙门的封印放假制度,通常在元宵节后衙门才正式开印办公。

赵文谦直接将“年节封印”这面大旗竖了起来,拒客之意昭然。

杜延霖心知肚明,他神色不变,声音清晰沉稳:

“赵浙曹客气。本官奉旨巡盐,核查两淮盐课乃紧急公务,赈灾如救火,岂容迁延?况南京户部掌钱粮存档,纵在年节,亦有值守之责!”

说着,杜延霖抬眼紧紧盯着赵文谦:

“本官需调阅嘉靖二十七年至今,两淮盐运司上报之正课、余盐、工本、引额奏销总册及分项细账!此类存档调阅之事,非需部堂亲自处置之公务,想必赵浙曹坐堂期间,应有权行此便利?”

赵文谦刻板的脸上肌肉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杜延霖搬出圣旨和赈灾大义,又精准点出他坐堂期间的管理权限,让他难以再用封印搪塞。

沉默片刻,他才缓缓道:

“秉宪所言确在情理。存档调阅,确系职分内务。然部中自有章程。”

说着,他再次祭出另一个法宝:

“凡调阅存档,需出具都察院勘合、巡盐御史印信,言明具体查阅年份、卷宗名目,由本部书办代为调取,于指定公廨查阅。且每次查阅卷帙数量、时限皆循定例,不容逾越。此系部中成法、祖宗规制,本官不敢擅专,万望秉宪体谅。”

他语气平淡无波,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但字字句句却拒人于千里之外。

杜延霖眼中精光一闪,知道对方是要借此繁文缛节来拖延时间。

他此行来南京,一下船就大张旗鼓地查账,目的之一就是表现出一副着急拿住王茂才等人把柄铁证的样子,以为疑兵之计,好迷惑南京的严嵩党羽。

于是,杜延霖当场发作道:

“好一个‘部中成法’!好一个‘祖宗规制’!”

他声音陡然拔高,补服上绣着的青色獬豸映着晨光凛然生威:

“赵浙曹!本官奉的是圣旨!关乎陕西四百万灾民的活路!你此刻却在这里跟本官讲什么‘年节封印’、‘查阅定例’?”

杜延霖上前一步,目光如炬,直刺赵文谦:

“莫非在赵浙曹眼中,这南京户部的章程,竟比圣旨还要大?比四百万灾民的性命还要紧?还是说——”

他话锋陡然转厉,字字诛心:“这盐运司的账册里,藏着什么见不得天日的东西,非得等到正月十五,才容得本官去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