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反客为主

南京城,太平门内。

浓烟滚滚,直冲云霄,将半边南京城的天际染成一片污浊的灰黄。

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木头爆裂声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气息。

火势蔓延得极快,附近的街巷早已乱成一锅粥。

“走水啦!户部衙门走水啦!”

“快跑啊!火要烧过来了!”

“货!我的货还在铺子里!”

“货要紧还是命要紧?这火就快烧过来了,还是先躲躲吧!”

“娘——!娘你在哪儿?!你们,看见我娘了吗?”

哭喊声、叫嚷声、奔跑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

太平坊的百姓像受惊的鱼群,慌乱地涌向远离火场的街口。

沿街的茶馆、酒肆、布庄纷纷关门落锁,老板伙计们一边咒骂着流年不利,一边扛着细软拼命往外挤。

户部衙门那原本肃穆威严的朱漆大门洞开着,门楣上的匾额被烟熏得漆黑。

户部留守的吏员、衙役、闻讯赶来的五城兵马司兵丁、还有一些附近的百姓,正手忙脚乱地从衙门口的水井、乃至远处的秦淮河里提水、接力传递着水桶,拼命向火场泼去。

数架粗笨的水车被推到了火场边缘,长长的管子努力伸向火海,喷出的水柱在烈焰面前却显得杯水车薪,瞬间化作蒸腾的白汽。

就在这一片混乱的时候,往街口外拥挤的人流忽然往内倒退了几步。

紧接着,一队队身着精良铁甲、杀气腾腾的总督标营士兵,如淬火的钢铁洪流,强硬地将人流倒逼了回来。

“总督衙门办案!圈内所有人,原地待命!”

“越线一步者——格杀勿论!”

“滚回去!找死吗?!”

锋利的矛尖与雪亮的雁翎刀在火光中反射着森然寒光,组成三道冰冷的钢铁藩篱,瞬间将所有试图逃往街口外的百姓死死封堵其中!

突如其来的高压让混乱为之一窒。

恐慌被冰冷的秩序强行镇压,人群惊惧地倒涌,推搡踩踏间又爆出阵阵哭嚎。

混乱中,一辆马车在重重护卫下分开人群,停在了士兵们封锁住的圈子内。

杨宜和杜延霖先后下车。

“凭什么不让出去?火快烧过来了!”

一个中年布商急红了眼,试图冲破人墙,却被一杆长矛狠狠抵住胸口。

“就是!你们不去救火,拦着我们老百姓逃命作甚?!”

人群中响起不满的质问,瞬间引发一片带着哭腔的附和,质疑声浪陡然升高。

杨宜面色凝重,大步走到一处略高的台阶上。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下方数百张惊惶、愤怒、绝望的脸庞,运足中气,声音洪亮而威严地压过了所有嘈杂:

“肃静!本官浙直总督杨宜!奉圣命总督东南军务!”

浙直总督!

就算是在这虎踞龙盘的南京城,那也是天大的官儿!

人群为之一静,目光齐刷刷聚焦在这位绯袍大员身上。

杨宜抬手一指火光冲天的架阁库,声音带着一种沉痛入骨的愤怒:

“此火,绝非天灾!乃是宵小奸佞丧心病狂,为销毁罪证犯下的滔天人祸!”

此言一出,人群哗然!

毁灭罪证?

烧掉南京户部衙门?

这得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罪?!

“本督今日,乃受巡盐御史杜延霖之托,封锁现场!”

杨宜的声音陡然拔高,侧身肃立,隆重地指向身旁青袍玉立的杜延霖,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向他:

“杜御史奉圣命巡盐两淮,追查盐课积弊,此乃明旨!”

他话语一顿,下一句如同炸雷投入人群:

“然其查访之中,竟发现扬州盐课积弊,牵涉通倭重案!”

“通倭”二字如同炸雷,在人群中轰然爆开!

倭寇!那是南京城乃至整个江南挥之不去的噩梦!

百姓们对倭寇的恐惧与痛恨,远超过一次火灾。

“杜御史明察秋毫,”杨宜语气斩钉截铁,仿佛在陈述不容置疑的事实:

“其深入扬州,已查获铁证如山!有倭酋供认,有奸商、蠹吏勾结,其罪证链,直指南京!”

他再次指向燃烧的户部衙门,声音如同寒冰:

“而此地,南京户部架阁库!存放着历年两淮盐运司奏销账册!杜御史正是为了厘清此中关键,今日亲临查阅!不料前脚刚至,后脚便有贼人胆大包天,竟敢纵火焚库,欲将这通倭的铁证、将这滔天罪孽,付之一炬!”

人群彻底死寂,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的哭喊。

所有的目光投向杜延霖,这些目光中充满了敬畏——这位年轻的青袍御史,竟然在查如此惊天动地的通倭大案!

再看那熊熊大火,眼中已不再是单纯的惋惜,而是充满了对幕后黑手无法无天的愤怒!

“杜御史此行,岂止为了查盐税?”杨宜的声音回荡在死寂的街道上,掷地有声:

“他查的是国贼!查的是倭寇内应!查的是欲将我大明东南财赋重地、百万黎庶性命,拱手献于倭寇刀下的亡国灭种之奸佞!”

他目光如电,洞穿人群:

“今日此火,便是贼人胆裂,欲盖弥彰!是向朝廷、向圣上、向全城百姓的猖狂挑衅!本督身为浙直总督,守土有责,安靖地方、剿灭倭寇及其魑魅魍魉,乃职责所在!”

说着,杨宜环视一周,声音转为凛然:

“今受杜御史所托,封锁现场,一则为保护残存证物,查明纵火真凶;二则为防止逆贼趁乱潜逃、或再次行凶!”

“所以,”杨宜的声音陡然严厉,对着人群和维持秩序的士兵下令:

“本督严令!封锁线内,只准总督标营及杜御史所部人员出入!擅闯者,视同通倭乱党,格杀勿论!应天府衙役,协同弹压外围,安抚百姓!各坊人等,即刻归家,紧闭门户,严防奸细流窜!此乃军令!”

他最后侧目,看向杜延霖,微微颔首,姿态郑重:

“杜秉宪,如此处置,可还妥当?”

杜延霖迎着杨宜的目光,掠过那些在“通倭”二字下彻底失声、唯余战栗敬畏的百姓面庞,缓缓点头,清晰有力的声音传开:

“制台处置得当。为保铁证,为查真凶,封锁现场,势在必行!有劳制台了。”

封锁线上的士兵挺直了腰杆,刀枪并举,再无一丝犹豫。

百姓们噤若寒蝉,纷纷后退,看向杜延霖和燃烧的户部衙门的眼神,只剩下深深的敬畏。

那质疑的声音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窃窃私语中关于“通倭”、“内奸”、“杜御史查惊天大案”的惊悚传闻。

“一派胡言!”

一片窃窃私语声中忽然传来一道不速之音:

“杨宜!你以为你一番花言巧语哄骗住百姓,就能在南京城内擅动兵戈、封锁街巷吗?!没有南京守备厅的公文,擅调大军封锁街衢重地,形同谋反——你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