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织席纵观天下

熹平四年深秋,涿郡楼桑村的雨丝裹着寒意渗入竹篾缝隙。刘备将最后一卷新织的草席摞上木架,指节被竹刺扎出的血珠混着雨水,在青灰色草席上晕开细小的红斑。远处传来梆子声,更夫拖着长调喊着“小心火烛”,惊起茅檐下缩成一团的寒鸦。

这是他织席贩履的第十七个年头。竹篾的纹路早已刻进掌心,可每当夜幕降临,他总忍不住望向村外官道。那里时常有载着兵甲的马车疾驰而过,扬起的尘土里,隐约能听见士卒们谈论洛阳城里的乱象——十常侍把持朝政,州牧刺史拥兵自重,冀州的黄巾军已聚众数万,连“太平道”的符水都传到了涿郡。

“玄德,又在发呆?”同村的刘德然提着酒葫芦撞开柴门,衣襟上沾着酒馆里的酸腐气,“这世道,吃饱饭比什么都强。你看看隔壁的张屠户,前些日子还被官兵追着打,如今投了官军,腰里别着刀在市集横着走。”

刘备接过酒葫芦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烧得喉咙发疼。他望着漏雨的茅屋顶,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洛阳太学旁听时,那些儒生们谈论的《春秋》大义。那时他也曾热血沸腾,可当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让他发誓守好这几亩薄田时,所有的壮志都化作了竹篾间的叹息。

更漏声渐密,刘德然的鼾声混着雨打芭蕉的声响。刘备摸黑起身,从床底摸出那柄断成两截的青铜剑。这是祖父留下的遗物,剑身上的饕餮纹早已被岁月磨平,剑柄缠着的布条也已腐烂。他记得祖父说过,刘家祖上是汉景帝之子中山靖王刘胜,可传到他这一代,除了这个无法证实的姓氏,只剩下这把断剑和满院待售的草席。

“报——广宗城破!”

突如其来的马蹄声撕碎了雨夜的宁静。刘备冲到门口,正见一名浑身是血的驿卒从马上栽落,手中的羽檄还紧紧攥着。他颤抖着展开发黄的绢帛,朱笔书写的“急报”二字刺得眼睛生疼。黄巾军张角亲率十万大军,连破巨鹿、下曲阳,冀州刺史王芬自刎,朝廷急调北中郎将卢植率军平叛。

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残破的窗纸洒在断剑上。刘备忽然想起洛阳街头那些说书人讲的故事,战国时燕昭王筑黄金台,引得乐毅、剧辛等豪杰争相投奔;秦末陈胜振臂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掀起反秦巨浪。可他低头看着掌心的竹刺,又想起刘德然说的“吃饱饭比什么都强”,不由得苦笑。

天还未亮,村口便传来阵阵哭嚎。刘备挤过人群,看见张屠户正指挥家丁搬运粮食。曾经满脸横肉的屠户,如今穿着崭新的皮甲,腰间的环首刀在晨光中泛着冷光。“都听好了!”张屠户一脚踢开挡路的老妪,“黄巾贼就要打到涿郡了,各家各户三日内交十石粮食,充作军粮!”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有人跪地求饶,有人破口大骂,更多的人只是默默流泪。刘备握紧双拳,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他看见张屠户腰间的玉佩——那是去年腊月,同村李老汉为了赎回被掳走的女儿,变卖祖产换来的。

“张大哥,乡亲们哪有这么多存粮?”刘备拨开人群站了出来,“况且朝廷有令,不得擅征民粮......”

“朝廷?”张屠户突然大笑,刀鞘重重砸在刘备肩头,“你个织席的懂什么朝廷!现在是乱世,拳头硬就是道理!”话音未落,几名家丁已冲上来将刘备踹倒在地。他挣扎着抬头,正看见张屠户的靴子踩向那柄断剑,“还装什么汉室宗亲,这破铜烂铁能换几斗米?”

剧痛从肋骨传来,刘备却感觉不到疼。他望着断剑被踩成碎片,突然想起那个反复出现在梦里的场景:金戈铁马,旌旗蔽日,他身披龙袍站在高高的城楼上,下方是山呼万岁的百姓。可每次梦到这里,他都会被竹篾划破手指的疼痛惊醒。

深夜,刘备蜷缩在草席堆里。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这次的调子变了——“黄巾破城,生灵涂炭”。他摸出怀中半块硬饼,那是今日唯一的食物。月光下,饼上的霉斑像极了地图上的州郡。

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新一轮暴雨即将来临。刘备望着漏雨的屋顶,突然想起《诗经》里的句子:“习习谷风,维风及雨。将恐将惧,维予与女。”他不知道,在这场即将席卷天下的风雨中,像他这样的织席人,究竟有没有资格撑起一片天。

当第一滴雨砸在草席上时,刘备终于闭上了眼睛。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桃园盛开,有青龙偃月刀劈开漫天烽火,有丈八蛇矛搅动万里风云。可当他伸手去抓那些幻影时,掌心只留下一片冰凉的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