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零号病人

勒忒生物制药的“神经功能重塑项目组”在慕尼黑郊外那座充满未来感的玻璃与合金建筑中,正式投入了高速运转。对于陈建宇而言,这不仅仅是一份新的工作,更像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一场赌上人类未来情感光谱的救赎之战。李伟则以他一贯的冷静高效,迅速融入了新的角色,协助陈建宇处理着团队组建、实验方案细化以及与公司各部门协调的繁琐事务。

实验室区域窗明几净,最先进的仪器闪烁着幽蓝的指示灯,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液特有的、略带刺激性的清新气味。初步招募到的几位年轻研究员和技术员,脸上带着对顶尖科学家陈建宇的敬仰和对未知科研领域的好奇,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各项准备工作。他们大多只知道这个项目旨在攻克一种罕见的、由基因疗法引起的神经功能障碍,对于其背后与“普罗米修斯之火”那惊天动地的关联,以及这项研究可能承载的巨大伦理重量,尚不完全知晓。陈建宇和李伟对此心照不宣,在公开场合,他们只谈论科学,只谈论数据,只谈论那些可以被量化和验证的技术细节。

项目启动的第一个核心议题,便是临床研究志愿者的招募。要深入理解“普罗米修斯之火”副作用的机制,并验证潜在干预手段的有效性,离不开人体试验。这是一个极其敏感的环节,尤其在极乐公司事件之后,公众对基因疗法相关研究的审视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严苛程度。

勒忒公司在这方面展现出了其德国企业特有的严谨和对伦理规范的重视。施耐德博士亲自过问了志愿者招募方案的制定,并反复强调,必须确保程序的绝对透明、志愿者的充分知情权以及最高规格的安全保障。

招募公告通过严格筛选的医疗机构和专门的志愿者招募平台发布,目标群体限定为明确记录在案的“普罗米修斯之火”长期使用者,且出现了显著的情感淡漠和性功能障碍的个体。公告中明确列出了研究的潜在风险、可能的不适,以及相应的补偿方案——一笔远超常规临床试验的、极其丰厚的报酬。这笔报酬不仅仅是对志愿者时间和身体付出的补偿,更像是一种姿态,一种勒忒公司愿意为解决这一难题不惜代价的决心。

陈建宇坚持,每一位潜在的志愿者,都必须由他亲自进行最后的筛选和面谈。他需要确认的不仅仅是对方是否符合临床指标,更重要的是,对方是否真正理解自己将要参与的是什么,以及是否具备承担这份风险的心理素质。

几周后,经过层层筛选,第一位符合所有条件的志愿者,被带到了陈建宇的办公室。

这是一个看起来约莫三十五六岁的男性,名叫马库斯·科普勒。他的衣着朴素但整洁,身材保持得不错,没有中年人常见的臃肿,面色也算健康红润——这无疑是“普罗米修斯之火”带来的“正面效应”。然而,他的眼神却显得异常平静,平静到近乎空洞,缺乏一个健康成年男性应有的神采和波动。当他走进办公室时,步履略显迟缓,对周围环境的观察也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仿佛对一切都提不起太大兴趣。

“科普勒先生,请坐。”陈建宇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语气温和。李伟作为项目组的核心成员,也陪同在座,他负责记录,并观察志愿者的细微反应。

马库斯依言坐下,双手平放在膝盖上,腰背挺得笔直,像一个等待指令的士兵。

“感谢您愿意参与我们的研究项目。”陈建宇开门见山,“在您签署最终的知情同意书之前,我需要再次向您确认,您是否完全理解这项研究的目的、流程以及可能存在的风险?”

“是的,博士。”马库斯的声音平静,几乎没有语调起伏,“招募文件上写得很清楚。你们在研究‘普罗米修斯之火’的副作用,特别是关于……情感和性功能方面的问题。我需要配合你们进行一系列检查和测试,可能会有一些不适,也可能没有任何效果。”

他的回答清晰、准确,显然是仔细阅读过那些厚厚的招募文件。但正是这种过度的平静,让陈建宇感到一丝不协调。

“科普勒先生,”陈建宇微微前倾身体,目光诚恳地注视着他,“我们提供的报酬非常丰厚,远高于常规的临床试验。我想冒昧地问一句,除了经济上的考量,您选择参与这项研究,还有其他的原因吗?或者说,是什么样的困境,让您愿意承担这样的风险?”

他知道这个问题有些超出常规,甚至可能触及对方的隐私。但他必须了解志愿者最真实的动机,这不仅关系到研究的伦理考量,也可能为他们理解“普罗米修斯之火”对个体生活造成的具体影响,提供更深层的视角。

马库斯沉默了几秒钟,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波澜,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抬起头,看向陈建宇,声音依然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钱,我确实需要。”他坦然承认,“但更重要的是,我想知道,我还有没有可能……变回一个‘正常’的男人。”

“正常?”陈建宇追问。

“是的,正常。”马库斯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能感受到喜怒哀乐,能……能爱我的妻子,能和她有正常的夫妻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个……活着的木偶。”

“您和您的妻子……关系出现了问题?”李伟适时地低声问道,语气中带着关切。

马库斯缓缓地点了点头,眼神中终于流露出一丝痛苦:“我们结婚十年了,一直很恩爱。三年前,为了庆祝结婚纪念日,也为了能有更健康的身体陪伴彼此更久,我们一起接受了‘普罗米修斯之火’的疗程。最初的一年,感觉确实很好,精力充沛,很多年轻时想做却没精力做的事情,我们都去尝试了。但从第二年开始,我渐渐发现……我对很多事情都失去了兴趣,包括对她。她也一样。”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们不再争吵,因为连争吵的力气和欲望都没有了。我们也很少再有亲密的举动,不是不爱,而是……身体好像忘记了那种感觉。拥抱像是例行公事,亲吻也只是嘴唇的触碰。至于性……那更是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情了。我们看过很多医生,心理医生,家庭关系顾问,都没有用。直到后来,媒体上关于‘火种’副作用的报道越来越多,我们才意识到,问题可能出在哪里。”

陈建宇静静地听着,心中百感交集。这就是他亲手参与释放的“寂静”,正在无数家庭中无声蔓延。

“所以,您希望通过参与我们的研究,找到恢复的可能?”陈建宇问道。

马库斯再次点头,眼神中第一次透出一丝微弱的希冀:“是的。如果……如果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想试试。为了我的妻子,也为了我自己。如果不行……那至少,我用这笔钱,还能为她做点什么。”

“您说的‘为她做点什么’,是指……?”陈建宇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语中的另一层含义。

马库斯犹豫了一下,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最终,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说道:“我的母亲……她病得很重,是急性髓系白血病,医生说,常规治疗效果很差,唯一的希望,可能是……是‘普罗米修斯之火’。但我们根本负担不起正规的疗程费用,即使是降价之后,对我们这样的普通家庭来说,依然是天文数字。”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我打听过了,在一些地下渠道,有……有黑市。价格依然很高,但如果加上这次的报酬,或许……或许能凑够给她注射一次的费用。我知道这很疯狂,也很危险,但那是她唯一的希望了。如果我能用我失去的‘人性’,换回我母亲的生命,我觉得……值得。”

这番话如同重锤,狠狠地敲击在陈建宇的心上。他几乎能感受到马库斯内心那种巨大的悲哀、无助以及孤注一掷的决心。

“普罗米修斯之火”……它一面扮演着救世主,延续着生命,抵抗着死亡;另一面却又像个冷酷的刽子手,剥夺着人类最基本的情感和存在的意义。而他,陈建宇,就是那个将这双刃剑锻造出来,并亲手递到世人面前的人。

他看着马库斯,这个普通的、为了亲情而挣扎的男人,心中涌起无限的感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他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却发现任何语言在这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李伟在一旁也沉默了,手中的笔停止了记录,眼神复杂。

“科普勒先生,”陈建宇的声音有些沙哑,“我理解您的心情,也敬佩您的孝心。但是,我必须再次提醒您,我们的研究尚处于非常初级的探索阶段,成功的几率微乎其微。您很可能在承受了诸多不适和风险之后,依然无法得到任何改善。甚至,在实验过程中,可能会出现一些我们目前无法预料的、新的副作用。您……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马库斯抬起头,眼神中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考虑清楚了,博士。对我而言,现在的生活,已经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的了。如果我的参与,能为你们的研究提供一点点有用的数据,能让以后的人少受一些这样的痛苦,或者……能让我有机会救我的母亲,那么,所有的风险,我都愿意承担。”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充满了牺牲的悲壮感。

陈建宇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睁开。他知道,他无法拒绝这样一位志愿者。这不仅仅是为了科学研究,更像是一种……赎罪。

“好吧,科普勒先生。”他点了点头,“我们尊重您的决定。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确保您的安全,并随时根据您的情况调整实验方案。感谢您的信任和勇气。”

他示意李伟将早已准备好的、更为详尽的风险告知书和知情同意书递给马库斯。文件里用最清晰、最直白的语言,列出了所有已知的和潜在的风险,以及在紧急情况下的应对措施。

马库斯接过文件,没有立刻签署,而是逐字逐句地、极其认真地阅读起来。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在他身上,将他专注的侧影拉得很长。办公室里一时间陷入了沉默,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仪器运行时发出的微弱嗡鸣。

这一刻,陈建宇突然觉得,眼前的马库斯·科普勒,不再仅仅是一个冰冷的实验对象,一个“零号病人”。他是一个具体的人,一个承载着家庭的爱与责任、在绝望中寻找希望的灵魂。而他们的研究,也因此被赋予了更深沉、更复杂的人性维度。

这,或许就是他们必须面对的,希望的代价。

马库斯·科普勒在签署了所有法律文件,并再次确认了对实验流程和风险的理解后,正式成为了勒忒生物制药“神经功能重塑项目组”的零号临床研究志愿者。接下来的几天,他按照项目组的要求,住进了位于勒忒公司研发大楼内专门设立的临床观察病房。这里更像是一个高级酒店套间,拥有独立的卫浴、舒适的起居空间和先进的生命体征监测设备,最大限度地保证了志愿者的舒适度和隐私,同时也便于研究团队进行24小时不间断的数据采集。

在正式的干预实验开始前,团队需要对马库斯的身体状况进行一次全面的基线评估。这不仅仅是为了收集对照数据,更是陈建宇第一次有机会,在极乐公司之外,以一个纯粹研究者的身份,近距离、系统地观察“普罗米修斯之火”那独特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副作用。

一系列精密的生理和神经功能检测随即展开。血液样本被送往分析实验室,检测各类激素水平、神经递质浓度以及与基因表达相关的生物标记物。脑功能成像设备(如fMRI和PET-CT)记录着他在不同情绪状态和认知任务下的大脑活动模式。皮肤电导率、心率变异性、睡眠周期等生理指标也被实时监测。

根据马库斯的主诉和既往病史,他已经有近一年半的时间,完全失去了性欲和性快感。但与传统意义上的阳痿或性冷淡不同,“普罗米修斯之火”带来的影响,展现出一种近乎“完美”的精准切割。

在项目组一位经验丰富的男性泌尿科医师和一位性医学专家的协作下,马库斯接受了规范的检查。结果显示,他的生殖器官在形态和基础生理功能上,并无明显器质性病变。在特定的物理刺激模拟下,马库斯甚至可以出现正常的生理反应。

然而,问题的核心在于——马库斯本人,对这一切毫无“感觉”。

在进行功能测试时,尽管生理指标显示他的身体产生了反应,但马库斯的表情始终平静如水,眼神中甚至带着一丝疏离和茫然,仿佛那器官并不属于他自己。当被问及感受时,他只是用平淡的语气回答:“哦,它有反应了。但我……什么也感觉不到。没有兴奋,没有愉悦,也没有任何想要进行下一步的冲动。”

“就像……一部机器,零件都在运转,但最终的产品却无法生产出来。”马库斯用他那特有的、不带情感的语调形容道,“或者说,程序启动了,也运行了,但最后一步的‘完成’指令,永远无法发出。”

这种状况,不仅仅是简单的“快感缺失”。对于一个生理功能尚存的男性而言,意味着其生物学意义上的繁衍能力被彻底剥夺。结合之前在医院看到的生殖健康中心那些因生育能力持续下降而来求助的夫妇,陈建宇几乎可以断定,“普罗米修斯之火”在“净化”欲望的同时,也以一种釜底抽薪的方式,悄无声息地终结了个体的生殖潜能。

“这……太‘完美’了。”在一次单独的团队内部讨论中,李伟看着马库斯的生理数据报告,忍不住低声感叹。他的语气中听不出是赞扬还是恐惧,更多的是一种纯粹技术层面的惊异。“在不损伤基本生理功能的前提下,如此精准地剥离掉性快感和射精能力……这几乎是……艺术品级别的基因调控。”

陈建宇闻言,心中一凛。李伟的这种评价,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他太清楚“普罗米修斯之火”的研发过程了,芬奇博士对“精准阉割”的执念,以及公司高层对“优化人类”的狂热。现在想来,这种“副作用”的完美性,或许正是他们刻意追求的结果。他们并非简单地抑制性欲,而是从根本上重塑了人类的性反应模式,使其服务于那个冰冷的“理性永生”的宏大目标——保留基本的生理结构以避免恐慌,但彻底消除其带来的“非理性”快感和“低级”的繁衍冲动。

“这不是艺术品,阿伟。”陈建宇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这是对人性的阉割,是对生命最根本驱动力的亵渎。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想办法修复这件‘完美’的暴行。”

李伟似乎察觉到了陈建宇语气中的不满,立刻收敛了刚才那份纯技术性的惊叹,点了点头,表情恢复了严肃:“是的,博士,我明白。我只是……从技术的角度,对其设计的精巧程度感到印象深刻。这也意味着,我们逆转它的难度,可能会非常大。”

陈建宇没有再多说什么。他知道李伟在科研上的天赋和投入,或许刚才那句话也只是无心之失。但那种对“完美技术”的本能欣赏,即使这技术是反人性的,也让陈建宇心中那根警惕的弦,再次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在完成全面的基线评估后,针对马库斯的初步干预实验正式开始。团队的首要目标,是尝试激活他沉寂的性反应中枢,唤醒那失落的快感。

马库斯戴着VR头盔,平静地躺在监测床上。各种传感器连接着他的身体,实时记录着他的心率、呼吸、皮电反应、脑电波以及特定区域的血流变化。陈建宇、李伟和其他几位核心研究员则在隔壁的中央控制室,通过单向玻璃和高清摄像头,观察着实验的进行,并分析着屏幕上不断流动的数据流。

然而,屏幕上的生理数据曲线,却像一条沉睡的直线,几乎没有任何起伏。

接着进行药物注射这些药物通过静脉注射,缓慢而精确地进入马库斯的体内。团队成员们紧张地注视着监测屏幕,期待着能捕捉到哪怕一丝一毫的积极变化。

然而,结果依然令人沮丧。

无论是哪种药物,无论剂量如何调整,马库斯的生理指标和主观感受都没有出现任何有意义的改善。

陈建宇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预料到逆转会很困难,但没想到会困难到这种地步。芬奇那张冰冷而自信的脸庞,再次浮现在他眼前。他们创造的这个“怪物”,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加强大,更加难以撼动。

实验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项又一项预设的干预方案被尝试,又被一一验证无效。研究团队的成员们从最初的期待和兴奋,逐渐变得沉默和凝重。他们记录着每一个数据,分析着每一次失败,试图从中找到新的突破口。但希望,却显得越来越渺茫。

就这样,一天的时间在紧张、专注而又充满挫败感的实验中悄然流逝。夕阳的余晖透过控制室的窗户,将房间染上了一层昏黄的色彩,也映照着团队成员们疲惫而失落的面庞。

这是他们与“大寂静”的第一次正面交锋。

而零号病人马库斯·科普勒,则像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平静地配合着所有的检查和实验,脸上自始至终都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情绪波动。仿佛他早已预料到,或者说,早已接受了这种徒劳的结局。

日头偏西,勒忒先进的临床观察室内,光线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面投下道道斜长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混合着精密仪器运行时特有的低频嗡鸣,以及研究团队成员们被压抑的呼吸声。对零号志愿者马库斯·科普勒的初步干预实验,已经持续了数个小时,但希望的曙光,却迟迟未能穿透“普罗米修斯之火”投下的浓重阴影。

非药物性的视觉、听觉刺激宣告无效后,陈建宇和李伟指导团队,按照预定方案,谨慎地推进着药物干预的序列。他们像是在一片布满未知暗礁的海域中航行,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每一次尝试都伴随着对潜在风险的严密监控。

在尝试了第一批经典的小分子化合物后,团队并没有气馁。他们知道,面对“普罗米修斯之火”这种深度的、系统性的基因表达重塑,常规手段很可能只是隔靴搔痒。

“加大剂量,或者尝试联合用药呢?”一位年轻的药理学研究员在控制室低声提议,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确定。他面前的屏幕上,马库斯大脑中与愉悦相关的区域,依旧像一片沉寂的荒原,对药物的刺激几乎毫无反应。

陈建宇摇了摇头,目光紧盯着实时反馈的生理数据:“不行。这些药物的副作用在高剂量下会急剧增加,我们不能在没有明确靶点的情况下盲目冒险。马库斯的肝肾功能虽然目前良好,但我们不能给他带来额外的代谢负担。‘普罗米修斯之火’已经改变了他的内环境,我们对这些药物在他体内的真实药代动力学和潜在的交互作用,知之甚少。”

李伟在一旁补充道,他的声音冷静而客观:“根据基线评估,马库斯体内的单胺氧化酶活性似乎略高于正常参考值,这可能加速了部分单胺类药物的降解。而且,‘火种’对神经元细胞膜上受体表达谱的潜在影响,我们还没有完全摸清。直接的受体激动剂效果不佳,可能意味着受体本身的数量、亲和力或下游信号转导通路已经发生了适应性改变。”

他的分析精准而深刻,指出了问题的复杂性。团队成员们闻言,神色都更加凝重。他们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被“关闭”了的开关,而是一个被彻底重新布线的、错综复杂的网络。

在确保马库斯的身体状况稳定,并给予了足够的药物洗脱期后,团队开始尝试第二类干预策略——靶向神经肽类调节剂。这些神经肽,如催产素、血管加压素以及一些内源性的阿片肽,在调节社交、情感连接、信任感以及性行为中扮演着复杂的角色。陈建宇希望,通过外源性地补充或调节这些神经肽的水平,或许能够从另一个侧面,撬动那扇紧闭的情感与欲望之门。

实验人员通过微量泵,将精确计算剂量的合成催产素鼻喷剂给予了马库斯。催产素,这种被称为“爱情荷尔蒙”或“拥抱激素”的神经肽,被认为能够增强共情能力、促进亲密关系的形成,并在性高潮的体验中发挥作用。

在给予催产素后,团队密切关注着马库斯的情绪反应和生理指标。他们甚至安排了一段由专业心理咨询师引导的、关于他与妻子过往美好回忆的谈话,试图在药物和心理暗示的双重作用下,激发他的情感共鸣。

马库斯在谈话中,确实回忆起了一些与妻子相关的、温馨的片段。他的语调依然平淡,但眉宇间那份长久凝固的空洞,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监测数据显示,他的心率变异性出现了一些积极的波动,皮肤电导率也略有上升,这表明他的自主神经系统对情感回忆产生了一定的反应。

然而,当谈话涉及到更深层次的情感体验,尤其是与性相关的亲密感受时,那层无形的屏障再次显现。

“我记得……我们曾经很幸福。”马库斯看着心理咨询师,眼神中带着一丝困惑,“那些画面很清晰,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我知道那时的我很快乐,很爱她。但是现在……我无法‘再次’感受到那种快乐和爱意。它们就像……褪了色的老照片,我知道它曾经很鲜艳,但我再也看不到那些色彩了。”

至于性欲和性快感,催产素的干预同样收效甚微。在后续进行的、与之前类似的性刺激测试中,马库斯的生理反应和主观感受,与未用药时相比,并没有出现本质的改善。大脑中负责愉悦和奖赏的区域,依然对这些刺激反应迟钝。

“催产素似乎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他的社交回忆提取和有限的情感唤醒,”陈建宇在数据分析会议上总结道,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这或许说明,‘火种’并未完全摧毁所有的情感记忆通路。但是,从普遍的情感体验到具体的性欲和性快感,这之间似乎存在一个巨大的鸿沟,一个我们目前尚未找到桥梁的鸿沟。”

其他的神经肽类调节剂,如小剂量纳曲酮,以及一些实验性的、旨在调节下丘脑神经肽Y或吻肽的药物,也逐一进行了尝试。

每一次尝试,都伴随着团队成员数小时乃至数十小时的精心准备、严密监控和细致分析。实验室的灯光常常彻夜通明,咖啡的消耗量与日俱增。年轻的研究员们眼中布满了血丝,但依然强打精神,记录着每一个微小的变化,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线索。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

“普罗米修斯之火”所构建的“寂静壁垒”,比他们想象的要坚固得多,也复杂得多。它并非简单地作用于某一个或某几个孤立的靶点,而是像一张无形的巨网,从基因表达的最底层,到神经回路的连接方式,再到内分泌系统的整体平衡,都进行了深度的、系统性的改造。每一次看似有希望的干预,最终都像是撞在一堵柔软而坚韧的墙上,被悄无声息地化解于无形。

在一次午休时间的简短交流中,一位年轻的神经生物学博士后,对着满屏无效的实验数据,忍不住发出一声沮丧的叹息:“陈博士,我们面对的……简直像是一个被重新编程过的大脑。它所有的‘出厂设置’都被修改了,我们现在用的这些‘补丁’,根本无法兼容它的新系统。”

陈建宇理解他的沮丧,因为他自己心中也充满了同样的无力感。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他是团队的主心骨,是所有希望的寄托。

“不要灰心。”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而有力,“科学研究本就是不断试错的过程。每一次失败,都能让我们更接近真相,排除掉错误的路径。我们记录下的这些阴性结果,同样具有重要的科学价值。它们至少告诉我们,哪些方向是走不通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团队成员们疲惫但依然专注的脸庞,补充道:“而且,我们还没有尝试所有的可能性。‘普罗米修斯之火’的作用机制异常复杂,我们对它的了解依然非常有限。或许,关键的突破口,就隐藏在我们尚未触及的某个角落。调整思路,准备下一阶段的方案。”

尽管陈建宇努力鼓舞士气,但控制室内压抑的气氛并没有得到太大的缓解。持续的失败,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他们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芬奇和极乐公司创造的那个“完美副作用”,在技术层面是何等的“高明”与“彻底”。

马库斯·科普勒,则像一个超然的观察者,平静地经历着这一切。他严格遵守着研究团队的每一个指令,无论是忍受药物注射后可能带来的轻微不适,还是长时间配合各种枯燥的生理监测和心理测试。他的脸上,自始至终都很少有明显的情绪流露,仿佛他早已将自己视为一件纯粹的“实验材料”,任由科学家们在他身上探索、尝试。

只是,在夜深人静,当观察病房的灯光熄灭后,负责值夜班的技术员,偶尔会通过单向观察窗,看到马库斯独自一人,长时间地坐在床边,默然注视着窗外慕尼黑郊外的沉沉夜色。那挺直的脊背,在黑暗的剪影中,透着一种无言的孤独和深不见底的疲惫。没有人知道,在那份极致的平静之下,他的内心究竟经历着怎样的波澜与煎熬。

就这样,在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与失败中,在希望与失望的反复交织中,对零号病人马库斯·科普勒的第一周期初步干预实验,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进行了一整天。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也消失在了地平线之下,实验室窗外的天空,被深邃的墨蓝色所笼罩。控制室内,只剩下仪器屏幕发出的各色光芒,在安静的空气中无声闪烁。

是时候,让零号病人休息了。也是时候,让疲惫不堪的团队,暂时停下徒劳的脚步,重新审视眼前的困局了。

夜幕完全降临,勒忒生物制药研发大楼内的灯火却依旧通明。在“神经功能重塑项目组”的临床观察区,持续了一整天的初步干预实验终于告一段落。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紧张的期待,而是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的疲惫。

陈建宇在李伟和几位核心研究员的陪同下,最后一次进入了马库斯·科普勒的观察病房。按照约定,马库斯在完成第一周期的实验后,可以选择暂时离开,休整一段时间,等待后续的实验安排,或者……如果他愿意,也可以选择终止参与。

“科普勒先生,今天辛苦您了。”陈建宇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沙哑,他看着眼前这位平静得近乎麻木的志愿者,心中五味杂陈。“所有的干预措施,我们都已经按照既定方案尝试过了。初步的数据分析显示……我们暂时还没有找到能够显著改善您症状的方法。”

他尽量用一种客观而审慎的语气陈述这个令人沮丧的结果,避免使用“失败”这样的字眼,但马库斯显然早已洞悉一切。

马库斯缓缓地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失望的表情,那双空洞的眼睛甚至没有泛起一丝波澜。“我明白,博士。我早有心理准备。”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淡,听不出喜怒。

“按照协议,”陈建宇继续说道,“您可以选择今晚在这里休息,明天上午办理相关手续后离开。当然,如果您希望……终止参与后续的研究,我们也完全尊重您的意愿。无论如何,勒忒公司都将按照最高标准,支付您本阶段的全部报酬,并承担您在此期间所有的医疗和生活费用。”

他示意李伟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信封递给马库斯。信封里装着一张数额极其可观的银行本票,以及一份详细的权益确认书。这笔钱,足以让马库斯在一段时间内,不必再为生计发愁,甚至……或许真的够他去黑市,为他的母亲购买那救命的“普罗米修斯之火”了。

马库斯接过信封,手指在触碰到那略显厚实的纸张时,微微停顿了一下。他没有立刻打开,只是将其平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抬起头,看向陈建宇。

“博士,”他第一次主动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分辨的情绪,“谢谢您和您的团队所做的一切。虽然……虽然没有成功,但我能感受到,你们是真心地想帮助我,想解决这个问题。”

陈建宇心中一紧。这是马库斯参与实验以来,第一次流露出如此明确的“人情味”。那份极致的平静之下,或许也隐藏着一丝不为人知的期待与失落。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科普勒先生。”陈建宇诚恳地回应,“您的参与和信任,对我们的研究至关重要。我们不会放弃,我们会继续分析数据,调整方案,寻找新的突破口。如果您愿意,我们非常希望您能在休整一段时间后,继续参与后续的实验。”

马库斯沉默了片刻,眼神中似乎闪过一丝犹豫,但最终还是轻轻摇了摇头:“再说吧,博士。我现在……有些累了。我想先回家,陪陪我的母亲。”

他的回答,在陈建宇的意料之中,却依然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怅然。

“我理解。”陈建宇点了点头,“无论您做出怎样的决定,我们都支持您。请您务必保重身体。如果您在后续生活中遇到任何与实验相关的健康问题,或者改变了主意,随时可以联系我们。”他将一张印有自己私人联系方式的名片递给了马库斯。

马库斯接过名片,认真地看了看,然后小心地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谢谢您,陈博士。”他站起身,第一次主动向陈建宇伸出了手。

陈建宇紧紧握住了他的手。那只手,因为长期缺乏运动和情感的滋养,显得有些冰凉,但握得很用力。

“再见,科普勒先生。”

“再见,博士。”

没有过多的寒暄,马库斯在一位研究助理的陪同下,离开了观察病房。他挺直的背影,在走廊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愈发孤单和落寞。

陈建宇站在原地,目送着他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感。这种失落,不仅仅是因为实验的初步失败,更因为他从马库斯身上,看到了无数被“普罗米修斯之火”改变命运的个体的缩影。他们曾经对生命充满热爱和渴望,却最终被剥夺了感知幸福的能力,在永恒的健康中,品尝着灵魂的荒芜。而他,作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之一,却无能为力。

“博士,您也累了一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李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打破了沉思。他不知何时已经处理完了后续的事务,安静地站在陈建宇身旁。

陈建宇转过身,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露出一丝苦笑:“是啊,身心俱疲。我们似乎……又一次低估了芬奇的‘杰作’。”

“任何伟大的科学突破,都需要漫长而艰辛的探索过程,博士。”李伟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冷静而富有哲理,“今天的结果虽然不尽如人意,但也为我们提供了宝贵的数据和经验。至少,我们知道了哪些路是暂时走不通的。”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马库斯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地说道:“其实,换个角度看,对于马库斯的母亲而言,‘普罗米修斯之火’可能真的是救命的神药。如果她能因此摆脱病痛,重获新生,那么,这份‘寂静’的代价,在她看来,或许也是值得的。”

陈建宇闻言,心中一动。他抬起头,看向李伟那双在灯光下显得异常清澈而深邃的眼睛。

李伟继续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抚慰:“事物总有两面性,博士。您当年参与研发‘普罗米修斯之火’,初心是为了拯救生命,延长人类的健康。事实上,它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在全球范围内,有成千上万的人,因为这项技术而摆脱了绝症的折磨,获得了宝贵的、高质量的生命时光。从这个角度看,您的研究,无疑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您拯救了无数人的性命,也极大地延长了人类的平均寿命。”

他的声音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奇异的微笑,带着一丝调侃的意味:“如果真的有死神存在的话,他老人家现在最恨的人,恐怕就是您了,陈博士。您可是从他手里抢走了太多太多的‘业绩’。”

听到这句出人意料的黑色幽默,陈建宇先是一愣,随即那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仿佛在瞬间被触动了某个开关,一股哭笑不得的荒谬感涌上心头,他竟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笑声,在空旷安静的控制室里显得有些突兀,却也像一股暖流,冲淡了些许弥漫在空气中的压抑和沉重。连日来的疲惫、沮丧、自责、以及对未来的迷茫,似乎都在这突如其来的笑声中,找到了一个短暂的宣泄口。

“你这个说法……倒真是新奇。”陈建宇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带着一丝自嘲和释然,“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将来到了冥界,恐怕要吃很大的苦头了。得罪了顶头上司,日子肯定不好过。”

李伟也跟着笑了起来,那笑容干净而明朗,仿佛能驱散所有的阴霾:“那可说不定,博士。或许冥界也讲究功过相抵。您虽然‘打扰’了死神的秩序,但也为无数灵魂带来了福音。说不定,他们会为您设立一个特别的‘功德殿’呢?”

两人相视而笑,之前那种剑拔弩张的科研压力和挥之不去的伦理困境,在这一刻似乎被暂时抛到了九霄云外。虽然前路依然漫漫,挑战依然艰巨,但至少,他们还没有完全失去希望,也没有失去在困境中寻找一丝慰藉和幽默感的能力。

陈建宇深吸一口气,心中的那份怅然若失虽然仍在,但已经被一种更深沉、更坚韧的决心所取代。他知道,对“普罗米修斯之火”副作用的研究,绝不会一帆风顺。零号病人的实验只是一个开始,未来还有更多未知的困难和挑战在等待着他们。

但正如李伟所说,事物总有两面性。即使是他亲手参与创造的“普罗米修斯之火”,也并非全然是恶魔的造物。它曾经承载过人类对美好未来的无限向往,也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展现过科技的奇迹。

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努力去修正那些被扭曲的、被滥用的部分,让科技的光芒,重新照亮人性的温暖,而非通往冰冷的、永恒的寂静。

“走吧,阿伟。”陈建宇拍了拍李伟的肩膀,“回去好好休息。明天,还有一场更硬的仗要打。”

李伟点了点头,与陈建宇并肩走出了控制室。窗外,慕尼黑的夜空繁星点点,深邃而辽远。在这座以严谨和理性著称的城市里,一场旨在唤醒人类失落情感的秘密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而他们的敌人,不仅仅是那个难以捉摸的“火种”,更是人性深处那永恒的、关于生命意义的诘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