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天的日头把渭河滩晒得冒白烟,蝉儿趴在老柳树上扯着嗓子嘶鸣,声音里都带着股焦糊味。李红梅蹲在分水亭北面的工地上,手里的瓦刀“当当”敲着砖,碎末子扑簌簌落在蓝布衫上边。她眯起眼睛望着地基里插着的木桩,那些木桩上还缠着辟邪的红布条,是赵老汉昨儿个特意绑上去的。
“红梅!把水平仪递过来!”张建军的喊声从脚手架上传来。王强戴着用柳条编的遮阳帽,工装裤卷到膝盖,露出被蚊虫咬得红疙瘩摞着红疙瘩的腿。李红梅起身时膝盖旧伤猛地一疼,她咬着牙从工具箱里摸出水平仪,抬头喊道:“张技术员,你那架势跟孙猴子爬树似的,可别摔下来!”
这话惹得工地上的知青们一阵哄笑。王强正和几个壮小伙抬着预制板,肩膀上的麻绳勒进肉里,脸上却还咧着嘴:“红梅姐说得对着哩!张哥你要是摔下来,咱龙旺公社知青点可就么主心骨咧!”他的关中腔拖着长长的尾音,在热浪里打了个旋儿。
建这座知青宿舍就是不能让这几十个知青再挤在老乡家的土坯房里,这些知青娃们为了咱龙旺公社用了命了,不能再亏待他们了。刘天祥蹲在门槛上吧嗒旱烟,烟灰掉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娃们不能总寄人篱下,咱得给娃们盖座敞亮的楼,当咱龙旺公社知青点的宿舍!”
说干就干。张建军熬了三个通宵,在煤油灯下画出设计图。图纸边角还粘着半片芦苇叶,那是他去河滩测量时沾上的。“咱这宿舍楼得修成‘且’字形,”他拿着树枝在地上比划,“南北通透,又能望见渭河,万一再有洪水……”话没说完,李红梅就接茬道:“就能早早瞧见,撒开腿跑!”哈哈哈……一阵笑声。
备料的日子最是辛苦。青砖要从十里外的砖窑拉,知青们分成三班倒,推着架子车在土路上来回奔波。王强的手掌磨出了血泡,却还跟同伴打趣:“这血泡是咱给知青宿舍楼的‘见面礼’!”木料则是大伙去后山砍的,张建军特意请赵老汉当监工。老人拄着枣木拐杖,瞅着碗口粗的松树直点头:“这木料好,油性足,百年都不腐!”
地基开挖时,又遇上了硬茬。挖到两米深,全是鹅卵石,十字镐下去只冒火星子。“用钢钎凿!”张建军脱了褂子,露出被晒得黝黑的脊梁,“当年修红旗渠,比这难十倍都拿下咧!”知青们喊着号子,“嘿哟!嘿哟!”的声音惊飞了芦苇荡里的野鸭子。李红梅负责给大伙送绿豆汤,陶罐上印着“为人民服务”,是县供销社支援的。
砌墙的手艺活,多亏了村里的老把式。赵老汉手把手教知青们“三一砌砖法”:一铲灰、一块砖、一挤揉。“砖缝要跟线走,宽窄得匀,”老人布满老茧的手在砖墙上摩挲,“这跟过日子一个理,踏实才能长远。”王小花学得最认真,这姑娘平日里大大咧咧,此刻却像绣花般仔细,鼻尖上还沾着白灰。
到了宿舍楼封顶的黄道吉日,刘天祥杀了头黑猪,猪血绕着楼基洒了一圈。“这叫‘血祭’,保咱楼平安!”他的中山装口袋别着钢笔,胸前的毛主席像章擦得锃亮。工人们围着主梁,上面系着红绸和铜钱,号子声震得树梢的麻雀扑棱棱乱飞:“封顶喽——!步步高升——!”
楼体一天天完成,知青们的干劲也越来越足。李红梅负责在墙上刷标语,她站在脚手架上,红油漆桶晃悠着,写下“自力更生建家园”几个大字。张建军路过时仰着头喊:“字写得嘹咋咧!比县文化馆的都强!”李红梅被夸得脸一红,回嘴道:“就你嘴会说!还不快去看模板支好了没?”
内部装修时,大伙更是各显神通。知青小陈心灵手巧,用芦苇编了屏风,上面还绣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王强带着人打家具,刨花堆得像小山,刨子推过木板的声音“沙沙”响,混着《社员都是向阳花》的广播声,倒像是首劳动进行曲。
终于到了竣工那天,刘天祥踩着梯子,亲手把“自力更生建家园”的标语牌钉在楼檐下。铁皮做的大字在阳光下泛着银光,与楼前新立的宣传画遥相呼应——画上,知识青年们肩扛锄头,身后是金灿灿的麦浪,配文“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几个字写得龙飞凤舞,像是要冲破画框。
“都来搭把手!”王强的喊声从楼道里传来,带着关中汉子特有的粗犷。王强站在二楼的窗口,工装裤膝盖处打着补丁,手里挥舞着麻绳,“把行李往上吊,省得蹭花了墙面!”知青们立刻忙活起来,帆布包、木箱在麻绳的牵引下晃晃悠悠往上爬,偶尔蹭到墙壁,留下道道灰印。二楼的墙面上,早被人用红漆写满标语:“一颗红心献给党”“艰苦奋斗永不忘”,字里行间还画着向日葵和齿轮,稚气中透着坚定。
李红梅的宿舍在三楼拐角西面,推开门,一股淡淡的木香扑面而来。窗台上不知谁放了束野菊花,花瓣上还沾着清晨的露珠,旁边压着张纸条,歪歪扭扭写着:“给最能干的红梅姐!”她轻轻拿起纸条,嘴角不自觉地扬起,眼睛有些发酸。
张建军的房间,推开窗就能望见渭河。此刻他正站在梯子上,往天花板钉木板,木屑簌簌落在他的肩头。“这是自制的图纸墙,”他看见李红梅抱着宣传画进来,便从梯子上跳下来,工装裤膝盖处还沾着未干的水泥,“以后画设计图就方便多了。”
李红梅把宣传画摊开,有“学习大寨”的丰收场景,也有“工业学大庆”的炼钢图,色彩鲜艳得像是把太阳摘下来染的。“张技术员,这些画贴哪儿合适?”她问道。
张建军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亮起来:“就贴楼梯间!每天上下下都能看见,比喊口号管用!”他突然咳嗽两声,从口袋里掏出个铁皮盒,“润喉糖,王大婶自制的,说我最近嗓子哑得像破锣。”
李红梅接过糖,发现盒盖上还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字样。她剥开一颗放进嘴里,甜味中带着淡淡的薄荷香,仿佛把整个夏天的燥热都驱散了。
入夜,煤油灯星星点点地在宿舍楼上亮起,像是天上的星星坠落在人间。李红梅坐在窗前,借着灯光给学生批改作业。楼下传来知青们的歌声,混着渭河的涛声,断断续续飘上来。唱的是新学的《祖国一片新面貌》,唱到“天也新地也新,一代革命新人在成长……”时,不知谁起了个头,歌声突然变得激昂:“山也笑水也笑,你看祖国大地满园春!”
突然,“哐啷”一声巨响打破宁静。李红梅冲出门,只见张建军举着马灯站在走廊,工装裤沾满泥浆,额头上的汗水混着泥土往下淌:“上游漂来大批浮木,堵住河道了!”他的声音里带着血丝,显然已经跑了好几个来回。
楼下,刘天祥的喇叭声炸响:“全体集合!带上麻绳和钩子!”声音穿透夜空,惊飞了芦苇荡里的水鸟。
渭河滩上,高音喇叭紧急播放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激昂的旋律像是在为这场战斗擂鼓助威。月光下,河面漂浮的原木密密麻麻,撞在导流坝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仿佛是渭河在咆哮。
李红梅攥着粗麻绳,和王强站在最前排。河水泛着幽蓝的光,浪头一个接一个打在岸边,溅起的水花落在脸上,冰凉刺骨。“听我指挥!”张建军站在竹筏上,手电筒的光束来回扫动,“两人一组,先把大木头勾到岸边!”
突然,一个巨浪打来,竹筏剧烈摇晃。张建军踉跄几步,差点掉进水里。李红梅的心提到嗓子眼,双手死死攥着麻绳,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却见他稳住身形,大声喊道:“不要慌!就按训练的来!”他的声音混着广播里的歌声,在河面上回荡。
岸边的知青们跟着节奏喊起号子:“嘿哟嗬!拉呀拉!嘿哟嗬!稳住它!”号子声整齐有力,惊得远处的渔船纷纷熄灯避让。王强的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嘴里喊着号子,脚下却像生根似的纹丝不动。
这场打捞持续到天亮。当第一缕阳光照亮宿舍楼时,河滩上已经堆满整齐的浮木,像是给渭河镶了一道金色的边。刘天祥站在木料堆上,旱烟锅子指着远处:“这些木头,够盖三间教室!”他转身看向疲惫却兴奋的众人,“等歇口气,咱再开个表彰会,好好宣传宣传咱们龙旺公社知青的奋斗精神、奉献精神!现在我宣布把这座给知青居住的宿舍楼正式命名为知青楼,鼓掌!”
掌声雷动,惊起一群白鹭,扑棱棱地飞向天际。
回到知青楼时,李红梅发现自己房间的墙上多了幅新画。画面上,一群青年在月光下奋力打捞,旁边用毛笔写着:“夜战渭河显身手,青春热血护家园”。落款处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旁边写着“王小花敬绘”——那是她最调皮的学生。
张建军敲门进来,手里端着碗姜汤:“趁热喝,驱驱寒气。”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下巴冒出青青的胡茬,身上还带着河水的腥气,“多亏了这些宣传画和标语,大伙干起活来都铆足了劲。”
李红梅捧着姜汤,热气氤氲中,窗外的知青楼在朝阳下闪耀着温暖的光。她突然觉得,这座宿舍楼不仅是遮风挡雨的住所,更是他们用青春和热血筑起的精神家园。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承载着他们的梦想与希望。午后,宿舍楼下响起欢快的《社员都是向阳花》。知青们顾不上休息,又开始整理浮木。李红梅和几个姑娘拿着刷子,在木料上刷防虫漆,嘴里还跟着广播哼唱。张建军则带着人测量尺寸,准备设计教室图纸。他时不时抬头望向渭河,眼神里多了份坚定——经历这场战斗,他更明白,守护河坝,不仅是守住土地,更是守住大伙共同的信念。
夕阳西下时,宿舍楼上的“知青楼”三个字被染成金色,与远处渭河的波光交相辉映。李红梅站在楼顶,看着张建军在图纸上写写画画,微风拂过她的发梢,带来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她想起宣传画上的话“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此刻才真正懂得,这片土地给予他们的,不仅是成长,更是让理想生根发芽的力量。而他们,也将继续在这坝上人家,书写属于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