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开学
九月的风裹着未散的暑气，把梧桐叶烤得卷了边。林未晞走在浓绿成荫的梧桐路上，白色连衣裙衬得她像朵刚沾了露水的栀子，发梢被阳光镀上层金。
她父母并肩走在两侧，母亲不断抬手替她理被风吹乱的碎发，指尖触到女儿后颈的薄汗，眉头就蹙得更紧：“这天儿也太热了，宿舍有没有空调？你从小怕热，铺盖得挑透气的……”父亲拎着印着工作室logo的帆布包，里头装着她的素描本和绿植，时不时扭头看眼教学楼方向，又低头叮嘱：“食堂饭菜要是不合口，就给我们打电话，工作室离得近，我和你妈随时能来。”
他们身上的棉麻衬衫熨得笔挺，言谈间带着家居设计师特有的温和审美——工作室“未晞居”的木质标牌，就像他们给女儿取的名字一样，藏着“朝露未晞”的。
校门口挤满了送孩子的家长，行李箱滚轮声和叮嘱声混作一团。林未晞踮脚往人群里望时，却看见斜对角的梧桐树下，站着个格外单薄的身影。
男孩穿着洗得发白的蓝校服，独自背着旧帆布包，腕上戴着块塑料电子表，正低头踢着脚边的石子。
周围家长的热闹仿佛与他隔着层玻璃，直到保安挥手让新生进校，他才默默抬起头，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像棵无人注意的野草，独自走进了熙攘的人潮里。
林未晞的目光在江辞远身上短暂停留便移开了，像掠过一片无关紧要的落叶。
她转身挽住母亲的手臂往宿舍楼走，帆布鞋踩在被阳光晒得发烫的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宿舍是四人间，风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扬起的风都带着热浪。
林未晞刚把行李箱推到角落，父母就忙活开了——父亲踩着凳子挂蚊帐，母亲蹲在地上铺床单，特意选了淡蓝色的棉麻料子，“你说过喜欢海边的颜色，这个透气，睡着不闷。”
她边说边把竹席擦了三遍，直到布巾拧出的水都变凉了，才满意地铺平整。
“画室钥匙给你放包里了，”父亲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小熊挂件，“工作室新做的香薰，放桌上能去去味。”林未晞凑过去闻了闻，是柑橘混着雪松的味道，像极了家里工作室的气息。
母亲又塞给她一个保温杯，“麦冬泡了水，天热喝着下火，记得每天倒腾干净。”
收拾到一半，母亲突然停下手，伸手摸了摸女儿的额头：“没出汗吧？要不我去跟宿管说说，能不能调个向阳面的床位？你这屋子朝西，下午晒得厉害。”林未晞笑着把母亲的手拍下来：“妈，我又不是瓷娃娃，没事的。”
父亲在一旁挂窗帘，闻言回头补了句：“有事一定打电话，你妈这几天都在工作室画图，离得近。”
阳光透过梧桐叶隙洒在地板上，晃出斑驳的光影。
林未晞看着父母忙前忙后的身影，忽然觉得这闷热的宿舍也没那么难熬了。
直到父母再三确认衣柜挂钩是否牢固、叮嘱完“晚上别熬夜画画”才离开，走廊里还传来母亲“记得锁门”的声音，像一串温柔的风铃，在午后的校园里 lingering。
午后的蝉鸣密得像张网，林未晞揣着冰镇汽水在校园里晃悠。
红砖教学楼的阴影被阳光拉长，她绕过喷水池，无意间拐进了男生宿舍区。
远远就看见二楼角落的窗口，有个身影正踮脚够着晾衣绳——是上午在梧桐树下遇见的那个男孩，江辞远。
他依旧穿着那件蓝校服，袖子卷到小臂，露出清瘦的手腕。
晾衣绳系得太高，他几次跳起来都没够到衣架，额角的汗顺着脖颈滑进衣领。
林未晞站在楼下，看见他从口袋里摸出把旧钥匙，垫着脚尖用钥匙环去勾绳结，试了几次才把洗得发白的衬衫晾上去。
衬衫在风里轻轻晃荡，袖口处还打着个整齐的补丁。
他转身回宿舍时，瞥见了楼下的林未晞。四目相对的瞬间，他像被烫到似的低下头，快步闪进门里。
林未晞顿了顿，本想走开，却听见楼上传来“哐当”一声响——大概是铁盆掉在地上。
她忍不住又抬头望了眼，那扇门虚掩着，能看见他正弯腰收拾散落的搪瓷盆，盆沿磕出不少锈迹，旁边放着块搓得发毛的洗衣皂。
宿舍阳台的护栏上，别人晾着崭新的运动鞋和印着球星头像的毛巾，只有他的角落挂着几双补过的白袜子，被风吹得轻轻拍打着墙壁。
林未晞忽然想起自己宿舍里母亲刚铺好的香薰棉麻床单，手里的汽水突然变得有点沉。
她抿了口冰凉的液体，转身离开时，听见楼上隐约传来搓洗衣物的沙沙声，在满耳蝉鸣里，显得格外清晰。
上课铃突然“叮铃铃”炸响，蝉鸣瞬间被切成碎末。林未晞攥着快化完的汽水往主教学楼跑，楼道里顿时涌满穿蓝校服的身影。
高一新生像群没头苍蝇，举着分班表在走廊里乱转——有人撞翻了保洁阿姨的水桶，有人对着“高一（7）班”的门牌反复确认，还有人趴在公告栏前把名单从头念到尾，鼻尖都快蹭到玻璃上。
瓷砖地被擦得能映出人影，走廊尽头的绿萝叶子上还挂着水珠。
林未晞跟着人流拐进楼梯间，忽然听见身后“哎哟”一声：个男生抱着一摞新书摔在台阶上，《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哗啦啦散了一地。
她刚想弯腰去捡，就见旁边冲来个扎马尾的女生，蹲下身把书往他怀里塞：“江辞远你慢点！教室在三楼呢，急什么呀！”
林未晞手一顿。阳光透过楼梯间的窗户，正好照在男生手腕的旧表带上——是上午那个晾衣服的男孩。
他额角还沾着汗，正低声跟女生道谢，怀里的书却又滑下一本，封面印着“必修一数学”几个烫金大字。
周围的新生还在叽叽喳喳找教室，有人举着手机开导航，有人拽着学姐问“物理实验室在哪”，唯有江辞远蹲在地上，指尖轻轻拂去书角的折痕。
二楼的公告栏前还围着一圈人，玻璃上贴着的分班表被手指点得发亮。
林未晞挤到前排，一眼就看见自己的名字在“高一（3）班”，旁边隔了三行，“江辞远”三个字用黑笔写得格外工整。
走廊尽头的广播突然响起：“请高一新生尽快到班集合——”话音未落，就被此起彼伏的脚步声盖过。
有人背着书包在走廊狂奔，校服后摆扫过窗台上的无尘粉笔，惊起一小团白色的雾。
林未晞顺着指示牌往三楼走，路过教师办公室时，看见班主任正拿着花名册核对名字。
墙上的时钟指向两点十分，阳光把走廊的地砖分成明暗两半，远处传来某个班级的起哄声，还有人在喊“教室在这边”。
她走到“高一（3）班”门口，发现门口堆着半箱矿泉水，旁边的黑板刚擦干净，只在角落留着道没抹掉的粉笔印，像片被风吹歪的叶子。
上课铃刚响过第二遍，班主任踩着高跟鞋在讲台前敲了敲黑板：“靠窗那排从前往后先坐——”林未晞刚在走廊边的空位坐下，就见江辞远抱着书包低头走进来，指尖捏着表带轻轻打转。
他在她旁边的靠窗位坐下时，袖子蹭到桌沿，露出手腕上那块磨掉漆的旧手表。
课桌是刚拆封的实木材质，抽屉里还留着出厂时的防潮袋。
林未晞转笔时余光瞥见，江辞远正从书包里掏出个深蓝布面的笔记本，边角磨得发毛，封皮用透明胶仔细粘过三次。
他翻开本子的动作极轻，像是怕惊醒什么，铅笔尖在纸页上顿了顿，才慢慢写下一行字——窗外的香樟叶正好扫过玻璃，在他手背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啪嗒”一声，前排女生的修正带掉在地上。江辞远猛地合上笔记本塞进抽屉，指节在桌肚里攥得发白。
林未晞假装整理课本，却看见他从校服口袋里摸出半截铅笔头，笔杆上还缠着防滑胶布。
隔壁班传来拖椅子的声响，他肩膀下意识缩了缩，耳朵尖渐渐红透，像被阳光晒熟的山莓。
走廊里有值日生拖地的声音，水渍在瓷砖上漫成亮闪闪的河。
林未晞无意间碰到桌肚，发现江辞远的书包带用黑线缝过好几次，拉链头挂着枚磨圆的硬币。
他忽然低头翻找铅笔盒，露出后颈细密的绒毛，校服领口洗得发灰，却浆得笔挺——就像上午晾在绳上的那件衬衫，补丁针脚整齐得像尺子量过。
“叮铃铃——”预备铃突然响起，江辞远迅速摊开数学课本，指腹在目录页来回摩挲。
林未晞瞥见他笔记本边缘露出的纸角，上面用极小的字写着“9月1日晴新教室的窗户很高”，末尾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又被铅笔轻轻涂掉了。
窗外的蝉鸣突然密集起来，他抬手去关窗时，袖口滑下来，露出手肘处淡淡的旧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