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七年的夏风裹挟着腐臭，像条黏腻的舌头舔过梧州城。我蹲在“荣宝斋“褪色的匾额下，看掌柜用银镊子挑起那枚铜钱时，檐角镇邪的青铜铃突然发了癫——七只铃铛相互撕咬着迸出火星，惊得笼中画眉扑棱棱撞断尾羽。
“青蚨钱？“掌柜的绿豆眼在玳瑁眼镜后缩成两点幽火。他枯枝般的手指突然痉挛，铜钱“当啷“坠在乌木柜台，滚到盛着雄黄酒的青瓷碗旁。碗中酒液无风自动，竟凝成个扭曲的“凶“字。
我后背渗出冷汗。这枚边缘缀着七颗朱砂的铜钱，是祖父咽气前硬塞进我掌心的。彼时他脖颈凸起的青筋里似有活物游走，嘶声喊着“子时莫开窗“，混着喉头血沫的嘱咐，倒比这铜钱上的纹路更教人胆寒。
掌柜忽然剧烈咳嗽，佝偻的脊背弯成虾米。他后颈衣领下隐约露出半枚紫黑手印，五指纤长得不似常人。“三钱银子！“他扯过写满符咒的黄裱纸裹住铜钱，嗓音像被砂石磨过，“去东街王瞎子那儿请道镇宅符，今夜...“
话未说完，后院传来瓷器碎裂声。透过雕花槅扇，我看见学徒阿贵正跪在井边呕吐，指缝间垂落的秽物里混着纠缠成团的头发。井沿青苔上留着道拖拽的湿痕，在毒日头下蒸腾起腥雾。
铜钱入手时寒彻骨髓。我攥着钱袋退出当铺，却见门槛石缝里渗出黑水，蜿蜒成蝌蚪状的符文。正午骄阳下，对面酒旗竟在青石板路上投出槐树的影子——可最近的老槐，分明在三里外的苏府墙根。
瘸腿老乞丐便是在此刻撞进视线的。
他蜷在鼓楼巷的阴沟旁啃烧鸡，油腻指缝间爬满绿头苍蝇。当我经过时，鸡骨头“咔“地裂成两截，露出森白的骨髓。“后生仔，“他翻着浑浊的左眼，右眼眶却是个蠕动的黑洞，“你闻见桂花香了么？“
我下意识抽了抽鼻子。腐臭中确实浮着一缕甜腻，可这七月酷暑哪来的八月桂？老乞丐突然将鸡头掷向水洼，那肿胀的禽首在积水中载沉载浮，竟渐渐化作女子面容。“子时关窗呐——“他瘸腿上的溃疮啪地爆开，飞溅的脓血里裹着半片指甲盖，“阴人借道，活人得学那冬眠的蛇。“
更蹊跷的事发生在打更时分。
青蚨钱在子时开始渗血。起初是朱砂眼沁出墨汁，待我取来祖父的《神农拾遗》准备查证，案头已积起一洼黑水。泛黄的绢帛上赫然记载：“青蚨血钱，可通幽冥，然七月十五现世者，必为索命契...“
窗外老槐沙沙作响。我这才惊觉，槐枝映在窗纸上的影子比白日粗壮数倍，虬结的树瘤分明是张扭曲的人脸。更漏声里混进指甲抓挠门板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停在门槛外。
“李公子...“嘶哑的女声挟着水汽漫进来，“救救我家小姐...“
铜钱突然发出裂帛般的尖啸。我抄起油灯凑近门缝，昏黄光晕里浮着半张青灰的脸——是苏府丫鬟春桃。可三日前我分明亲眼见着，城南义庄的草席下露出她紫胀的手，腕上还系着端午辟邪的五色缕。
春桃黑洞洞的眼窝里钻出蜈蚣，嘴角却咧到耳根：“小姐眼生双瞳，夜夜说瞧见穿红嫁衣的女人立在槐树下...“她袖口滑落的水草缠上门环，门槛下的艾草瞬间枯黑，“您不去，那些东西可要来请了。“
我猛退三步，后背撞上药柜。斗大的“仁心堂“匾额突然开裂，祖父手书的墨字渗出血珠。装着雄黄的瓷罐接连炸裂，黄雾中浮现无数细小抓痕——就像有看不见的孩童在墙灰上嬉戏。
铜钱在此刻灼如烙铁。我忍痛抓起它按向门板，春桃顿时发出夜枭般的惨嚎。木纹间骤然睁开数十只血瞳，门闩自发横插，将渗入门缝的污水逼退三寸。
寅时的梆子声救了命。
晨光初现时，我瘫坐在狼藉中，发现铜钱上的朱砂竟少了一颗。药铺门前的青石板留着串湿漉漉的脚印，每个脚印中心都嵌着粒珍珠——正是苏府女眷发簪上常缀的南珠。
晌午时分，苏府管家叩响了门。他锦袍下摆沾着河泥，捧来的描金帖上印着胭脂手印。“我家小姐的病症...“他浮肿的眼皮下闪过绿芒，“怕是只有李家祖传的《鬼藏方》能解。“
我盯着他衣襟上的贝母纽扣，那本该莹白的珠母竟布满血丝，随呼吸轻轻翕动。当管家转身时，后颈赫然印着与当铺掌柜相同的紫黑手印，只是五指更纤长些，像是女子留下的。
此刻檐角风铃又无风自动。我望向苏府方向，那株百年老槐的树冠竟笼罩在血雾中，枝桠间垂落的不是槐花，而是无数挽成同心结的红绸。绸结在烈日下滴滴答答落着稠血，将半条街染成zhe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