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营地结着层薄冰,张小满蹲在篝火前搓手,掌心的铜牌和怀表硌得生疼。
陈铁柱裹着染血的棉大衣进来时,他正盯着火舌舔舐那页“执行者:张大木“的信纸,睫毛上的霜花被烤化,一滴凉意在鼻尖滚成水珠。
“跟我来。“陈铁柱的声音哑得像砂纸擦枪杆,左手始终压着左肩的绷带,渗出的血在灰布上洇成暗褐的花。
他带张小满钻进最里间的木棚,梁上悬着盏马灯,光线扫过堆成山的牛皮档案袋——都是义勇军这些年从各处据点缴来的旧文件。
“老周头说,去年在哈尔滨警察署烧档案前,抢出了半箱清末的。“陈铁柱抽出个边角发脆的蓝布包,指节叩了叩,“你爹的名字,我在东北军那会儿听过。“
蓝布掀开的刹那,张小满的呼吸顿住了。
最上面一张照片泛着茶渍,却清晰映出个穿对襟短打的男人——浓眉,方脸,右耳后有道细疤,正是他记忆里总蹲在木匠铺门口给人修桌椅的父亲。
照片背面有行钢笔字:“张大木,清光绪三十三年生,奉天义胜会成员,宣统三年参与刺杀日商松本次郎未遂。“
“义胜会?“张小满的手指抚过照片上父亲紧抿的嘴角,那年他七岁,父亲蹲在院里削木枪,他闹着要骑大马,父亲却摸着他的头说:“小满啊,等你长大,要学做根硬骨头。“原来那些夜里父亲总说“去老李家借刨子“的日子,是去干这个?
陈铁柱又抽出本牛皮笔记本,纸页间夹着干枯的野菊。
第一页是父亲的字迹,歪歪扭扭却有力:“小琴出生那日,我在城外埋了箱火药。
不是爹不想抱你,是这身子,早卖给了老祖宗的山河。“后面夹着张褪色的布条,绣着六瓣梅花——和张小满怀里的铜牌纹路分毫不差。
“青鸢计划是他起的名。“陈铁柱指着笔记最后几页,“说要在长白山挖条密道,把从各地凑的军火藏进去,等后辈们用。
可1928年他突然销声匿迹,我还当......“老兵的喉结动了动,“当他跟多数兄弟一样,喂了狼。“
马灯突然炸了个灯花,张小满的睫毛猛地一颤。
他想起九·一八那晚,父亲被刺刀挑翻时,怀里掉出的怀表。
当时他只当是块普通的铜表,原来背面刻着的“甲午年造“,是义胜会的暗号。
父亲最后那句“那里面有比命还金贵的东西“,不是遗言,是怕他太小,担不起这副担子。
“营地要整编了。“陈铁柱合上笔记本,“鬼子这次调了三个联队,要开春前清剿南满。
老周头说让我带三队守东山口,你......“
“我要当教官。“张小满突然开口。
火光照得他眼睛发亮,“新兵里有三个跟我一般大的,上个月打伏击,枪都端不稳。“他摸了摸怀里的铜牌,“我爹教过我使刨子,现在我教他们使枪。“
陈铁柱盯着他看了会儿,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沾着没擦净的血:“行。
明儿早八点,靶场见。“
整编的号角在黎明前吹响。
张小满站在结霜的靶台前,看着二十来个新兵缩着脖子排队,其中有个小瘦子总偷瞄他——正是上周伏击时吓尿了裤子的二愣子。
“枪不是烧火棍!“张小满抄起杆三八大盖,枪托重重磕在雪地上,“你们手里这玩应儿,能保你们命,能杀鬼子,能替你们爹报仇!“他示范着压弹、上膛,准星对准三百米外的破铁锅,“扣扳机前,先想你娘被拖走时的哭嚎,想你家房梁上的血手印!“
“砰!“铁锅被打了个窟窿。
小瘦子的眼睛突然亮了,攥枪的手不再发抖。
三天后,当陈铁柱带着地图冲进指挥部时,张小满正蹲在灶房帮老伙夫切酸菜。“鬼子要五路围剿,咱们得知道他们的兵力布防。“陈铁柱把张皱巴巴的纸拍在桌上,“老周头说,最近有批粮车要送进二道沟据点,你不是在村里帮过厨?“
月光爬上歪脖子树时,张小满已经套好了马车。
他穿着油渍麻花的灰布衫,车板下的谷糠里藏着把短刀,怀里的铜牌贴着心口,像父亲的心跳。
二道沟的岗哨亮着昏黄的灯,两个伪军扛着枪晃过来。“哪村的?“
“靠山屯王记粮行。“张小满扯了扯赶车鞭,声音带着点颤——像极了被抽过两回的胆小车夫,“张队长说要五十袋苞米,这不紧赶慢赶......“
“掀开!“伪军的刺刀挑开苫布。
张小满看着刀尖戳进谷糠,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直到那刀挑出个苞米粒,伪军才骂骂咧咧挥挥手:“滚进去!“
据点里飘着炖肉香。
张小满把车赶进粮仓,趁搬粮的功夫,用眼角扫着院东头的青砖房——那是伪军连长的办公室。
他想起老伙夫说过,伪军爱喝高梁酒,尤其是从关里捎来的“醉三秋“。
半夜,他揣着用半袋苞米换的酒坛,敲响了连长门。“长官,咱粮行新到的酒,您尝尝?“
连长打了个酒嗝,眯眼盯着他:“小兔崽子,倒挺会来事。“酒坛打开的刹那,浓郁的酒香漫出来,连长的喉结动了动,“倒上!“
酒过三巡,连长的舌头大了:“明儿个...皇军要从...从桦树林子...调一个营......“他趴在桌上打盹,军大衣滑下来,露出别在腰后的皮质图囊。
张小满的手心里全是汗。
他抄起扫帚假装打扫,趁连长鼾声响起,迅速抽走图囊。
牛皮纸展开的瞬间,他差点惊呼——正是五路围剿的兵力部署!
归程的雪地上,马蹄印歪歪扭扭。
张小满把地图塞进贴胸的衣袋,刚转过山弯,突然听见马的嘶鸣。
他拉紧缰绳,月光下,雪坡上横着个黑黢黢的人影。
“老乡?“他跳下车,蹲下身。
那人穿件破棉袄,胸口的血把雪染成了暗紫。
张小满摸了摸他的脖子——还有气!
他解下自己的围巾裹住老人,手指碰到他胸口时突然顿住:那里有道月牙形的疤痕,从左乳下斜着延伸到肋骨,像道扭曲的闪电。
“爹......“张小满的声音哽在喉咙里。
那年他十岁,家里着火,父亲冲进屋抱出他,自己却被房梁砸中,留下的就是这道疤。
他颤抖着撕开老人的衣襟,月光照亮那道旧伤,和记忆里父亲背上的疤痕分毫不差。
“小......满......“
老人的眼皮动了动,浑浊的眼睛映出张小满的脸,干裂的嘴唇开合着,挤出两个模糊的音节。
雪粒子突然落下来,打在张小满脸上。
他跪在雪地里,双手托住老人的头,泪水混着雪水砸在那道熟悉的疤痕上。
远处传来营地的号角声,悠长,清亮,像父亲当年在木匠铺敲的第一声木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