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黄沙丽影

车轮碾过最后一段颠簸的土路,停靠在在无边的黄沙里。

沈心默推开车门,热浪裹挟着细碎的沙砾扑面而来,像无数微小的针尖刺向裸露的肌肤。她下意识地眯起眼,抬手挡在额前,靛蓝色的棉布旗袍下摆在干燥的风中猎猎作响,瞬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沙尘。眼前的世界辽阔得令人心悸,却又单调得近乎残酷——目之所及,只有起伏延绵的沙丘,在正午烈日的炙烤下蒸腾着扭曲的空气,一直延伸到与灰白天空相接的模糊地平线。没有树,没有草,只有几丛枯槁、倔强的骆驼刺,在滚烫的风中发出细微的呜咽。

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尘土味,深深吸一口,喉咙便隐隐发紧。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沙地晒得一片刺目的白亮,远处几座被风蚀得千奇百怪的雅丹土丘,如同沉默巨兽的骸骨,投下浓黑而锐利的阴影。

寂静,是这里的主宰。

除了风声,便是她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在这片亘古的荒凉面前,显得如此微弱而渺小。

司机和随行的工人在车后忙着卸下她沉重的行李——几个结实的木箱,里面装着她的画笔、颜料、临摹用的纸张,以及……一些不便示人的东西。她摘下用于遮挡风沙的素色纱巾,露出一张年轻秀丽却透着坚毅的脸庞,汗水浸湿了鬓角,几缕乌发贴在白皙的颈侧。她环顾四周,目光掠过死寂的沙丘,投向更远处隐约可见的、如同大地伤疤般的沟壑。这里并非她熟悉的江南水乡,亦非大都市的繁华喧嚣。这里是敦煌的门户,是传说中吞噬生命的瀚海,也是她肩负着隐秘使命、必须深入的前线。

一阵更猛烈的风掠过,卷起沙尘,形成一道移动的、低矮的黄色幕墙。沈心默迅速重新裹好纱巾,将画箱紧紧抱在胸前,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望向那风沙来处,目光沉静如水,带着近乎殉道的专注——她知道,这片死寂的戈壁滩下,暗流正在涌动,而她,已经踏入了漩涡的中心。脚下的沙砾滚烫,远方的天空苍茫,她的旅程,才刚刚开始在这片连时间都仿佛凝滞的荒原之上。

正当沈心默的思绪几乎要完全融入这片无边黄沙的苍茫与死寂之中,一阵极具穿透力的驼铃声,伴着沙粒滚动的沙沙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凝固的空气。她蓦然回神,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一队骆驼如同从沙海本身剥离出的剪影,沿着沙丘的脊线缓缓出现,在蒸腾的热浪中微微晃动。领头的骆驼上,悠闲地骑着一个男人。

他歪戴着一顶磨旧了的棕色牛仔帽,帽檐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一道阴影,遮住了部分眉眼,却遮不住下巴上那层带着风沙痕迹的、略显不羁的青色胡茬。一件沾着油渍的旧帆布外套随意地敞着,露出里面同样不讲究的土布褂子。他一条腿屈起踩在驼峰前的鞍子上,另一条腿就那么随意地垂着,随着骆驼的步伐懒洋洋地晃荡。嘴里似乎还叼着一根枯黄的草茎,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仿佛眼前这严酷的沙海不过是他家后院。

驼队不紧不慢地靠近。领头的男人似乎早就注意到了沙丘下这个格格不入的纤细身影。他勒住缰绳,高大的骆驼在沈心默几步开外停下脚步,喷了个响鼻。男人居高临下,目光透过帽檐的阴影,肆无忌惮地落在沈心默身上——从她蒙尘的靛蓝旗袍,到她紧紧抱在胸前的画箱,最后停在她那张沾着沙尘却难掩清丽、此刻正带着警惕与审视的脸上。

他微微抬起下巴,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加深了,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打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审视意味的锐利。他抬手,用指节随意地顶了顶帽檐,终于露出了那双眼睛——明亮,甚至带着点野性,像戈壁夜空中最亮的星,此刻正闪烁着探究光芒,毫不客气地撞进沈心默的视线里。

“唷,”他开口,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语调却轻佻得像在讨论午饭后的甜点,“这鬼地方,也能开出花儿来?”尾音上挑,带着点戏谑,目光却牢牢锁住她,仿佛要穿透她表面的沉静。说完,他漫不经心地将嘴里的草茎吐掉,那截枯草轻飘飘地落在滚烫的沙地上。

“哪里来的野蛮人…”一股混合着汗味、尘土味和骆驼特有膻气的粗粝气息随着热风扑面而来,沈心默胃里一阵翻涌,生理性的厌恶让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眉头紧紧蹙起。他那毫不掩饰的打量,如同粗糙的砂纸刮过皮肤,令人极度不适。那双亮得刺眼、带着野性的眼睛,更是让她感觉自己像是集市上任人评头论足的物件。

沈心默挺直了因长途跋涉而有些酸痛的脊背,下巴微微抬起,试图在气势上不落下风。她直视着帽檐下那双让她不快的眼睛,声音清冷,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先生,请自重。我并非什么花草,只是途经此地。”她刻意咬字清晰,标准的国语发音与这粗犷的环境格格不入。

凌峰嘴角的弧度咧得更开了,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他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像是找到了新乐子,身体在驼鞍上微微前倾,目光更加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最后停留在她紧紧护着的、与这荒凉之地极不相称的精美画箱。

“途经?”他嗤笑一声,那笑声短促而刺耳,带着浓重的西北腔调,“这鸟不拉屎的戈壁滩,可不是你们城里大小姐踏青吟诗的地界儿。一阵风沙就能把你这细皮嫩肉刮出几里地去,再好看的‘花儿’也得蔫了。”他刻意加重了“城里大小姐”几个字,嘲讽之意溢于言表。“抱着个宝贝箱子,来画画的?啧,这地方,画得再好,也填不饱肚子,挡不住枪子儿。”

他话语里的粗俗和对她目的的轻蔑,如同点燃了引线。沈心默感觉一股怒火直冲头顶,脸颊因羞愤微微发烫。她强压下斥责的冲动,不想与这粗鄙之人多费口舌,更不愿暴露自己的真实意图。她深吸一口气,那干燥呛人的空气让她喉咙发痒,声音冷得带着冰碴:“我的事,不劳费心。请让开。”

凌峰非但没动,反而像是听到了更逗趣的事,低低地笑了起来,肩膀微微耸动。那双明亮的眼睛紧紧锁住她因愤怒而微微泛红的双颊,慢悠悠地说:“让开?这路又不是你家开的,沈小姐。”他精准地点出了她的姓氏,在她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笑容里多了丝不易察觉的锐利,“风沙大,路难走,好心提醒一句罢了。嫌俺粗人说话难听?行啊,您请便。不过嘛…”他故意拉长了调子,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她脚下精致却显然不适合跋涉的皮鞋,“沙子烫脚,画…可得看仔细了再下笔。”说完,也不等她反应,猛地一抖缰绳,骆驼喷了个响鼻,迈开步子,驼队绕过她,继续不紧不慢地向戈壁深处走去。风中只留下他哼着不成调、带着浓重西北口音的小曲儿,还有那顶旧牛仔帽在烈日下晃动的影子。

沈心默僵立在原地,被他最后那句意有所指的话刺得心头一凛。她看着那队融入黄沙的背影,紧抱着画箱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粗鄙!野蛮!她心底无声地呐喊。然而,那男人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利和他精准叫出的姓氏,却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了她因愤怒而沸腾的情绪里,带来一丝挥之不去的寒意和警惕。这片看似死寂的戈壁滩,比她预想的更加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