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是牛乳软酪,下午则是雪花酥。张虎喝着大碗的热麦茶,啃着冷冰冰的干烧饼恶狠狠地盯着送餐来的索唤。
这是他们受命盯着谢游的第三天,郑安给的那点经费早消耗的一干二净。而监视对象谢游天天从外面糕饼铺子和酒楼里订餐,还时不时有茶汤店送来些饮子。而他们只能跟店家要点免费的茶水,再买些烧饼充饥,两相对比之下,难免腹诽和怨气。
谢游掰开凝脂若乳的酥皮,糖霜与香腻在口中化开。他拿出帕子,拭干手后翻阅福伯传递来的消息。
既然来到这临安城,那就很有必要了解当年之事,只有对朝局旧事了若指掌,才梳理清脉络,找出十二年前襄阳惨案的元凶。
同时他也希望能找出九年前疑案的破绽,为孟恭洗清冤屈。
这些天他查阅了当年的一些前尘往事:
当年先皇没有子嗣,从弟沂王亦无子嗣。储君人选就只能在宗室里寻找。呼声最高的是功勋卓著,文治武功皆为上乘的永平郡王。
只是先皇不愿帝位旁落他人,又害怕无后承祧社稷。若立永平郡王为储君,那将来自己有皇子诞生,大位归属就成了难题。彼时储君云翼丰满,再行废立之事,难保不会酿成激变血案。
于是在平民宗室中选择了今上。先将今上过继给沂王为子,这样既能安抚群臣,又留有余地。
可惜天不遂人愿,先皇抱憾而终。他在驾崩前夕才拖着病躯给今上赐名,将其册立为皇子。
即位之初,文臣勋贵中有不少认为他得位不正,且未有过储君生涯。没有操持过半点社稷权柄的人如何治国理政?
没有太后扶持,且群臣轻视,新君很快便大权旁落。
权相史明远窃取了皇帝的威严,结党营私,剪除异己,渐渐的再也听不到反对的声音。
最终内外廷大小事务尽操于史明远之手,没有他的点头,皇帝什么也做不了。
永穆帝此后不再过问政务,整日在内廷求仙问卜,纵情声色。
史明远志得意满之下,私下里讥笑皇帝如玩泥幼童。
永穆帝除了憋屈,毫无办法,只得韬光养晦,静待时机。
他与入宫前意气相投的那些知己好友,苦苦筹谋,暗中窥伺,终于在史明远放松警惕时,一击致命。
在孟恭一干忠义之士的扶保下,永穆帝击败了威凌天下的权臣。
史明远见大势已去,不顾举族性命,也要刺王杀驾。
那日,永穆帝相召,与孟恭和几名近臣在御花园商谈军国大事。众人都沉浸在平定权祸的忻悦中,君臣相得,一派和谐。
不料变数陡然而生,热谈正酣时,两名端送时鲜果品的宫娥突然暴起发难,将那托盏掷起,抽出两把利刃,直奔皇帝而去。
浅色的乳梨和绿色的榠楂砸的众人睁不开眼,只得艰难阻挡。侍酒的小宦亦有动作,一把揪住皇帝衣袖,用闪烁着莹莹蓝光的短匕狠狠刺去。永穆帝丢衣弃袍,连滚带爬地张皇逃窜。
孟恭临危不乱,抄起香炉击昏了他,护得皇帝周全。
正待他要从地上把永穆帝扶起时,一支黑影破空而来,孟恭想也没想就扑在皇帝身前。一支弩箭穿胸而入,孟恭口吐鲜血倒在皇帝怀中。
赶来护驾的禁军结束了这场乱子,那个小宦被当场斩杀。两名宫娥中自尽了一个,虽然活捉到另一名宫女,但她却在与禁军的对峙搏斗中,身中数刀,奄奄一息。
经细查,那枝弩箭出自后宫王美人,机括和箭头都是私铸后分开运进宫里的,再由人帮她组装。
她是后妃,予那些宫人一点实惠,夹带些东西再容易不过。虽然比不得军弩精良凶悍,但也是一击毙命的利器。
救治的数名太医皆是杏林国手,一个个眉头紧锁,看着孟恭的伤势直撮牙花。此箭凶险,虽没有伤及要害,但仍就贯穿前后,留下了一指半宽的血洞。这等伤势,寻常人当场就得身亡。
得亏孟恭自小习武,身强体健,才一息尚存。
一众名医商讨之下,有人献出古方。用鹿茸灰拌合生地、龙骨、血竭、琥珀等药物的细末用香油调和成膏糊,填塞止血。又割桑白皮为线,细细缝合后,用药酒调和金疮药敷盖在伤口上,而后用蒸煮过的棉布裹住。
这群已经尽力的太医只得向永穆帝告罪,坦言剩下的一切都只能看天意和个人意志了。孟龚昏迷了两日,在阎罗殿前走了一遭。期间永穆帝停朝数日,天天探望,在病榻前对皇天后土起誓,此后君臣相谊,永不相负。
那一夜,宫中两名近臣暴毙,月余间杀的人头滚滚,史官战栗。从不对士大夫刀刑加身本朝开了先例,抄家流放的史家被满门斩首。他们的亲族故旧因为孟恭的求情才没有被株连。
翦除史明远的余毒后,永穆帝亲掌朝政,一番励精图治之下,政通人和,河汉晏清,国力蒸蒸日上。一代明君治下的太平盛世,已初具景象。
又经过十余年的准备,已是府库充盈,兵强马壮。正待有所作为时,北面的金国悍然撕毁和约,大肆入侵。
令人讽刺的是,有些狂生把这称为“叔侄之战”,争的是大义和名分。那些庶民百姓不解其意,谢游却是知道的。
两国征战已久,南朝势颓,便签下绍兴和议,跪拜金帝,向其纳贡称臣。
而后金国衰弱,在征讨南朝时落败,南朝先帝就壮起胆子,起兵攻伐,一番交手下来,自知实力不够,赶忙再次求和。
两国再次签订了隆兴和议,再论两国关系时,不再称臣,改为叔侄。
每每读到处,谢游就有一股不平郁郁之气堵在胸口。那些衮衮诸公,理学大儒将那些死难的百姓将士置于何地?他们的死难难道就只能换来三言两语的褒贬?事后还会有谁能记得他们的付出?
永穆帝与群臣经过商讨,决定与蒙国盟誓夹击金国。在孟龚出色的指挥下,骁勇善战的雄师劲旅一路势如破竹,一雪几朝先帝之耻。
积弱百余年的南朝,在此战爆发出的强盛国力,让北地蒙国为之震惊。
经过此次大战,两国都损伤了元气,需要消化战果。蒙国虽然势大,但内部却有不少隐患。南朝亦是如此。在利弊权衡之后,两国定下盟约,承诺互不侵犯。
但有识之士都知道,和约只是战争的中场休息。两国联手猎虎,赢得了胜利,也瓜分完了血肉,现下是没有力气再战。可一旦休养生息,消化殆尽,就会再起厮杀,直至决出胜者。
到那时所谓的盟约,就是一纸空文。这种事情从古至今屡见不鲜,永穆帝自然不会傻到相信。
此时他灭掉了金国,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皇图霸业千古一帝正在眼前,压根听不进别人的意见。他决定撕毁盟约,抢占先机!
而孟恭有不同的看法和见解,也就是在此时和今上起了龃龉。
虽然如此,但孟恭还是愿意服从大局,准备领兵出战。
猜忌生疑,永穆帝哪里还肯再用他?在他的乾坤独断之下,一场没有多少准备的光复计划便匆匆上马实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