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黑石峪的第七天,山,那曾经巨大得令人窒息的牢笼,终于彻底消失在身后翻滚的黄色烟尘里。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无边无际的、更加令人绝望的囚笼——大漠。
空气不再是山里那种带着土腥和草木腐败的冷冽,而是变成了一种干燥的、滚烫的流体,每一次吸入,都像有无数细小的沙砾顺着鼻腔、喉咙一路刮擦下去,直抵肺腑,灼得生疼。日头像一枚烧透了的铜盆,白晃晃地悬在头顶正中的天空,无情地向下倾泻着毒辣的烈焰。那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视野里的一切都扭曲、蒸腾着,地平线在热浪中模糊、跳跃,如同虚幻的海市蜃楼。
脚下的土地,也从坚硬贫瘠的山石,变成了无边无际、起伏绵延的沙丘。沙是极细的,颜色是死寂的灰黄,风一过,便如同活物般流动起来,发出低沉的、永无止息的“沙沙”声,像是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着大地。骆驼沉重的蹄子深深陷入沙中,每一次拔出,都带着一种粘稠的、沉闷的吮吸声,仿佛大地本身在贪婪地吞噬着行者的力气。队伍行进的速度慢得像是在爬行。
爹牵着领头骆驼的缰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最前面。他原本挺直的脊梁,在这七天的跋涉和无情的日头炙烤下,佝偻得更厉害了,像一张被拉到极限、随时都会绷断的旧弓。汗水早已浸透了他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褂子,又被热浪迅速烤干,留下一圈圈灰白色的盐渍,如同某种不详的地图。他很少说话,只是偶尔会停下来,眯起被风沙刮得通红的眼睛,茫然地望向那永远也走不到头的黄色地平线,喉咙里发出几声压抑的、拉风箱似的咳嗽。那咳嗽声,和我胸腔里翻涌的闷痛隐隐呼应。
娘坐在另一头骆驼上,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包袱,里面是她仅存的几件衣物,还有那个空空如也、象征着我生命流逝的粗陶药罐。罐子随着骆驼颠簸的步伐,不时碰撞在包袱里的其他硬物上,发出轻微而空洞的“呜——呜——”声,在这死寂的沙海里,听来格外清晰,像是不知疲倦地、提前为我敲响的丧钟。娘的脸色比在山上时更加蜡黄,嘴唇干裂起皮,渗着细细的血丝。她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偶尔会极其小心地从贴身衣物里摸索出一个同样干瘪的水囊,抿上极小的一口,然后费力地咽下,仿佛吞咽的不是水,而是滚烫的沙子。
我趴在骆驼背上,身下的鞍鞯硬得硌人,每一次颠簸都像是用钝刀子刮着我的骨头。那件过于宽大的破棉袄早已成了累赘,闷热得让我喘不过气,可脱掉又会被无处不在的风沙打得生疼。我只能把自己缩成一团,尽量蜷在骆驼脖颈后一小片可怜的阴影里,躲避着头顶那无情的火球。喉咙里干得像着了火,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胸口也依旧闷痛,但咳出来的不再是血沫,而是带着沙砾的、粘稠的痰块。
风,是这里唯一永恒的主宰。它不再是山里那种呼啸的、刮骨的冷风,而是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甸甸的热度,卷起细密的沙砾,永不停歇地抽打在裸露的皮肤上。每一粒沙子都像烧红的针尖,在脸上、手上留下密密麻麻的细小刺痛。风沙无孔不入,钻进头发里,钻进衣领里,钻进鼻孔和嘴巴里。嘴里总是含着沙,牙齿磨砺着,发出“咯吱”的轻响。眼睛更是饱受折磨,哪怕用破布蒙着,细小的沙粒也能钻进去,磨得眼球生疼,泪腺早已干涸,只剩下红肿刺痛和不断分泌的、粘稠的分泌物糊住视线。
迁徙的队伍如同一条垂死的蠕虫,在金色的沙海里艰难蠕动。死寂是主调,只有骆驼粗重的喘息、蹄子陷入沙中的沉闷声响、风沙掠过沙丘的呜咽,以及偶尔几声压抑不住的、带着绝望的咳嗽或呻吟。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每一分力气都要留着对抗脚下的流沙和头顶的烈日。
死亡,以一种更加直接和赤裸的方式,展示着它的爪牙。
第三天晌午,日头最毒的时候,队伍后面传来一阵骚动和压抑的惊呼。我勉强抬起头,透过被沙糊住的睫毛缝隙望去。是村里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她一头从她骑着的瘦弱毛驴上栽了下来,无声无息地扑倒在滚烫的黄沙里。旁边的人慌忙去扶,可她的身体软绵绵的,像一滩被抽去了骨头的泥。
“水……给点水……”有人嘶哑地喊。
有人解下水囊,小心翼翼地往她干裂发紫的嘴唇上滴了几滴。水珠瞬间就被滚烫的沙粒和干燥的嘴唇吸干,只留下一点深色的痕迹。老婆婆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珠茫然地转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点模糊的“嗬嗬”声,随即彻底没了动静。
队伍停了下来,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只有风沙依旧无情地呼啸。村长佝偻着腰走过去,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她的脖子,最终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没有棺木,甚至没有多余的力气挖一个深坑。几个男人沉默地用随身携带的、砍柴的短柄斧头,在沙丘背阴处刨了一个浅浅的沙窝,将老人用她自己的破毡子草草一卷,放了进去。黄沙很快覆盖上去,堆起一个小小的沙包。风打着旋儿掠过,迅速抹平了痕迹,仿佛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我看着那个小小的沙包,又看了看爹佝偻的背影和娘怀里那个呜咽的空药罐,一股比风沙更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头顶。原来死亡在这里,如此轻易,如此悄无声息,像一粒沙子被风吹走。
队伍再次沉默地启程。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和背上。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绝望里,一个小小的、意外的生机,如同针尖般刺破了厚重的死亡帷幕,撞进了我的世界。
那天下午,风势稍歇,日头依旧毒辣。我们在一片相对平缓的沙窝里短暂休整。骆驼们跪卧在沙地上,疲惫地反刍着。人则像被抽干了水分的枯草,瘫倒在骆驼投下的一小片可怜阴影里,贪婪地喘息着那依旧灼热的空气。
我胸口闷得厉害,一阵阵发晕,被爹从骆驼背上抱下来,靠着骆驼温热的身躯坐着。爹把最后一点点水倒进一个破碗底,小心地递给我。水浑浊不堪,带着浓重的骆驼毛味和沙土味。我小口地抿着,那点带着异味的液体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丝极其短暂、近乎虚幻的清凉。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细微、断断续续的声音,像一根游丝,钻进了我被风沙和绝望堵塞的耳朵。
“呜……呜……”
那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幼兽特有的、濒死的哀鸣,在风沙的间歇里顽强地钻出来。
我猛地抬起头,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侧耳细听。爹和娘都疲惫地闭着眼,似乎没有察觉。
“呜……”
又一声!比刚才更清晰一点,带着一种无助的颤抖,就在附近!
我挣扎着,用尽力气撑起虚软的身体,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声音来自几步外,一个被风吹积起来的小小沙窝底部。
沙窝里,一个小小的、黑乎乎的东西正在蠕动。
那是一只小狗崽!小得可怜,大概只有爹的巴掌大。它浑身覆盖着细软的黑色绒毛,此刻却沾满了灰黄的沙粒,几乎看不出本色。它似乎刚出生不久,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只是勉强眯着一条缝。它正徒劳地在滚烫的沙子上挣扎着,细瘦的四条小腿胡乱蹬踹,小小的脑袋努力地向上昂着,粉嫩的小嘴大张着,发出那微弱却执着的“呜呜”声。它的肚子瘪得厉害,每一次用力的呜咽都伴随着身体剧烈的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猛地被投入滚烫的沙里。那是一种同病相怜的剧痛!它和我一样,被抛在这无情的死亡沙海,渺小,脆弱,挣扎着想要活下去!
我几乎是扑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将那团温热又脆弱的小生命捧了起来。它在我掌心轻得几乎没有分量,像一片羽毛。它似乎感觉到了我的触碰,那微弱的呜咽声停顿了一下,小小的身体在我掌心里剧烈地颤抖起来,不知是害怕还是激动。
“爹!娘!你们看!”我忍不住叫出声,声音干涩嘶哑。
爹和娘闻声睁开眼,看到我手里的东西,都愣住了。爹的眉头习惯性地皱起,带着一种现实的沉重:“沙窝子里捡的?怕是活不成了……多一张嘴……”
娘看着小狗崽那微弱挣扎的样子,又看了看我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许久未见的急切光芒,蜡黄的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她张了张嘴,最终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解下自己腰间那个同样干瘪的水囊,递了过来。
我没等爹再说什么,也顾不上自己喉咙的灼痛,飞快地将碗底那仅剩的一点点混着沙土的浑水,小心翼翼地凑到小狗崽的嘴边。它似乎闻到了水的味道,小小的鼻子急切地翕动着,本能地伸出粉嫩的小舌头,一下一下,贪婪地舔舐着碗沿上那点可怜的湿气。
看着它那微弱却努力求生的样子,一种极其酸楚又滚烫的情绪猛地冲上我的眼眶。我把它小心地护在怀里,用破棉袄的一角遮挡着风沙和烈日。它小小的身体紧贴着我同样瘦弱的胸膛,传递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温热。我低头,看着它在我怀里渐渐停止了颤抖,小脑袋拱了拱,似乎找到了一点安全感,呜咽声也低了下去,只剩下细微的、安稳的呼吸。
“黑子……”我喃喃地念道,声音轻得只有我和它才能听见。这个名字脱口而出,仿佛早已在心底埋藏了很久。黑,像它此刻脏污的绒毛,也像这片吞噬一切的沙海。子,一个带着点卑微却又不失亲昵的呼唤。它需要一个名字,一个证明它存在的名字,就像我需要证明自己还活着一样。
爹看着我,又看了看我怀里那团小小的黑毛球,最终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转身去检查骆驼的鞍具。娘则默默地把空了的水囊重新系回腰间,目光扫过我时,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虑和……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柔软。
我抱着黑子,重新爬上骆驼。它在我怀里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温热的小身体紧贴着我冰冷的胸口,像一个脆弱却滚烫的火种。风沙依旧在呼啸,烈日依旧在炙烤,前方的沙海依旧望不到尽头。死亡的阴影并未散去,爹佝偻的背影依旧沉重,娘怀里的空药罐依旧在颠簸中发出空洞的呜咽。
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低头,看着黑子紧闭的眼睛和微微起伏的小小肚皮,感受着那一点微弱却真实的心跳。衣襟里,那块坚硬冰冷的尾椎骨依旧硌着我的掌心,而此刻,怀里又多了一团温热的、活着的生命。
我抬起头,望向那无边无际、令人绝望的黄色沙海。风卷着沙砾抽打在脸上,依旧生疼。但我慢慢挺直了一点虚弱的脊背,把脸埋进骆驼粗糙的毛发里,也把怀里那团小小的温热护得更紧了些。
前方,依旧是地狱般的黄沙。但我的怀里,抱着一点微弱的、属于活着的温度。
骆驼的蹄子,再次深深陷入流沙,发出沉闷的吮吸声。队伍,这条垂死的蠕虫,继续向着未知的、更加严酷的沙窝子,缓慢而绝望地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