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螺丝仙人
- 打螺丝小王子?本宫宣你入赘!
- 人间清醒者联盟
- 13253字
- 2025-06-02 21:40:15
京城外十里,官道旁,一排排灰扑扑的瓦房趴伏在尘埃里。空气永远弥漫着一股铁锈、机油和汗水混在一起的、沉甸甸的味儿。这就是永兴铁器厂,京城百工汇聚之地,也是李铁柱小半辈子没挪过窝的地方。
日头毒辣辣地悬在当空,把简陋工棚下的铁皮屋顶晒得滚烫。工棚深处,只有一处地方声音最密、最急——哒哒哒哒哒哒!不是缝纫机,是李铁柱手里那把油光锃亮的黄铜手柄小扳手,正以某种非人的速度在一台结构复杂的织布机传动轴上飞舞。
汗水顺着他被煤灰染得看不清原色的额角淌下来,在下巴尖汇成浑浊的一滴,砸在沾满油污的粗布衣襟上,洇开一小团深色。他眼皮半耷拉着,像是随时要睡着,可那双骨节粗大、布满新旧划痕和老茧的手,却稳得吓人。扳手每一次落下,都精准地卡在某个微小得几乎看不清的螺丝帽上,手腕一抖,一旋,快如闪电,又轻如鸿毛。那“哒哒哒”的脆响,带着奇异的节奏感,仿佛不是工具在扭螺丝,而是无数个微小精密的部件在他手下自动归位、严丝合缝地咬合。
“柱子哥,神了!”旁边一个同样灰头土脸的小学徒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手里拎着个沉重的大铁扳手,笨拙地模仿着李铁柱的动作,却只换来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连个螺丝毛都没拧动。
李铁柱眼皮都没抬,嘴里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声音被机器的轰鸣盖过一大半:“……轴心偏了零点三毫,先调平衡杠第三颗顶丝,松半扣,再紧主承重螺丝……”他手下不停,那台方才还在“嘎吱嘎吱”发出濒死呻吟的老旧织布机,杂音竟奇迹般地一点点弱了下去,最终只剩下平稳顺畅的“嗡嗡”声。
厂里的老管事背着手踱过来,看着那台重获新生的机器,布满皱纹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满意的笑纹,用烟袋锅子虚虚点了点李铁柱:“听见没?都学着点!这才是真功夫!铁柱这小子,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螺丝仙人’!甭管多难缠的‘铁疙瘩’,到他手里,拧巴拧巴,准能听话!”
“螺丝仙人”的名号在工棚里传开,带着几分戏谑,更多的是实打实的佩服。李铁柱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半耷拉的眼皮下,偶尔会掠过一丝只有他自己才懂的专注光亮。他做梦都在拧螺丝,梦里全是各种奇形怪状的零件和它们该待的位置。这活儿,累,脏,耗神,但他觉得踏实。每一个严丝合缝的咬合点,都让他心里有种沉甸甸的满足感,比吃上白面馍馍还舒坦。
日子像永兴厂烟囱里冒出的黑烟,浑浑噩噩地飘着。直到那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午后,一匹快马卷着黄尘,像支离弦的箭,“嘚嘚嘚”地直接冲到了厂门口。马上跳下来两个穿着深青色宫缎服色、面无表情的太监,尖细的嗓音像砂纸刮过铁皮,瞬间压过了所有机器的轰鸣:“永兴厂李铁柱何在?速速收拾,随咱家入宫!”
工棚里霎时死寂一片。所有目光都像被磁石吸住,齐刷刷钉在角落那个满手油污的身影上。李铁柱正蹲在一堆废铁零件里翻找着什么,闻言,茫然地抬起头,沾着黑灰的脸上写满了“我是谁?我在哪?”。入宫?去那金晃晃、据说连地砖缝都镶着金粉的地方?他脑子里第一个念头是:宫里的机器,螺丝是不是金子打的?
管事推了他一把,他才如梦初醒,胡乱在看不出本色的裤子上擦了擦手,连件像样的替换衣裳都没有,就被那两个眼神像刀子似的太监半推半搡地架上了马背。马蹄扬起呛人的尘土,留下厂里一片嗡嗡的议论和惊疑不定的目光。
宫墙,真高啊。仰头望上去,朱红色的墙皮在烈日下泛着刺眼的光,墙头覆盖着沉甸甸、闪着幽光的琉璃瓦,檐角蹲踞着张牙舞爪的鸱吻,仿佛随时会扑下来。一道道厚重的宫门次第洞开,又在他身后轰然关闭,发出沉闷的巨响,像巨兽合上了嘴。空气里那股永兴厂熟悉的铁锈机油味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难以形容的气息——陈年木料、昂贵的熏香、无数脂粉头油、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威严?李铁柱被这无形的压力攥得有点喘不过气,只觉得脚下那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青石地砖滑溜得吓人,每一步都像踩在冰面上。
他被径直带到了一个叫做“内府局”的院子。这里也忙碌,但和铁器厂那种热火朝天、汗流浃背的忙截然不同。这里的忙是安静的,压抑的。穿着同样靛青色袍子的太监们低着头,脚步又快又轻,像一群无声的游鱼。空气里飘散着金屑、木屑和胶漆的味道。几个头发花白的老匠人围着一张铺着明黄绸缎的长案,案上摆着一支断裂的凤头金钗。那金钗做工繁复到了极致,凤眼嵌着米粒大的红宝,羽毛层层叠叠细如发丝,此刻却从凤颈处断成两截,断口参差。
老匠人们眉头拧成了疙瘩,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对着那断口又是用放大镜看,又是低声激烈地争论着,声音压得极低,唯恐惊扰了什么。
“非用金水重焊不可,可这羽毛细密处一旦受热,必定变形走样……”
“难!难!接口太薄太复杂,寻常焊点根本吃不住力……”
“太后娘娘明日就要用,这……这如何是好?”
一个穿着深紫色蟒袍、面皮白净无须的老太监,阴鸷的目光像冰冷的秤砣,缓缓扫过那几个争论不休的老匠人,最后落在刚被推进门、手足无措、显得与环境格格不入的李铁柱身上,那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新来的?”老太监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子,扎得人耳朵生疼,“叫什么?”
“回……回公公,小的李铁柱。”李铁柱下意识地躬了躬身,这动作在永兴厂是对管事行的礼,在这里却显得笨拙又可笑。他眼角的余光忍不住瞟向长案上那支断裂的金钗。那断裂的凤颈接口……他太熟悉这种结构了!不就是个超小号的榫卯加承重销钉吗?只不过材料换成了金子,做得更花哨了些。
那紫袍老太监,后来李铁柱知道他是内府局的掌印太监赵公公,从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下巴朝那金钗方向抬了抬,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口吻:“过去看看。新来的,也长长眼。若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趁早滚蛋,少在这儿碍事。”
几个老匠人被打断,有些不悦地瞥了李铁柱一眼,见他一身粗布油污,脸上还蹭着没擦净的黑灰,眼神里顿时充满了鄙夷和轻蔑,默默让开了一点位置,仿佛怕他身上的“秽气”沾染了那华贵的凤钗。
李铁柱没在意那些目光。他的注意力全被那断口吸引住了。他凑近了些,几乎把脸贴上去。断口确实参差,但关键的受力点,那个隐藏在华丽羽毛纹饰下、只有米粒大小的销钉承重槽,结构清晰得印入他的眼帘。没有熔融痕迹,纯属硬力掰断的。他心里立刻有了数。
几乎是出于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他那只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顽固油泥的右手,自然而然地伸向了自己腰间那个油腻腻的、用粗麻布缝制的工具袋。那里面装着他吃饭的家伙——几把他视若珍宝、磨得精光锃亮的大小扳手和特制的精密小锉刀。他熟练地摸出了一把最小的、黄铜手柄的十字扳手,那手柄都被他常年摩挲得异常光滑。
“这活我熟,”李铁柱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永兴厂特有的直愣劲儿,在寂静压抑的内府局里显得格外清晰,“接口榫卯没坏,就是承重的销钉槽松脱了。找准位置,两边对紧,拧上就行。”
说着,他那沾满油污、指甲缝黢黑的手指,就朝着那断裂的、象征着无上尊荣的凤钗伸了过去。
“大胆!”一声厉喝,如同炸雷,猛地在他身侧响起!
一个穿着深绯色官袍、面容清癯、下颌蓄着几缕山羊胡的中年官员不知何时已站在旁边,正是工部侍郎王大人。他脸色铁青,指着李铁柱那只伸向凤钗的脏手,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声音因为愤怒和惊骇而尖利起来:“腌臜东西!你这双碰过下贱铁器的脏手,也敢亵渎太后娘娘的凤体之物?秽气冲撞了凤驾,你十条贱命都不够赔!还不快滚开!”
王侍郎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李铁柱脸上。那几个老匠人也纷纷附和,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嫌恶表情。赵公公的眉头也皱紧了,阴冷的目光在李铁柱和那支断钗之间来回扫视。
李铁柱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那把小扳手在指间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他抬眼看了看暴怒的王侍郎,又看了看周围那些充满鄙夷和戒备的脸,最后目光落回那断裂的凤头金钗上。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被呵斥的惶恐,也没有被羞辱的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木然的平静。他默默地把那把小扳手收回油腻的工具袋里,退后一步,垂下了眼睑,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赵公公眼神闪烁了一下,没再说什么,只挥了挥手,示意一个管事太监将李铁柱带下去安置。
接下来的三天,内府局的气氛绷得像拉满的弓弦。老匠人们用尽了毕生所学,尝试了各种精细的焊接、加固方法,甚至动用了秘传的药水。然而,那断裂的凤颈接口要么重新焊接后留下难看的焊疤,破坏了羽毛的精细纹路;要么加固后显得臃肿不堪,失去了原有的灵动飘逸;更有一次尝试中,一根细如发丝的金羽被不小心熔弯了,惊得老匠人差点当场晕厥。绝望的气息在工作间里弥漫。
第三天傍晚,残阳如血,将内府局院子里的青石地砖染上一层不祥的暗红。工作间里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王侍郎背着手,焦躁地踱着步,眼神时不时瞟向角落里那个沉默得像块石头的身影——李铁柱。这三天,他就被安置在工作间最角落一个堆放杂物的隔间里,像个透明人。老匠人们忙得焦头烂额,没人理他。他就那么安静地待着,偶尔摆弄一下自己带来的几件工具,用一块沾了油的软布细细擦拭,或者闭目养神,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赵公公阴沉着脸走进来,扫了一眼长案上那几件失败的“作品”和匠人们灰败绝望的脸,最后目光落在角落的李铁柱身上,停顿了足足三息。他嗓子眼里似乎滚过一声极轻的冷哼,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你,”他朝李铁柱抬了抬下巴,“过来,再试试。若再出半点纰漏……”后面的话没说,但那冰冷的眼神比任何威胁都更有分量。
王侍郎猛地停下脚步,张口欲言:“赵公公!这……”
赵公公一个凌厉的眼风扫过去,王侍郎后面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脸憋得通红,只能用刀子般的眼神死死剜着李铁柱。
李铁柱站起身,拍了拍粗布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依旧没什么表情。他走到长案前,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只专注地落在断裂的凤钗上。他再次从腰间那个油污的工具袋里,摸出了那把黄铜手柄的小十字扳手。
这一次,没有人再呵斥他。整个工作间静得可怕,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所有人的目光,惊疑、恐惧、鄙夷、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全都死死地钉在他那双沾着油泥的手和他手里那把不起眼的小扳手上。
李铁柱的动作异常缓慢,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他左手两根布满老茧的手指,极其稳定地捏住断裂的凤首部分,右手的小扳手以一种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微幅角度和频率,轻轻探入那繁复羽毛纹饰深处一个极其隐蔽的凹槽。他的动作幅度极小,手腕几乎看不出抖动,只有那柄小扳手在极其细微地旋转、调整着力道。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精准到毫厘,仿佛不是在修复一件死物,而是在安抚一个沉睡的精灵。汗水顺着他专注的侧脸滑下,在下巴尖汇聚,滴落在衣襟上,洇开一小团深色,他却浑然不觉。
时间一点点流逝,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王侍郎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几次想开口,都被赵公公冰冷的眼神制止。老匠人们屏住呼吸,眼珠子瞪得溜圆。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炷香,也许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李铁柱的手指停下了那精微到极致的动作。他缓缓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松开左手捏着的凤首。
奇迹发生了。
那断裂的凤头金钗,严丝合缝地重新连接在一起!接口处光滑如初,没有一丝焊痕,没有半点臃肿。那米粒大的红宝凤眼依旧神采奕奕,层叠细密的金羽纹丝不乱,在窗外透进来的残阳余晖下,流转着温润而华贵的光泽,仿佛从未遭受过断裂之苦。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工作间。
老匠人们张着嘴,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死死盯着那完好如初的凤钗,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王侍郎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踉跄着后退半步,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赵公公那阴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他快步上前,几乎是把脸贴到了那金钗上,仔仔细细、一寸寸地检查着接口处,手指微微颤抖,眼中充满了惊疑、狂喜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李铁柱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审视和轻蔑,而是如同在看一件……稀世奇珍。
“好……好!好!!”赵公公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激动嘶哑,“神乎其技!当真是神乎其技!李铁柱,你立了大功!天大的功劳!”他转向一个侍立的小太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快!立刻将凤钗呈送慈宁宫!禀报太后娘娘,凤体祥瑞已复!就说……是内府局新晋匠人李铁柱之功!”
小太监捧着那支流光溢彩、完好如初的金钗,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李铁柱默默地将那把小扳手收回油腻的工具袋,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仿佛刚刚完成的不是一件足以震动宫廷的奇迹,而只是永兴厂里修好了一台老掉牙的纺车。
接下来的日子,李铁柱依旧住在内府局那个堆满杂物的隔间角落。只是,周围那些太监和匠人看他的眼神,彻底变了。鄙夷和轻蔑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混杂着敬畏、好奇和一丁点不易察觉的疏离。赵公公偶尔会踱步过来,也不说话,就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像是在评估一件刚入库的、用途不明的奇巧物件。
这天午后,李铁柱刚用一小块鹿皮细细擦拭完他那几件宝贝工具,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和隐隐的啜泣声。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还夹杂着宫女太监们焦急慌乱的劝慰。
“……公主殿下息怒,息怒啊……”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您快别哭了……”
“……太医!太医怎么还没到?快催啊!”
一个穿着鹅黄色宫装、梳着双丫髻的小小身影,像一阵裹着泪水的旋风,猛地冲进了内府局的院子。小脸蛋哭得通红,眼睛肿得像桃子,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大颗大颗的泪珠。她怀里死死抱着一个约莫一尺见方的金丝楠木盒子,盒子做工极其精美,上面镶嵌着各色宝石,一看就非凡品。此刻,那小公主正一边跺脚,一边用袖子胡乱抹着眼泪,哭得声嘶力竭:“呜哇……坏掉了!打不开了!父皇赐给我的……打不开了!都怪你们!呜呜……”
后面跟着一群吓得面无人色的宫女太监,个个手足无措。
赵公公闻声快步走出,眉头紧锁:“怎么回事?吵吵嚷嚷,惊扰了公主殿下!”
一个年长些的宫女噗通跪倒,声音发颤:“回禀赵公公,是……是陛下赏赐给玉宁公主的‘九窍玲珑匣’……方才公主殿下玩耍时,不知怎的,里面机括突然卡死,再也打不开了……公主殿下急坏了……”
小公主玉宁哭得更凶了,抱着那金丝楠木盒子,像抱着最心爱的、却突然坏掉的玩具,小肩膀一抽一抽的:“呜呜……打不开!我要我的小玉兔!父皇给的……呜呜……坏东西!打不开!”
赵公公脸色微变。这“九窍玲珑匣”是番邦进贡的奇物,内藏九道精巧机关,需按特定顺序解开才能打开,里面据说放着一件稀罕玩意儿。如今卡死,寻常工匠根本无从下手。他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匠作间,几个老匠人接触到他的目光,立刻惶恐地低下头,连连摆手。这东西结构不明,贸然去拆,万一彻底弄坏,谁也担不起这罪责。
就在这慌乱哭闹的当口,角落里那个沉默的身影动了。李铁柱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他个子高,视线轻易就越过前面几个宫女的发髻,落在了小公主怀里抱着的那个金丝楠木盒子上。他看得很仔细,目光在那盒子侧面的几个微小气孔和底座边缘处停留了片刻。
“能给我看看吗?”李铁柱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永兴厂特有的平直腔调,在玉宁公主的哭声中显得有些突兀。
哭声顿了一下。小玉宁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穿着粗布衣服、脸有点脏、但眼神却很平静的大个子。她下意识地把怀里的盒子抱得更紧了。
赵公公眉头拧得更紧,眼神锐利地审视着李铁柱,似乎在权衡风险。
李铁柱没理会赵公公的目光,他的注意力全在那盒子上。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与小公主平齐,伸出一根手指,虚虚地点了点那盒子底座一个不起眼的、微微凸起的小铜钮:“这里,按下去试试?”
小玉宁抽噎着,泪汪汪的大眼睛看了看李铁柱,又看了看他指的那个地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一根白嫩嫩的小手指,带着哭腔,使劲按了一下那个小铜钮。
咔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被忽略的机械弹动声从盒子内部传出。
小公主愣住了,周围的宫女太监也愣住了。哭声诡异地停止了。
李铁柱这才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动作异常轻柔地从小公主怀里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楠木盒子。他没有尝试去解那些繁复的九窍机关,而是直接将盒子翻转过来,露出了底座。他仔细看了看底座边缘那几乎看不见的接缝,然后,再次从他那万能的油腻工具袋里,摸出了一把头部极其细小、像针一样的特制螺丝刀。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他毫不犹豫地将螺丝刀尖精准地插入底座边缘一条细若发丝的缝隙中,手腕极其轻微地一抖一撬。只听“啵”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底板被撬开了,露出了里面极其微小的齿轮结构。
李铁柱眯起眼,凑近仔细看了看那暴露出来的几个微小铜制齿轮。其中一个齿轮的边缘,沾着一小点凝固的、深褐色的胶状物。他立刻明白了。他放下螺丝刀,又从工具袋里摸出一根更细的、像女人绣花针一样的金属探针,小心翼翼地伸进去,极其轻柔地拨弄着那点凝固的胶状物,将它从齿轮的齿缝里剔出来。整个过程快如闪电,却又稳如磐石,动作精准得令人窒息。
做完这一切,他拿起那块小底板,对着光线看了看内侧,然后,令人意想不到地,他竟将那底板凑到自己嘴边,轻轻哈了一口气,用袖子内侧最干净柔软的一角,极其仔细地擦拭了一下底板内侧边缘一个极其微小的凹槽——那里似乎沾了一点点灰尘。
“好了。”李铁柱直起身,将那块小底板对准位置,手指轻轻一按,“咔哒”一声轻响,底板严丝合缝地复位。他这才把盒子正过来,手指在侧面几个气孔处有节奏地轻轻敲击了三下。
哒、哒、哒。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紧接着,一阵极其悦耳、仿佛山涧清泉叮咚流淌的细微机械转动声从盒子内部传出!刚才那令人绝望的卡死感荡然无存!
李铁柱将盒子递还给眼睛瞪得溜圆、小嘴微张、已经完全忘了哭泣的小公主玉宁:“好了。轴承……呃,就是里面转动的那个小轮子,沾了点脏东西,没油了,卡住了。清了就行。”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语气是那种在永兴厂里挑毛病的习惯性口吻,“还有,底座这个密封槽设计有点浅,容易进灰,回头最好改改。”
小玉宁下意识地接过盒子,小手在盒盖的某个精巧凸起上轻轻一按。“啪”一声轻响,盒盖应声弹开!里面铺着明黄丝绸,一只通体莹白、雕琢得活灵活现的羊脂玉小兔子,正安静地趴在那里,红宝石镶嵌的眼睛熠熠生辉。
“啊!我的小兔子!”小公主破涕为笑,小脸上还挂着泪珠,笑容却像雨后的太阳一样灿烂起来。她一把抓起那只小玉兔,紧紧抱在怀里,又蹦又跳,之前的委屈和伤心一扫而空:“开了!开了!哈哈!没坏!”
周围的宫女太监们长长舒了一口气,看向李铁柱的眼神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感激和不可思议。赵公公紧绷的脸皮也松弛下来,眼底深处掠过一丝精光。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威严、带着明显不悦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何事喧哗?”
所有人瞬间噤若寒蝉,齐刷刷跪倒在地,连蹦跳的小公主玉宁也吓得缩了缩脖子。只见皇帝身着常服,在几名近侍的簇拥下,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口。他眉头微蹙,目光扫过跪了一地的人和抱着玉兔、脸上还挂着泪痕的小公主,最后落在了那个唯一还站着的身影——李铁柱身上。皇帝的眼神锐利如鹰,瞬间就锁定了李铁柱手里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那根细如牛毛的金属探针,以及他脚边那个敞开的、露出各种奇形怪状工具的工具袋。
“玉宁,”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的匣子,可是此人弄开的?”他的目光如同实质,沉沉地压在李铁柱身上。
小玉宁怯生生地点点头,小声说:“父皇……是他弄好的……”
皇帝的目光转向李铁柱,那审视的意味更浓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此乃南诏国进贡之宝,御赐之物。你……竟敢擅自拆解?”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头砸在地上。
空气瞬间凝固,刚刚放松的气氛荡然无存。赵公公跪在地上,头埋得更低了。宫女太监们更是大气不敢出。
李铁柱感觉到那沉重的目光压在自己身上,但他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既没有惶恐,也没有辩解。他迎着皇帝的视线,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永兴厂里那种讨论技术问题的直觉:“回陛下,拆了。不拆开,清不掉里面卡住轴承的脏东西。”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解释得还不够清楚,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像是在跟管事汇报设备缺陷:“而且,这匣子底座密封槽设计得太浅,防尘不行,容易进灰卡死机括。结构设计上……确实有缺陷。得改。”
一片死寂。
皇帝那双深不见底的龙目,死死地盯着李铁柱那张沾着点油污、表情平静得近乎木讷的脸。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跪在地上的人只觉得背脊发凉,冷汗涔涔而下。敢在御前如此直言御赐之物“有缺陷”……这简直是找死!
良久,皇帝那紧抿的唇线似乎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他没有再看李铁柱,目光转向抱着玉兔、惴惴不安的小女儿,威严的声音放缓了些:“玉宁,匣子开了便好。回去玩儿吧,莫要再哭闹了。”
小公主如蒙大赦,抱着玉兔,在宫女的簇拥下飞快地溜走了。
皇帝的目光再次扫过依旧站着的李铁柱,停留了那么一瞬,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带着近侍离开了内府局。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也随之消散。
众人这才感觉又能喘上气来。赵公公站起身,掸了掸蟒袍下摆并不存在的灰尘,深深看了李铁柱一眼,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只是挥了挥手:“都散了吧。”他转身走向自己的值房,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李铁柱默默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几件小工具,一件件仔细擦拭干净,收回他那油腻的工具袋里。对于刚才那场几乎擦着生死边缘而过的风波,他脸上依旧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仿佛只是经历了一场稍显吵闹的例行检修。
转眼入了秋,御花园里菊花开得正盛,金黄、雪白、深紫,层层叠叠,馥郁的香气在微凉的空气中浮动。这本是宫中贵人赏玩秋色的好时节,然而今日的御花园气氛却格外诡异。
靠近太液池边的一片空地,平日里是供妃嫔们散步、小憩的雅致之处,此刻却被一圈神色凝重、手持拂尘的太监团团围住,禁止任何人靠近。空地中央,矗立着一个约莫半人高的物件。
那东西造型奇特,乍看像一座微缩的假山盆景,通体由一种黑沉沉的金属铸成,表面布满了繁复的浮雕纹路——扭曲的藤蔓、狰狞的兽首、以及许多看不懂的、充满异域风情的符文。在“假山”的顶端、中部和底部,各镶嵌着一个碗口大小、颜色各异的巨大宝石,此刻正散发着幽幽的光芒:顶部是刺目的赤红,中部是诡异的幽蓝,底部则是深沉的墨绿。三色光芒交织,将这金属造物映衬得更加神秘莫测。
最令人心悸的是,从这金属“假山”的底座,延伸出九条粗如儿臂的黑色锁链!这些锁链并非金属,而是某种不知名的黑色兽筋鞣制而成,闪烁着油亮的光泽,坚韧异常。此刻,这九条锁链如同活物的触手,正死死地缠绕、捆绑着六七个穿着太医官服的人!他们有的被缠住了腿脚,有的被勒住了腰身,最惨的一个老太医,脖子和一条胳膊被紧紧绞缠在一起,脸憋成了猪肝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哑声,眼看就要窒息。其他太医也是惊恐万状,拼命挣扎,却如同陷入蛛网的飞虫,越挣扎那锁链缠绕得越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周围站满了人,却无人敢上前。有宫妃吓得花容失色,掩口低呼;有太监急得团团转,却束手无策;侍卫们握着刀柄,眼神惊疑不定——这东西邪门得很,贸然去砍锁链,怕会引发更可怕的后果。几个工部的大匠围着那金属造物,满头大汗,拿着图纸指指点点,争论不休,却谁也拿不出破解之法。
“废物!一群废物!”一个冰冷的女声骤然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和焦躁。
人群像被利刃劈开般向两侧退去。只见一位身着绛紫色宫装、身姿高挑挺拔的女子大步走来。她云鬓高耸,只簪着一支简洁却光华内蕴的凤头白玉簪,眉如远山含黛,眼若寒星,鼻梁挺直,唇线紧抿,整个人透着一股逼人的英气和久居上位的凌厉。正是皇帝的长姐,威名赫赫的镇国长公主萧靖澜。她身后跟着几名气息沉凝、眼神锐利的佩剑女官。
长公主的目光扫过场中被锁链缠得奄奄一息的太医们,又扫过那几个争论得面红耳赤却毫无进展的工部大匠,最后落在那散发着不祥三色光芒的金属造物上,眼神冰冷如霜。她径直走到那金属造物前,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每一个复杂的纹路和符咒。
“此乃何物?为何会出现在御花园?”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一个工部的主事官连滚爬爬地过来,声音发颤:“回……回禀长公主殿下!此物……此物是……是北狄使团昨日进献的‘九幽镇魂锁’!说是……说是能测吉凶、辨忠奸的祥瑞奇物……陛下……陛下让暂时安置在御花园……谁……谁知今日一早,几位太医路过此处,不知怎地触动了机关,就……就被锁链缠住了!这……这锁链邪门得很,刀砍不断,水火不侵,强行拉扯,反而缠得更紧……下官……下官等无能……”
“测吉凶?辨忠奸?”长公主萧靖澜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锋,“本宫看,是北狄送来的催命符还差不多!”她不再理会那主事官,目光重新投向那“九幽镇魂锁”,眼神专注而锐利,试图从那繁复的符文和结构中找到一丝破绽。
时间一点点流逝,被困太医的呻吟和挣扎越来越微弱,尤其那个被勒住脖子的,眼白上翻,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周围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长公主!内府局的李铁柱来了!”一个太监气喘吁吁地跑来禀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投向人群后方。只见赵公公引着李铁柱,正快步穿过人群。李铁柱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沾着些微油污的粗布衣裤,腰间挂着那个标志性的油腻工具袋。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脚步沉稳,目光越过人群,直接落在那座散发着诡异光芒的金属造物和被锁链缠绕的太医身上。他的眼神,既没有面对奇物的惊讶,也没有面对惨状的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专注,像是在永兴厂里打量一台出了故障的冲压机。
长公主萧靖澜闻声回头,那双寒星般的眸子瞬间锁定了李铁柱。她的目光锐利如电,带着审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李铁柱走到近前,无视了周围各异的目光,甚至没有向长公主行礼。他的视线像被磁石吸住,牢牢地钉在那“九幽镇魂锁”的底座区域。那里,靠近与地面接触的边缘,有几个极其微小、几乎被繁复浮雕花纹完全掩盖的、六角形的凹陷点。
他蹲下身,凑近底座,仔细看着其中一个凹陷点旁边的浮雕纹路——那纹路极其细微地向外凸起了一点点,形成了一道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缝隙。
“让开点。”李铁柱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感。旁边的工部大匠和侍卫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长公主萧靖澜没有动,反而上前一步,站在李铁柱身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她的眼神如同鹰隼,紧紧盯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李铁柱对他的注视恍若未觉。他再次从那个万能的油腻工具袋里,摸出了那把黄铜手柄的小十字扳手。这一次,他并没有立刻动手,而是伸出左手食指,在那底座边缘几个六角形凹陷点附近,极其缓慢而轻柔地按压、感知着,像是在感受一件活物的脉搏。
他的动作异常专注,侧脸线条紧绷,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周围一片死寂,只有被困太医微弱的呻吟和锁链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突然,他的手指停在其中一个凹陷点旁那细微凸起的缝隙处,指尖感受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不存在的震动。他眼中精光一闪!
“承重螺丝松了。”李铁柱的声音低沉而肯定,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就这颗。拧紧就行。”
话音未落,他右手的小扳手已然闪电般探出!那黄铜的尖端,精准无比地卡进了那个微小凹陷点深处一个肉眼根本无法看清的六角形卡槽中!
这一下动作快如疾风,却又稳如泰山!
“放肆!”一声惊怒交加的暴喝猛地炸响!是那个负责看守此物的工部主事官,他脸色煞白,指着李铁柱,声音都变了调:“住手!此乃北狄秘宝!你岂敢……”
“锵——!”
一声清越无比、如同龙吟般的剑鸣,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寒光乍现!
长公主萧靖澜腰间那柄装饰华贵的长剑,竟已悍然出鞘!剑身如一泓秋水,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凌厉无匹的杀气,冰冷的剑尖,在电光火石之间,已稳稳地抵在了李铁柱的咽喉之上!剑锋的凉意瞬间穿透皮肤,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御花园里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止了,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太医们的呻吟、锁链的呻吟、工部官员的呵斥……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柄秋水长剑在秋阳下反射出的、令人心悸的寒芒,以及剑尖紧贴咽喉的致命威胁。
长公主萧靖澜就站在李铁柱身侧一步之遥,绛紫色的宫装下摆被秋风吹拂,微微扬起。她身姿挺拔如松,握着剑柄的手指修长而稳定,没有一丝颤抖。那双寒星般的眸子,此刻如同冻结了千年的玄冰,死死地锁定在李铁柱的脸上。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毒的冰棱,每一个字都带着森然的杀意和不容置疑的威压,清晰地砸进李铁柱的耳中:
“解不开,要你命。”
冰冷的剑锋紧贴着喉结下方的皮肤,那锋锐的触感是如此真实,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近在咫尺。李铁柱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颈动脉在剑尖下微微搏动。他握着扳手的手,依旧稳稳地卡在那个微小的凹陷点里,纹丝未动。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目光,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毫无遮挡地撞上了长公主萧靖澜那双冰冷彻骨、杀意凛然的眼眸。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急躁,只有一种纯粹而绝对的掌控力,仿佛他只是一件待评估的工具,一个生杀予夺皆在对方一念之间的蝼蚁。
李铁柱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没有恐惧,没有哀求,甚至连一丝被冒犯的怒意都没有。只有一种近乎死水般的平静,和眼底深处,那被死亡威胁瞬间点燃、却又被强行压制下去的、属于“螺丝仙人”的、对精微结构近乎偏执的专注火焰。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那双冰封的凤目,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微小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承诺意味。
然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扳手卡住的那个微小凹陷点上。仿佛抵在他咽喉上的不是一柄能瞬间取他性命的利剑,而只是一根无足轻重的稻草。
他握着扳手的右手,手腕以一种肉眼难以捕捉的幅度和频率,极其精妙地一旋!
动作幅度极小,力量却精准地传递到扳手尖端。
“咔嗒!”
一声清脆、短促、如同玉珠落盘的金属咬合声,从那“九幽镇魂锁”内部幽深之处骤然响起!
这声音是如此轻微,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御花园!
抵在李铁柱咽喉上的秋水长剑,剑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紧接着!
“哗啦啦啦啦——!”
一连串沉闷而剧烈的金属链条摩擦、松脱声如同潮水般爆发!那九条死死缠绕捆绑着太医们的黑色兽筋锁链,像是瞬间失去了所有支撑和力量,如同被抽掉了筋骨的毒蛇,猛地一松!然后,哗啦啦地、争先恐后地从太医们身上滑落、垂坠下来,瘫软在地,彻底失去了那令人心悸的活力和束缚力!
被勒得几乎窒息的老太医猛地咳出一大口浊气,贪婪地大口呼吸起来。其他被缠住的太医也纷纷从束缚中解脱,惊魂未定地瘫软在地,脸上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难以置信。
那座散发着诡异红、蓝、绿三色光芒的“九幽镇魂锁”,顶部的赤红宝石光芒骤然熄灭!中部的幽蓝和底部的墨绿也瞬间黯淡下去,变成了毫无生气的石头。整个金属造物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下冰冷的、死气沉沉的外壳。
死寂!
比之前更加彻底、更加震撼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地钉在那个蹲在“镇魂锁”旁、咽喉上还抵着一柄森寒长剑的身影上。
长公主萧靖澜握剑的手,依旧稳定。但那双冻结千年的冰封凤目之中,此刻却掀起了滔天巨浪!惊愕、难以置信、一种被颠覆认知的震动、以及更深沉更复杂的光芒在她眼底疯狂翻涌、交织!她死死地盯着李铁柱那张沾着点油污、平静得近乎木讷的侧脸,仿佛要透过皮肉,看清里面到底藏着怎样的灵魂。
时间,在无数道呆滞目光的注视下,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
终于。
“铮——!”
一声清越悠长的金属摩擦声响起。
长公主萧靖澜手腕一翻,动作干脆利落,行云流水。那柄秋水般的长剑化作一道寒光,精准无比地滑入她腰间那镶嵌着宝石的华丽剑鞘之中。
剑已归鞘。
她一步踏前,绛紫色的宫装下摆在秋风中划出一道凛冽的弧线,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她居高临下,那双刚刚还翻涌着惊涛骇浪的凤目,此刻却沉淀下来,锐利得如同能穿透人心的探针,牢牢锁住李铁柱的眼睛。
周围凝固的空气仿佛被这收剑的动作骤然打破,却又在长公主踏前一步的气势下,陷入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屏息之中。
李铁柱慢慢站起身。咽喉处被剑锋紧贴的冰冷触感似乎还未完全散去,皮肤上留下了一道极浅极淡的白痕。他抬起手,用指节蹭了蹭那处皮肤,动作随意得像是在拂去一点灰尘。然后,他默默地将那把立下奇功的黄铜手柄小扳手,在粗布衣襟上正反擦了擦,拭去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一丝不苟,这才将它稳稳地收回腰间那个油腻的工具袋里。
整个过程,他没有看长公主一眼,也没有看周围那些呆若木鸡的众人。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地上那堆失去了光泽、如同死蛇般瘫软的黑色锁链上。
长公主萧靖澜看着他做完这一切,看着他平静地收回工具,看着他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卡尺,一寸寸丈量过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还有那个毫不起眼的工具袋。最终,她的视线定格在他脸上,那眼神深处,翻涌的复杂情绪渐渐沉淀,化作一种奇异的光芒,一种如同发现绝世璞玉般的炽热,混合着上位者掌控一切的绝对自信。
秋风吹过御花园,卷起几片金黄的菊瓣,打着旋儿落在两人之间的青石地上。
长公主的红唇,缓缓勾起一个弧度。那笑容,并非温和,亦非喜悦,而是带着一种狩猎者锁定猎物般的、极具侵略性的锋芒。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御花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和一种奇异的、仿佛刚刚做出决定的轻松:
“今晚,”她的目光如同实质,钉在李铁柱身上,“你侍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