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夜探秘所

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姑苏城西的柳条巷,远离主街的繁华灯火,陷入一片沉寂的黑暗。

破败的屋舍挤挨在一起,狭窄的巷道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垃圾的腐臭。

偶有野猫窜过的悉索声,或是醉汉含糊的呓语,更添几分阴森诡谲。

苏柔如同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贴着斑驳的墙壁快速移动。

深青色的夜行衣完美地掩盖了她的身形,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异常清亮的眼眸,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根据李娘子打探到的信息,那家名为“周记杂货”的小铺子,就在这条巷子深处,一个不起眼的拐角。

空气中弥漫的污浊气息让她胃里有些翻腾,但她强行压下不适,全神贯注。

心跳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每一次跳动都提醒着她此行的危险与重要。王氏,那个可能掌握着十年前军需贪墨、甚至与柳家军蹊跷时疫有关的女人,就在眼前。

终于,在巷子最深处,她看到了那块歪斜的、字迹模糊的“周记杂货”招牌。

铺面极小,门窗紧闭,里面没有一丝光亮透出,死寂得如同坟墓。

旁边是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堆满杂物的更窄缝隙,似乎是通往后面的小院。

苏柔没有贸然去推前门。

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片刻,确认里面没有任何动静后,灵巧地闪身钻入那条缝隙。杂物散发着陈年的腐朽气息,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动作轻如狸猫。

缝隙尽头是一堵低矮的土墙,墙后隐约可见一个小天井的轮廓。

她提气轻身,脚尖在墙根一点,双手攀住墙头,悄无声息地翻了过去,轻盈落地。

天井很小,堆着些破筐烂木,正对着三间低矮的瓦房。其中一间窗户破损,用油毡草草堵着,隐隐传来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咳疾!李娘子探听的信息没错!苏柔精神一振,目光锁定了那间有咳嗽声传出的屋子。

她猫着腰,无声无息地潜行到窗下,指尖蘸了点唾液,小心翼翼地在油毡破损处润开一个小孔,凑近窥视。

屋内光线昏暗,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

一个身形瘦削、头发花白的妇人背对着窗户,蜷缩在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上,正剧烈地咳嗽着,单薄的肩膀随着咳嗽不停颤抖,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床边地上放着一个豁口的粗瓷碗,里面是些浑浊的药渣。

是她吗?王氏?苏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需要确认!

就在苏柔全神贯注窥视屋内,试图看清妇人面容时,一股极其细微、却让她浑身汗毛倒竖的破空之声,陡然从她身后袭来!

危险!

千钧一发之际,苏柔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反应快过大脑!

她猛地向前一个狼狈的翻滚,动作虽不雅观,却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要害!

“嗤啦!”

一道冰冷的寒光贴着她的后背掠过,将她夜行衣的后背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冰冷的刺痛感瞬间传来!

苏柔翻滚落地,顺势半蹲,手中早已扣紧的袖箭瞬间抬起,指向袭击者方向!

同时,她另一只手迅速摸向腰间藏着的迷药粉包!

袭击者一身黑衣,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狠戾的眼睛,手中握着一柄狭长的短刀,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蓝的淬毒光泽!

一击不中,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随即化为更浓的杀意,再次揉身扑上,刀光如毒蛇吐信,直刺苏柔咽喉!速度快得惊人!

此人武功极高!绝非普通毛贼!

苏柔心沉谷底。她苦练的“导引之术”强于身法灵动和反应速度,正面搏杀并非所长,何况对方刀上淬毒!

她不敢硬接,只能凭借灵活的身法在小院狭窄的空间内腾挪闪避,袖箭连连激发!

“嗖!嗖!嗖!”

三支淬了麻药的短箭呈品字形射出,角度刁钻!

那黑衣人显然没料到苏柔还有此等手段,身形微滞,挥刀格挡开两支,第三支却擦着他的手臂飞过,划破了衣衫!

“哼!”

黑衣人闷哼一声,眼中凶光更盛,似乎被激怒,攻势越发凌厉狠辣!短刀带起的劲风刮得苏柔脸颊生疼!

屋内的咳嗽声不知何时停了,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小院,只有刀锋破空的锐响和苏柔急促的喘息声。险象环生!

苏柔左支右绌,几次都差点被毒刀划中,后背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冷汗浸透了内衫。

迷药粉包在剧烈的闪避中竟一时无法取出!

难道要命丧于此?苏柔心中涌起强烈的不甘!仇未报,真相未明!

就在她力竭,眼看要被毒刀刺中之际!

异变再生!

一道更快的、更凌厉的黑影,如同凭空出现的鬼魅,带着一股凛冽的劲风,毫无征兆地从旁边低矮的屋顶上疾扑而下!

目标直指追杀苏柔的黑衣人!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刀精准地架住了那柄淬毒短刀,火花四溅!

来人同样一身黑衣,脸上戴着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面具,只露出一双冰冷沉静的眼睛。

他身材高大,动作简洁迅猛,刀法大开大阖,带着一股沙场搏杀的血腥气!

甫一交手,就将那淬毒短刀黑衣人逼得连连后退,攻势瞬间瓦解!

苏柔惊魂未定,趁机迅速后退几步,拉开距离,一手按住袖箭机括,一手终于摸到了腰间的迷药粉包,惊疑不定地看着这突然杀出的、不知是敌是友的“黑影”。

两个黑衣人在狭窄的小院中激烈地缠斗在一起!刀光闪烁,劲气纵横!

后出现的“黑影”显然武功更高,招式狠辣直接,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逼得淬毒刀黑衣人险象环生,只能勉强招架,身上很快添了几道伤口!

淬毒刀黑衣人眼见不敌,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猛地虚晃一刀逼退“黑影”,同时左手一扬,几点寒星射向屋内!

“小心!”

苏柔失声惊呼!他的目标竟然是屋内的王氏!

“黑影”反应极快,长刀一旋,叮叮当当将大部分暗器击飞,但仍有一枚漏网之鱼,“噗”地一声射穿了破旧的窗纸!

屋内传来一声压抑的痛哼!

淬毒刀黑衣人趁此机会,毫不犹豫地转身就逃,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墙头!

“黑影”并未追击,他身形微顿,冰冷的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苏柔,又瞥了一眼传出痛哼的破屋,似乎在权衡。

最终,他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连看都没再多看苏柔一眼,身形一晃,如同融入夜色般,也瞬间消失不见!

小院内,只剩下苏柔剧烈的喘息声,以及屋内压抑的、带着痛苦的呻吟。

苏柔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后背的伤口阵阵刺痛,提醒着她刚才的凶险。

那淬毒刀黑衣人的狠辣,还有那神秘“黑影”的强大与莫测,都让她心有余悸。

王氏!她猛地想起屋内的妇人!

顾不上自身的狼狈和危险,苏柔快步冲到那间破屋门前,用力一推——门并未闩死。

油灯昏暗的光线下,她看到那个瘦削的妇人倒伏在床边地上,肩胛处插着一枚泛着幽蓝光泽的菱形飞镖!

正是那淬毒刀黑衣人最后射入的暗器!妇人脸色灰败,嘴角溢出黑血,眼神涣散,显然剧毒已迅速蔓延!

苏柔的心瞬间沉入谷底!她冲过去,想要查看,但那妇人看到她靠近,涣散的眼中竟猛地爆发出强烈的恐惧和抗拒,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拼命地想要向后缩,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别…别过来…是他们…是他们派你来的…灭口…”

妇人嘶哑地挤出几个字,眼中充满了绝望和刻骨的恨意。

“周显…药材…北疆…柳…柳家…”她的声音越来越弱,眼神开始涣散。

“柳家?!你知道柳家的事?谁指使的?告诉我!”

苏柔急切地抓住妇人的肩膀,声音都在颤抖。

然而,妇人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头一歪,气绝身亡。

最后那几个破碎的词,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几圈涟漪便消失无踪,留下更深的迷雾和无尽的遗憾。

线索…又断了!而且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

苏柔颓然坐倒在地,心中充满了挫败、愤怒和冰冷。

这分明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灭口!对方不仅知道她要来,还提前埋伏了高手!

王氏最后那句“柳家”,更是证实了她的猜测,十年前那场军需贪墨,绝对与柳家冤案脱不了干系!

这背后的黑手,反应如此之快,手段如此之狠!

此地不宜久留!杀手可能去而复返,或者引来官府的人,她百口莫辩!

苏柔强忍悲痛和愤怒,迅速起身。她最后看了一眼王氏的尸体,目光落在她紧攥的手上——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苏柔掰开她冰冷僵硬的手指,里面是一小块被揉得发皱的、染血的布片,上面隐约能看到半个模糊的、像是某种特殊徽记的印记!

来不及细看,苏柔将布片迅速揣入怀中。她必须立刻离开!

就在她转身欲走时,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一方素白的丝帕!正是她自己的东西!

想必是刚才激烈打斗翻滚时,从袖袋中滑落的!

丝帕的一角,用同色丝线绣着一枝极其精巧、线条遒劲的柳枝——这是“柳烟阁”特有的标记,也是她苏柔惯用的绣样!

苏柔脸色瞬间煞白!糟了!这东西若是落在有心人手里…她急忙弯腰去捡!

“嗖——!”

一支带着哨音的响箭,尖锐地撕裂了夜空的寂静!紧接着,远处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喝声!

“有刺客!在那边!”

“包围起来!别让人跑了!”

是巡夜的官兵!被刚才的打斗和响箭惊动了!

苏柔再也顾不上去捡那方要命的丝帕!她最后瞥了一眼地上那方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显眼的素白柳枝丝帕,眼中闪过一丝痛惜和决绝。

猛地一跺脚,她如同离弦之箭,向着与官兵相反方向的墙头疾掠而去,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小院内,只留下一具冰冷的尸体,一地狼藉的打斗痕迹,和那方静静躺在地上的、绣着独特柳枝的素白丝帕。

同一时刻,江南盐运使司衙门内。

萧执并未歇息,仍在书房处理公务。烛火跳跃,映着他冷峻的侧脸。

他面前摊开的,正是几日前苏柔留下的苏家账册副本。

一名黑衣护卫悄无声息地闪入书房,单膝跪地:“主上。”

“讲。”萧执头也未抬。

“柳条巷,‘周记杂货铺’发生命案。一妇人被杀,身中剧毒暗器。现场有激烈打斗痕迹。

巡夜官兵赶到时,凶手已遁走,但…”护卫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方折叠整齐的素白丝帕,双手呈上。

“在现场发现了此物。”

萧执的目光终于从账册上移开,落在了那方丝帕上。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拈起丝帕。

素白的丝帕质地柔软,一角,用同色丝线绣着一枝栩栩如生、形态奇特的柳枝。

针法细腻独特,透着一股柔韧的生命力。

这绣样…他见过。

在姑苏城最负盛名的绣坊——“柳烟阁”。

在那个画舫惊鸿夜,冷静救人的藕荷色身影身上…

在盐运司听涛轩里,那个看似温婉柔弱,却在他质问下眼神清亮的女子发间…

萧执的拇指,缓缓摩挲过那丝帕上凸起的柳枝绣纹,深邃的眼眸中,寒光乍现,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

“柳…烟…阁。”他薄唇微启,缓缓吐出三个字,声音冰冷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