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条太白街都被初晨的水雾浸湿了,底下专门打的青石砖吸饱了水,从铅灰色泡成了草绿,广南地方湿气重,水灾多,每天早晚雾气最浓,春夏雨量最重,所以要从山芯里搬些青石来打磨,那的石头留水多,挥发慢,再加上些干物炮制,就能练出广南地方多用的青石砖了
天蒙蒙亮,雾气又大,几乎是看不见人的,昏城便专挑这时候去野外杀妖补贴下家用,一是这时候出发的狩猎队总车夫他认识,能捎他一程,二是他不想见人
“得快些了,要下雨了”天色之中渐渐染上了一丝墨色,昏城有些单薄的身形腰间绑着几个不大不小的荷包,这是他出城狩妖的准备,最好是不见水
可惜天公不作美,老天为本就湿透的太白街,又洒了几滴小雨
雨丝细密,混在浓雾里,无声无息地就沾湿了昏城的头发和肩膀,更添了几分寒气
他依旧保持着惯有的步调,只是略略偏转了方向,紧贴着街道两边低矮房屋的屋檐下前行。
这种南方水乡,房屋多做斜屋檐以泄水,正好避雨
脚下的青石砖吸饱了雨水,颜色愈发深重,踩上去渗出冰凉的水渍,浸透了薄薄的鞋底。
正行至半途,前头一扇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昏城离得尚远,脚步停下,极其自然地、像一块石头,瞬间停驻在屋檐投下的更深暗处。
是城东的王婆,端着个沉甸甸的木盆,睡眼惺忪地出来倒夜尿。那浑浊腥臊的液体泼在湿漉漉的青石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在浓雾里弥漫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
昏城平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截沉默的、浸透了雨水的朽木,等待着这小小的插曲过去。他并不畏惧王婆的目光,只是觉得无谓。
没曾想,王婆倒完夜尿,浑浊的眼睛随意一扫,竟精准地捕捉到了屋檐下那片与周遭无异的阴影。她枯瘦的手指猛地抬起,带着一种根深蒂固的嫌恶,直直指向昏城藏身的方向,那嗓子像被砂纸磨过,在寂静的晨雾里格外刺耳:
“走远点!”
那呵斥声尖锐地刺破雨雾。
他几不可察地抬了下眼皮
目光掠过王婆那张因厌恶而皱紧的脸,那眼神里既无愤怒,也无羞赧,反而沉淀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像在看一件与己无关、却又带着点可悲意味的东西。
自己在这个地方,就是如此的受嫌恶
他没有辩解,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波动,只是极其干脆地、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服从姿态,向后稳稳地退了两步,彻底退出了王婆家屋檐的遮蔽。冰凉的雨丝立刻密密地打在他脸上、颈间
王婆似乎被这过于平静的退让噎了一下,张了张嘴,却没能再吐出第二个字。意识到自己身为凡人却刚呵斥了位修士,是一件多么大胆的事
不过她转头又想了自己还有位修士儿子在这玄龟城里给他撑腰,就又暗暗松了一口气
昏城不再看她,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步伐比之前更稳了几分,径直绕进了旁边一条更窄、更湿滑、也更幽暗的小巷。
他是要走远点,向城外走更远点
他还要去杀妖补贴下家用
巷子深处,角落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他的脚步惊动,发出窸窣轻响。
昏城的脚步没有停顿,径直前行。脚下的泥泞和水洼被他踩踏,发出“啪嚓”的轻响,在这无人问津的小径上,成了唯一的节奏。
雨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沿着下颌线滴下,他浑然不觉。离开人群的逼仄,这冰冷的小巷和沉重的雨幕,于他而言,倒更像是回到了某种熟悉的、无需伪装的境地。
身影融进更浓的雨雾深处,似一柄沉默的、被雨水洗濯的旧刀,收敛了所有锋芒,却依旧带着能切开寒凉的重量。
他踏出的每一步,都稳稳地落在泥泞里,脚下不是污浊的小径,而是属于他自己的、无人可扰的朝堂。
昏城踏出那条湿滑的小巷时,雨势已收,但浓雾未散,只是被天边透出的一线灰白稀释了些许。
城外泥泞的空地上,几辆蒙着油布的货车已经停稳,拉车的驮马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汽。一个裹着厚实蓑衣、身形敦实的汉子正蹲在车辕旁检查绳索,正是车夫李强。
昏城的身影从雾霭中显现,脚步无声地落在泥地上。
李强闻声抬头,一张被风吹日晒得黝黑粗糙的脸上露出熟稔的神色,他咧嘴一笑,露出微黄的牙齿:“来啦?今儿雾可真大。”声音不高,带着赶早路的沙哑。
昏城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他走近几步,极其自然地从腰间一个不起眼的荷包里摸出几个磨得发亮的玄仁通宝
整体呈蓝,正书四字,玄仁通宝,背刻花纹如龟,是四皇子区域下的修士通用货币
昏城动作迅捷而隐蔽地塞进李强同样粗糙宽厚的手掌里。指尖触碰到对方掌心厚厚的老茧,冰凉而短暂。
李强的手掌立刻合拢,将那点微不足道的重量拢入袖中,脸上笑容不变,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下巴朝其中一辆堆满麻袋的货车后部努了努:“去吧,老地方,稳当。”
昏城正要依言绕到车后藏身,城门口方向却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马蹄声,清脆地敲打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由远及近。雾气被搅动,一个身影渐渐清晰。
来人骑着一匹毛色油亮的健马,身着锦缎长衫,外罩一件做工精良的薄绒披风,领口袖口镶着细密的银边,在这灰蒙蒙的清晨和粗陋的车队旁,显得格格不入的华丽。正是昏城父亲昏良的故交、曾家老爷曾一度的独子,曾千遍。
李强一见来人,脸上的熟稔笑容立刻换上了十足的恭敬,甚至带着点谄媚,忙不迭地站起身,哈着腰迎上去:“哎呦,曾少爷!您这么早出城?小的给您……”
曾千遍的目光却并未在李强身上停留,他勒住缰绳,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利落与从容。
他的视线越过李强,直直落在正要隐入车后的昏城身上。那张年轻俊朗的脸上,没有李强预想中的倨傲,反而露出一种混合着亲近与恳切的诚恳笑容。
“城哥!”曾千遍几步上前,声音清朗,带着毫不作伪的亲昵。他走到昏城面前,无视了对方身上沾染的泥水和水汽,也完全不在意昏城刻意保持的距离感。
昏城停下脚步,身形依旧,只是抬眼看向曾千遍。那眼神里,漠然审视淡去了些,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城哥,”曾千遍语气诚挚,“跟我回去吧。父亲寻你,说是有要紧事相商,盼着见你一面。”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昏城腰间那几个略显寒酸的荷包上,声音压低了些,更显恳切,“就现在,如何?”
昏城沉默了片刻。雨后的湿冷空气仿佛在他周身凝固。他看着曾千遍眼中那份纯粹的、不掺杂质的亲近,最终,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没有解释,没有歉意,只是用他那惯有的、带着刻板意味的平静语调,清晰地吐出两个字:“不了。”
曾千遍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一瞬,明亮的眼神黯淡了几分。他看着昏城那双深不见底、仿佛隔绝了所有暖意的眼睛,似乎想再劝,嘴唇动了动,却终究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他了解眼前这个人的固执,那是一种扎根在骨子里的疏离。
“好吧……”曾千遍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但并无强迫之意。他不再看昏城,转而走向一旁局促不安、搓着手的李强。
李强连忙堆起更深的笑容,腰弯得更低。曾千遍从腰间精致的钱袋里随意捻出几个比昏城给的成色好得多的玄仁通宝,看也不看,随手抛进李强下意识捧起的双手里。撞击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晨雾中格外清晰。
“李头儿,”曾千遍的声音恢复了那种世家子弟的从容,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行个方便,莫要为难他。”他的目光在李强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温和,却自有分量。
李强捧着那几枚沉甸甸的玄仁通宝,受宠若惊,连连点头哈腰:“不敢不敢!曾少爷您放心!小的省得!省得!”
曾千遍不再多言,翻身上马。他最后看了一眼昏城——后者已背过身去,正沉默地掀开货车后部油布的一角,准备将自己藏入那堆满货物的阴影之中
曾千遍轻轻摇了摇头,调转马头,马蹄声再次清脆地响起,很快便消失在通往城内的浓雾深处,只留下原地捧着玄仁通宝、兀自点头哈腰的李强,和那辆货车后,将自己彻底隐没于麻袋与阴影之间的昏城。
湿冷的空气中,只剩下驮马的响鼻和远处模糊的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