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凝固时,曾千遍的身体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有些空茫,随即又恢复了清明。
他看向昏城依旧冷硬的背影,脸上重新堆起温和的笑意,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松:
“城哥,这屋里闷气,待着也无趣。父亲方才传音于我,说城南坊市今日颇有些新鲜玩意儿,让我带你出去散散心,透透气。”他顿了顿,观察着昏城的反应
“正好,我也有些东西想添置。不如……同去走走?总好过在这里枯坐。”
昏城没有立刻回应。
散心?曾一度的安排?他心底冷笑,这“好意”一环扣着一环。
然而,曾千遍的话却也点醒了他——蛇友山一行,他腰间那几个荷包几乎空了。
出城前准备的丹药、暗器、应急的符箓,连同那些腥臊的蛇胆,或消耗殆尽,或被他丢弃在蛇友山深处喂了蛇。
此刻他身无长物,若想维持独行的能力,坊市补充物资是必须的。
“好”
曾千遍似乎松了口气,笑容也真切了几分:“那我们现在就走!”
玄龟城,广南地区上一座依山傍水的巨城。
青灰色的城墙如盘踞的巨龟,在常年不散的湿气浸润下,爬满了深绿的苔痕。
城中人口稠密,不下三十万之众。修士与凡人混居,是此地的常态。
修士数量约在千人上下,他们或是城中家族子弟,或是投靠依附的散修,或是往来行商的客卿。
更多的凡人,则是修士的仆役、家人、工匠、商贩,以及无数从四面八方涌来,在这座相对安稳的巨龟庇护下艰难谋生的升斗小民。
城南坊市,便是这庞大城市最鲜活也最嘈杂的脉搏所在。
曾府的马车将他们送至坊市边缘。甫一下车,鼎沸的人声、混杂着各种气味的热浪便扑面而来。昏城微微蹙眉,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眼前的景象,层次分明。
最外围,是凡人的地界。
青石板路被无数鞋底磨得发亮,缝隙里嵌着泥污和腐烂的菜叶。两旁挤挨着简陋的棚户和地摊。叫卖声此起彼伏,带着浓重的广南口音:
“新摘的瓜菜哟——水灵!”
“针头线脑,顶顶结实!”
“刚出炉的炊饼——热乎!”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劣质熏香、油炸食物、牲畜粪便以及水产品特有的腥咸。
交易的媒介是叮当作响的铜钱,偶尔夹杂着几枚磨损严重的劣质银角子。这里的气息喧嚣而浑浊,充满了凡尘俗世的烟火与挣扎
昏城沉默地跟在曾千遍侧后方半步,他刻意收敛着自身属于修士的微弱气息,尽量融入这滚滚红尘
曾千遍似乎想找些话题,但瞥见昏城紧绷的侧脸,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小心地引着路,避开人流最拥挤的地方。
越往坊市深处走,喧嚣渐歇,人烟也肉眼可见地稀少下来。
地面变得干净,摊位变成了有门面的店铺,或是用青石垒砌、挂着布幡的固定摊位。所售之物也截然不同:泛着幽光的矿石、装在玉瓶里的丹药、符纸朱砂、刀剑兵刃、甚至还有关在笼中、气息凶戾的低阶妖兽幼崽。
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药香、金属的冷冽和灵材特有的奇异芬芳。
交易的声音低沉了许多,讨价还价也带着修士特有的谨慎和试探。
在这里流通的,不再是凡俗铜钱,而是一种通体呈淡蓝色、正面阳刻着“玄仁通宝”四个古朴篆字、背面浮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玄龟纹样的钱币。
这正是四皇子封地范围内修士通用的货币。
曾千遍低声感慨着,语气带着一丝无奈:“自老皇帝驾崩,遗诏命诸皇子各归封地,以十年为期,凭开疆拓土之功竞逐大位……这天下便乱了。离朝分崩,各皇子为掌控资源,强收灵石,另铸钱币,勒令辖内修士使用。虽仍有‘灵庄’可用通宝兑换些灵石以供修炼,但日常交易……唉,不用这‘玄仁通宝’,便是违逆,麻烦得很。”
昏城对此漠然。离朝如何,皇子纷争如何,对他而言都太过遥远。
他只知道,自己腰间荷包里那些玄仁通宝,在这里是必需品。他的目光扫过两旁店铺和摊位,搜寻着自己所需之物:回气的丹药、淬毒的银针、坚韧的绳索、以及绘制简单符箓的材料。
很快,他在一个专卖低阶丹药和杂物的摊位前停下脚步。
摊主是个留着山羊胡的干瘦老者,修为不过一境中期,眼神透着商贾的精明。
昏城拿起一瓶标注着“回气散”的青色瓷瓶,拔开塞子嗅了嗅。药味尚可,但似乎掺杂了些微劣质的辅料。
他放下,又拿起一包用油纸裹着的黑色细针,指尖捻动,感受着针尖的锐利程度。
“这位道友,好眼力!”山羊胡摊主堆起笑容,“这回气散可是用三十年生的‘聚气草’为主料炼制,效力强劲!这‘乌骨针’更是用寒潭沉铁百锻而成,淬毒绝佳!一瓶散,十枚针,承惠……十五枚玄仁通宝!”他报了个明显虚高的价格。
昏城面无表情,将针包放回原处,拿起瓷瓶,指尖在瓶身上轻轻摩挲,目光却似乎穿透了瓷瓶,落在摊主脸上。他眉心深处,那奇异的嗡鸣感极其微弱地扩散开一丝,心谛悄然发动。
纷杂的意念碎片瞬间涌入:
“…看这穷酸样…最多给十二枚…”
“…这散里掺了五分之一的普通甘草根…反正低阶修士也察觉不了…”
“…乌骨针倒是真货…不过成本也就三枚通宝…”
“…赶紧买完走人…别耽误老子生意…”
昏城收回目光,将瓷瓶也放回摊位,声音平淡无波,带着一种洞悉的冰冷:“散里甘草根味太重,冲了聚气草的本味。乌骨针不错,但百锻寒潭沉铁?针体杂质驳杂,火候最多七分。两样一起,八枚通宝。”
山羊胡摊主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慌乱。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道友说笑了!这…这怎么可能!我道老六在这坊市十几年,童叟无欺!您这价…也太……”
昏城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摊主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刚才对方精准点破掺假和火候不足的话,砸在他心上。他心中念头飞转:
“…完了…碰到硬茬子了?他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算了算了…八枚也还有点赚头…总比砸手里强…”
“…晦气…”
“咳…”摊主干咳一声,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友…真是行家!罢了罢了,就当交个朋友!八枚就八枚!您拿好!”他手脚麻利地将瓷瓶和针包推给昏城。
昏城从腰间荷包里数出八枚磨损发亮的玄仁通宝,丢在摊位上。通宝撞击青石板,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收起东西,转身就走
曾千遍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虽知城哥性情大变,却没想到他连讨价还价都如此……冷酷精准。
他连忙跟上昏城的步伐,两人的身影,再次汇入坊市深处相对稀少的人流中,只留下那山羊胡摊主对着那八枚通宝,兀自心有余悸地抹着额头的冷汗。
青石板路在脚下延伸,坊市的喧嚣随着深入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财富与力量交织的寂静。
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郁的灵材药香和法器散逸的微弱波动。摊位愈发稀少,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气派轩昂的楼阁,门楣上悬挂着书写古朴店名的牌匾,材质非金即玉,透着底蕴。
曾千遍的脚步在一座尤为宏伟的建筑前停下。
那是一座三层的楼阁,通体由一种深沉的青金石构筑,在坊市略显昏暗的天光下,依旧泛着内敛而厚重的光泽。
巨大的门楣上,悬着一块墨玉匾额,上书三个笔力遒劲、仿佛蕴藏山川之重的古篆大字:天藏楼。
门前立着两尊形似玄龟却生有龙角的石兽,双目嵌着幽蓝的宝石,散发着无形的威压。数名气息沉凝、身着统一藏青色劲装的护卫分列两侧,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流。出入者衣着华贵,气息或深沉或凌厉,步履间自有一股从容气度,与外围的喧嚣判若云泥。
“城哥,到了。”曾千遍侧身,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介绍意味,“这便是玄龟城最大的拍卖行,天藏楼。据说背景深不可测,连城主府都要给几分薄面。里面汇聚的奇珍异宝,都是寻常见不到的。”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父亲授意的郑重:“父亲方才特意传音提醒,说今日午时,天藏楼有一场拍卖,压轴之物颇为不凡,或许……其中有些东西,值得一看。”他的目光落在昏城脸上,带着一丝探寻。
昏城仰望着天藏楼那沉重的墨玉匾额。
曾一度的安排,如影随形
将自己引来此处,仅仅是为了“散心”和“看些新鲜玩意儿”?他心中冷笑,更深的警惕如同藤蔓缠绕上来
以他此刻的财力……
心中念头急转,迅速清点腰间的荷包。狩猎队那几人身上搜刮来的玄仁通宝,总计约三百枚,算得上是一笔意外之财。
加上自己出城前积攒的、以及这次蛇胆未能卖出补充的部分,零零总总,堪堪四百枚出头。
四百枚玄仁通宝,对凡人而言是一辈子都花不完的巨富。但在这里,在汇聚了玄龟城乃至周边地域顶尖修士目光的天藏楼拍卖会上,这点财富显得如此单薄而可笑。
恐怕连一件稍微像样的法器残片都未必能拿下。
一丝不甘在昏城眼底深处掠过。
心谛……若真想敛财,凭借这窥探人心的神通,在这鱼龙混杂、信息即是财富的坊市甚至拍卖会中,并非难事。
探知他人的底价、竞拍者的心理极限、甚至某些宝物的真实瑕疵或隐藏价值……这些信息足以让他在赌宝、竞价中占据巨大优势。
难的是,如何守住这些财富
一个没有背景、修为不过二境后期的孤身修士,突然暴富,无异于稚子怀金行于闹市。
贪婪的目光、暗处的黑手,顷刻间就能将他吞噬殆尽。
以往的他,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小心翼翼地攫取些微薄的生存资源,绝不敢显露分毫异样。
但如今……
昏城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身旁的曾千遍,以及他身后那隐没在坊市人潮阴影中、仿佛并不存在却又无所不在的“注视”——叶聆。
他住进了曾府。无论情不情愿,至少在玄龟城众多势力眼中,他昏城此刻已被打上了“曾家”的烙印。
这层身份,如同一张无形的护身符,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它或许能震慑一些宵小,让他拥有适度展露财富的“资格”,不至于立刻引来灭顶之灾。
但同时,他的一举一动,也必然在曾一度的掌控之中。敛财?曾一度恐怕乐见其成,甚至可能就是他计划中的一环。这财富,最终会流向何处,由谁支配,尚在未定之天。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昏城心中默念,权衡在识海中翻涌。
这曾家的“庇护”,利用得好,是撬动资源的杠杆;利用得不好,便是将自己彻底绑上战车的锁链。
“进去看看。”昏城的声音依旧平淡,率先迈步向天藏楼那由整块暖玉雕琢而成的厚重门槛走去。
曾千遍连忙跟上。
甫一踏入天藏楼,外界的喧嚣与湿气被彻底隔绝。
一股混合着顶级沉水香、灵木清漆以及无数珍宝本身散发出的奇异馨香扑面而来,温润而不甜腻。
地面铺着光可鉴人的深海暖玉,踏上去温润无声。内部空间极为开阔,穹顶高悬,镶嵌着散发柔和白光的巨大夜明珠,将整个大厅映照得亮如白昼,却又丝毫不觉刺眼。
大厅中央是一个环形的巨大展示台,此刻空置。
围绕着展示台,是呈阶梯状向上延伸、由千年紫檀木打造的雅座,上面铺着雪白的灵兽皮毛坐垫。
每一层雅座都有独立的隔断和垂下的紫绶纱幔,既保证了一定的私密性,又不妨碍视线。更高处,则是一个个独立的悬空包厢,以单向琉璃为壁,隔绝一切窥探,那是真正豪强巨擘的专属之地。
此刻拍卖尚未正式开始,大厅里已有不少人落座。交谈声压得极低,如同蚊蚋
身着统一素色锦袍、容貌姣好的侍女悄无声息地穿梭其间,奉上灵茶与精致的点心。
曾千遍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他带着昏城熟门熟路地走向位于二层视野较好的一处雅座。有侍女立刻迎上,恭敬行礼:“曾少爷。”目光在昏城身上飞快掠过,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恭敬。
两人落座。柔软的皮毛坐垫舒适异常,面前的小几上已摆上了两杯灵气氤氲的香茗。
昏城没有碰那杯茶。他的目光扫视着整个拍卖场。心谛被他控制在极低的、近乎沉寂的状态,仅维持着对周围恶意与剧烈情绪波动的模糊感知。
他的视线掠过那些落座的身影:气息深沉的老者、目光锐利的剑修、衣着华贵的世家子弟……形形色色,皆非易与之辈。
他们的目光,或期待,或审视,或带着志在必得的锋芒,都隐隐指向中央那个即将揭开帷幕的展示台。
曾千遍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低声道:“父亲说,今日拍品名录上有几件颇为有趣。一件是得自某处古战场遗迹的残破防御法器,形似龟甲,虽残损严重,但其上符文古奥,连天藏楼的鉴定师都未能完全解析,只言其防御之念颇为纯粹坚韧,或许对参悟古法阵纹有些益处。”
昏城摇头,没什么兴趣
“还有一册据说是前朝某个专修上丹田的隐修宗门的功法残篇,名为《神掩蛰息术》,”曾千遍继续道,声音压得更低,“听名字像是敛息藏神的法门,同样残缺不全,只有入门部分和一些零散心得。这类东西,对路子的人来说是宝,对路子不对的,就是废纸一堆。”
《神掩蛰息术》,昏城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这名字……与他此刻的处境何其相似,蛰伏,藏匿,收敛锋芒。若能与自己的心谛配合……其价值难以估量
可惜,仅是残篇啊
曾千遍放下茶杯,目光落在昏城的侧脸上,开口道:“父亲特意提点,说今日压轴之物非同小可,让我们留意。不过具体是什么,他也没明说,只道……‘压轴拍品,必入你眼’。”他复述着曾一度的原话,语气中也带着疑惑。
昏城的心,猛地一沉。
来了。
曾一度真正的指向。
那枚骨白色的“昼山君”内丹还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怀中。现在,又有一件“必入他眼”的东西被安排在了这场拍卖会上。
是新的“饵”?还是……与那内丹,与开启上丹田,甚至与父亲昏良的“因果”相关之物?
他放在膝上的手,触碰到腰间荷包里那些冰冷的玄仁通宝——四百枚
在这深不可测的天藏楼中,在这曾一度精心编织的网里,显得如此渺小而无力。
拍卖厅内,柔和的灯光似乎更亮了几分,聚焦在中央的展示台上。一位身着玄色长袍、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的老者,步履沉稳地走上高台,环视全场,声音洪亮而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
“诸位贵宾,午时已至,天藏楼本次拍卖,正式开始!”
随着老者话音落下,一股无形的、紧张而期待的气氛,如同实质般在庄严肃穆的大厅中弥漫开来,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昏城挺直了背脊,视线穿透垂下的紫绶纱幔,牢牢锁定了展示台。
狩猎与算计,从未停止。只是战场,从蛇友山的泥泞雨雾,转移到了这金碧辉煌、暗流汹涌的天藏楼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