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决的余波如同瘟疫般在双岛上蔓延。恐惧彻底压倒了愤怒。东江士卒们噤若寒蝉,眼神躲闪,行色匆匆,曾经的彪悍之气荡然无存,只剩下麻木和惶惑。袁崇焕的亲兵和监军接管了各处要害,整编的命令一道道下达,许多毛文龙时代的军官被明升暗降或直接撤换。
夜幕降临,海风呜咽,如同万千冤魂在哭泣。
耿仲明、孔有德、尚可喜三人避开巡逻的关宁军士,悄然来到双岛东侧一处偏僻荒凉的海滩。这里怪石嶙峋,浪涛拍岸,声音震耳欲聋,正好掩盖他们的谈话。
孔有德一脚踹飞一块碎石,恨恨地骂道:“他奶奶的!这口气老子咽不下去!袁蛮子欺人太甚!杀了毛帅不算,还要杀韩大哥他们!这分明是要把咱们东江连根拔起!整编?狗屁!就是把咱们当炮灰,拆散了塞到他的关宁军里去送死!”
尚可喜靠在一块冰冷的礁石上,望着漆黑如墨、翻滚不休的大海,声音低沉而疲惫:“咽不下去又能如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关宁军数万精锐就在眼前,咱们拿什么拼?拿兄弟们的命去填吗?填得满袁崇焕的刀口吗?”他转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耿仲明,“耿大哥,你主意最多,你说,咱们现在……该怎么办?难道真就任人宰割?”
耿仲明坐在一块被海水冲刷得光滑的石头上,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鹅卵石。他的脸隐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幽深而冰冷的光芒,如同潜伏在深渊中的猛兽。
“任人宰割?”耿仲明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不。我们得活下去,带着兄弟们活下去。东江……不能就这么散了。”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两位兄弟:“袁崇焕杀毛帅,是立威,更是为了彻底掌控东江,整合力量以实施他的‘五年平辽’之策。他需要东江的水师和熟悉辽海、建虏内情的将士。所以,他暂时还不会对我们这些能打仗的下死手,除非我们主动撞到他的刀口上。”
孔有德急躁地打断:“那我们就这么忍着?看着他把咱们的兄弟一个个调走、拆分?看着他把咱们当狗一样使唤?”
“忍着?”耿仲明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忍,是为了活下去。但活下去,不是为了永远当狗!”他猛地握紧了手中的鹅卵石,指节发白,“今日之辱,韩大哥他们的血,我耿仲明记下了!袁崇焕……他日必报!”
他站起身,走到海浪拍击的边缘,任凭冰冷的海水溅湿他的裤脚,声音在风浪中显得异常清晰:“有德,可喜,听我说。眼下,袁崇焕势大,我们只能虚与委蛇。他整编,我们就配合,但一定要想办法把我们最核心的老兄弟、最能打的心腹,尽量集中在一起,捏成一个拳头!粮饷器械,能争取就争取,能藏就藏!皮岛……恐怕不再是我们的根基了。”
尚可喜眼神一闪:“耿大哥的意思是……另寻出路?”
耿仲明重重点头,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对!袁崇焕根基在辽西关宁,东江于他,只是棋子,甚至是累赘。一旦局势有变,或者他认为我们失去了利用价值……韩大哥他们的下场就是榜样!我们必须给自己找条后路!一条能让我们和兄弟们活下去,甚至……有机会翻盘的后路!”
孔有德也冷静了一些,瓮声问:“后路?这茫茫大海,除了皮岛,还能去哪?登州?莱州?那些官老爷能容得下咱们这些‘毛逆’旧部?”
“登州……”耿仲明目光投向西南方波涛汹涌的黑暗深处,那里是山东半岛的方向。“孙元化巡抚……此人精通西学,尤其重视火器,正在登州编练新军。而且,他与朝中某些大佬关系微妙,未必完全买袁崇焕的账。”他回想起当年毛文龙曾派他秘密前往登州联络求援的经历,对登州的情况有一定了解。“或许……那里会有一线生机。但此事需从长计议,万分谨慎!眼下最要紧的,是稳住阵脚,保存实力,等待时机!”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三人警惕地回头,只见耿仲明的心腹亲兵韩铁手(一个因作战断了两根手指却依旧悍勇的辽东老兵)气喘吁吁地跑来,脸上带着惊惶:“耿头儿!孔头儿!尚头儿!不好了!督师那边下令,明天一早就要把咱们的炮队和所有红夷大炮,全部调拨给关宁军的何可纲部!说是……说是统一指挥,加强辽西防务!”
“什么?!”孔有德和尚可喜同时惊呼。火器,尤其是那些好不容易从葡萄牙人手里搞来的红夷大炮,是东江军能在海上立足、对抗后金的重要依仗!也是他们这支队伍的核心战斗力!
“袁蛮子!他这是要抽咱们的筋啊!”孔有德怒不可遏。
耿仲明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他刚刚说要保存实力,核心就是这些能打仗的人和武器!袁崇焕这一手,又快又狠,直接釜底抽薪!
“知道了。”耿仲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韩铁手挥挥手,“你先回去,告诉兄弟们,不要慌,不要闹事,一切……等我回去再说。”
韩铁手看着耿仲明阴沉的脸色,欲言又止,最终重重一点头,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尚可喜忧心忡忡:“耿大哥,炮队要是被调走,咱们可就真成没牙的老虎了!”
耿仲明望着漆黑翻涌、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大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和愤怒在他胸中激荡。袁崇焕,你步步紧逼,是真要把我们逼上绝路吗?
“炮……不能全给!”耿仲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有德,你手下有几个炮手是绝对心腹,手艺最好?”
孔有德立刻点头:“有!老赵他们几个,都是跟着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绝对可靠!”
“好!”耿仲明当机立断,“让他们今晚就想办法,挑几门最轻便但威力不差的弗朗机(一种小型后装速射炮),还有配套的弹药,拆散了,伪装成废料或者杂物,秘密藏到咱们知道的那几个隐蔽山洞里去!动作要快!要隐秘!绝不能走漏风声!”
“明白!”孔有德眼中也燃起了火焰,这是反抗的第一步!
“至于其他的炮……”耿仲明深吸一口气,带着无比的痛惜和决绝,“暂时给他!但账目要清楚!每一门炮,每一发炮弹的去向,都给我记死了!将来……老子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他看着怒涛翻滚的大海,仿佛在向这无情的命运和不公的强权发出无声的怒吼。
残阳照孤魂
接下来的日子,对东江军残部而言,每一天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袁崇焕的整编雷厉风行。耿仲明、孔有德、尚可喜等人虽然保留了部分职务,但兵权被大幅削弱。他们的部队被打散重组,大量中下层军官被更换成袁崇焕信任的人。粮饷供应时断时续,远不如袁崇焕许诺的那般充足,关宁军与东江军之间的待遇差距更是显而易见,摩擦不断。
最让耿仲明痛心的是炮队的调离。尽管他暗中藏匿了几门关键的火炮和一批最忠心的炮手,但大部分精锐炮队和重型红夷大炮还是被何可纲毫不客气地带走了。看着那些曾陪伴他们在海上痛击后金战船的“老伙计”被装上关宁军的运输船,许多东江老兵都忍不住红了眼眶,低声咒骂。
更雪上加霜的是,袁崇焕为了彻底掌控东江,也为了安抚人心(或者说分化瓦解),宣布将毛文龙在东江敛聚的部分财货分赏给将士。这本是好事,但在执行过程中却变了味。负责分赏的袁崇焕亲信和监军,将大部分值钱的财物中饱私囊,只拿出些残次品和少量铜钱打发士卒。分到耿仲明、孔有德这些将领头上的,更是寥寥无几,充满了羞辱的意味。
孔有德拿到分给他的一匹瘦弱老马和几匹粗布时,气得当场就要拔刀砍了那趾高气扬的监军,再次被尚可喜和耿仲明死死拦住。尚可喜看着手中那点可怜的“赏赐”,也是面沉似水,一言不发。
耿仲明默默地收下了分给他的东西——几锭成色低劣的银子,一套半旧的文官常服(不知是哪个被抄家的倒霉蛋的),还有一把装饰华丽的、却华而不实的腰刀。他面无表情,只是当夜,有人看到他独自一人,将那把腰刀狠狠扔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深处。
压抑的气氛如同浓重的阴云,笼罩着整个双岛。昔日的喧嚣和斗志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气沉沉的绝望和麻木。只有海浪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发出永恒而单调的轰鸣。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残阳如血,将海天染成一片凄艳的红色。
耿仲明处理完繁琐而令人厌烦的整编文书(袁崇焕的人要求事无巨细都要上报),拖着疲惫的身躯,避开人群,独自一人再次来到双岛西侧那片僻静的海滩。这里是他第一次目睹袁崇焕舰队到来的地方,也是他心绪最烦乱时常常独处的地方。
他走到一块巨大的礁石旁,这里视野开阔,可以远眺大海。然而,当他走近时,却猛地顿住了脚步。
礁石下,面朝大海的方向,不知何时被人用石头简单垒起了一个小小的坟包。没有墓碑,只有几块形状奇特的礁石竖在坟头。坟前,摆放着几枚被海水冲刷得雪白的贝壳,还有一小堆早已燃尽的纸灰,被海风吹得四处飘散。最引人注目的是,坟前插着一柄断刀!刀身锈迹斑斑,刀柄缠着的麻绳也腐朽不堪,但那熟悉的制式,耿仲明一眼就认出,那是东江军老兵的佩刀!断口参差不齐,显然是在激烈的战斗中折断的。
耿仲明的心猛地一抽。他认出了这个位置。几天前,就在这里,袁崇焕的亲兵屠戮了毛文龙的亲卫韩大勇等人!当时韩队长滚落的头颅,那悲愤的眼神,他永生难忘!
这简陋到近乎凄凉的坟包,这无名的墓碑,这断刀与纸灰……是谁?是谁冒着巨大的风险,在袁崇焕的眼皮底下,偷偷收敛了韩队长他们的尸骨,在此立坟祭奠?!
耿仲明默默地走到坟前。海风吹动他破旧的战袍,猎猎作响。残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孤独而沉重的影子。他缓缓地、深深地弯下腰,对着那无名的坟包,庄重地鞠了三个躬。
没有言语,只有海浪的呜咽和风掠过礁石的嘶鸣。但每一个动作,都重逾千斤。他弯下的是腰,挺起的,却是心中那份被强权暂时压制、却永不屈服的信念与仇恨。
他抬起头,望向那轮即将沉入海平面的血红色残阳。夕阳的光辉刺得他眼睛生疼,仿佛在提醒他白日里遭受的种种屈辱。他又望向西南方,那是登州的方向,也是他心中为兄弟们谋划的那条渺茫的“后路”所在。
海天一色,暮霭沉沉。前路茫茫,凶险未卜。毛帅的血,韩大哥他们的血,还有无数东江将士的血,如同沉重的锁链,缠绕在他的心头,也化作了支撑他走下去的、冰冷而坚硬的力量。
耿仲明挺直了脊梁,最后看了一眼那孤零零的坟包和锈蚀的断刀,转身,一步步走入沉沉的暮色之中。他的背影在血色残阳的映照下,显得异常决绝而苍凉。
双岛的惊雷已经落下,震碎了过去的世界。而他耿仲明,必须在这废墟之上,在怒海与强权的夹缝中,为他自己,为孔有德、尚可喜,为那些还活着的、信任他的东江兄弟们,趟出一条生路来。
哪怕这条路,注定充满荆棘、背叛,与更多的血腥。他已经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