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耿仲明、孔有德、尚可喜三人同时变色。这消息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所有人心中残存的希望。
那报信的士兵浑身哆嗦,脸上分不清是海水还是泪水,冻得嘴唇乌紫:“是……是最后一条船了……从登州来的……装着咱们这个月的饷粮……刚靠近岛子……就……就被冰排撞穿了底……全……全沉了!船老大和几个兄弟……捞上来几袋……就……就这个……”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湿漉漉、沾满泥沙的麻布小包,递给耿仲明。
耿仲明一把抓过,撕开麻布。里面是几块黑乎乎、硬得像石头的东西。他掰下一小块,凑到鼻尖一闻,一股浓烈的霉味和土腥气直冲脑门。他用力一捏,那“粮食”竟纹丝不动!他递给孔有德,孔有德不信邪地塞进嘴里,用后槽牙狠狠一咬!
“嘎嘣!”一声脆响,伴随着孔有德痛苦的闷哼。他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里面赫然混着半颗崩断的牙齿和一小块黑褐色的碎渣!那根本不是什么粮食,是掺了大量泥沙、麸皮甚至树根磨成的粉,压成的劣质豆饼!而且受潮发霉,硬过石头!
“操他祖宗!”孔有德满嘴是血,状若疯魔,将那霉饼狠狠砸在地上,碎屑四溅,“这就是给咱们的粮饷?!给狗都不吃的东西!他们是要活活逼死我们啊!”他血红的眼睛猛地盯住王甫仁,那眼神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
王甫仁也被这景象惊呆了,但他随即反应过来,强作镇定地喊道:“这……这是意外!船沉了,粮没了,我有什么办法?你们……你们别想借机闹事!”
“意外?”耿仲明看着地上那块崩断孔有德牙齿的霉饼,又看看王甫仁那张油腻而虚伪的脸,一股冰冷的火焰从心底直冲头顶。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周围闻讯聚拢过来的、越来越多面黄肌瘦、眼露凶光的士兵。绝望和愤怒如同瘟疫,在冰冷的空气中无声地蔓延、沸腾。
“兄弟们!”耿仲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寒风,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悲愤,“你们都看到了!这就是朝廷给我们的粮饷!这就是袁督师口中‘重整东江’的诚意!船沉了,粮没了,剩下的是能崩断牙齿的霉饼!而官仓里,明明有粮!他们宁愿看着我们饿死!冻死!像野狗一样啃食同伴的尸体!也不肯开仓放一粒救命的米!”
他猛地指向王甫仁:“这个狗官!他和他背后的主子,根本就没把我们当人看!我们在辽东跟建虏拼命的时候,他们在哪里?毛帅带着我们牵制敌酋,保辽西平安的时候,他们在哪里?现在毛帅没了,我们就成了可以随意丢弃的垃圾!成了他们账本上可以勾销的数字!”
人群骚动起来,粗重的喘息汇成一片,绝望的眼神被点燃,化作噬人的怒火。士兵们握紧了手中的木棍、石头,甚至空拳,一步步向前逼近。王甫仁和他的护卫们脸色煞白,连连后退,背靠在了冰冷的官仓大门上。
“耿仲明!你……你想干什么?煽动兵变吗?这是诛九族的大罪!”王甫仁的声音带着哭腔,彻底慌了。
“诛九族?”耿仲明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们这些辽东汉子,家早就被建虏屠了!九族?早就死绝了!如今,我们只想活下去!像个人一样活下去!”他猛地抽出腰间的雁翎刀,刀锋在灰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寒芒,指向官仓那紧闭的大门,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孤狼的咆哮:
“兄弟们!想活命的!跟我砸开这狗官的粮仓!”
刁斗传凶讯
“砸开粮仓!!”
“活命!!”
“杀了狗官!!”
压抑已久的怒火和求生的本能瞬间被点燃!饥饿的士兵们发出震天的怒吼,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向官仓!他们用身体撞击厚重的木门,用石头砸,用木棍撬!王甫仁的护卫试图阻拦,瞬间就被愤怒的人潮淹没,惨叫声被淹没在狂潮般的怒吼中。
“反了!反了!快!快发信号!求援!”王甫仁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躲到护卫身后,嘶声力竭地对守在刁斗(瞭望塔)上的士兵喊叫。
刁斗上的士兵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动惊呆了,手忙脚乱地拿起火把,点燃了塔顶悬挂的、用于紧急联络的狼烟篝火!一股浓黑的烟柱,带着刺鼻的硫磺味,笔直地升上铅灰色的天空,在凛冽的寒风中异常醒目。
“不好!他在呼叫岛东的关宁军!”尚可喜脸色大变。岛东驻扎着袁崇焕留下“维持秩序”的一支关宁军精锐,人数虽不多,但装备精良,战力强悍。
“顾不了那么多了!先开仓!”耿仲明知道此刻已无退路,他亲自冲到仓门前,挥刀猛劈门锁!韩铁手和几个孔武有力的亲兵抱起一根粗大的撞木,喊着号子,狠狠撞向仓门!
“轰!轰!轰!”
每一次撞击,都像撞在耿仲明的心上。他知道,这扇门一旦撞开,就彻底斩断了与袁崇焕、与大明朝廷那本就脆弱不堪的联系。从此,他和这些兄弟,就真成了无根的浮萍,叛逆的流寇!但身后是数千双渴望活命的眼睛,是孔有德和尚可喜这些生死兄弟,是韩铁手这样忠心耿耿的老卒!他没有选择!
“给我开——!”孔有德咆哮着,像一头暴怒的雄狮,用肩膀狠狠撞在摇摇欲坠的仓门上!
“咔嚓!”一声巨响!
厚重的仓门终于被撞开了一道缝隙!里面堆积如山的米袋麦包,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出令人窒息的、粮食特有的、救命的香气!
“粮!有粮啊!”冲在最前面的士兵发出狂喜的嘶吼,不顾一切地挤进门缝。
就在这时!
“咻——!”
一支冰冷的狼牙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从刁斗方向射来!正中一个刚挤进半截身子的士兵后心!
“啊!”惨叫声戛然而止!那士兵扑倒在门槛上,鲜血瞬间染红了门槛内的粮食。
所有人都是一愣。
紧接着,密集的箭雨如同飞蝗般从刁斗和官仓两侧的高墙上射下!目标正是聚集在仓门口的人群!
“有埋伏!盾牌!”耿仲明目眦欲裂,嘶声大吼!但混乱的人群哪里来得及反应?
“噗!噗!噗!”
箭矢入肉的闷响伴随着凄厉的惨叫接连响起!拥挤在门口、毫无防护的士兵如同被割倒的麦子,瞬间倒下一片!鲜血染红了洁白的雪地和金黄的粮食。
“王甫仁!我操你八辈祖宗!”孔有德看到自己营里的几个兄弟中箭倒地,瞬间暴走!他猛地抓起地上一块人头大的石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刁斗方向狠狠掷去!
石头带着呼啸的风声,划出一道弧线,竟然精准无比地砸中了刁斗上那个正张弓搭箭的士兵!
“啊!”一声惨叫,那士兵从高高的刁斗上栽落下来,“砰”地一声摔在冻土上,抽搐几下便不动了。箭雨为之一滞。
“杀进去!宰了狗官!”这血腥的镇压彻底点燃了士兵们最后的凶性!他们不再畏惧,顶着零星的箭矢,疯狂地冲击着那道狭窄的门缝!有人用刀劈砍,有人用尸体去填!韩铁手挥舞着断指的手,用身体护着耿仲明,嘶吼着指挥亲兵结阵向前。
王甫仁看着如同地狱恶鬼般涌来的乱兵,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在护卫的簇拥下,连滚带爬地往官仓深处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