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四年(1631年)深秋,登州府衙后院的校场,笼罩在一片肃杀而潮湿的寒意中。白日里喧嚣的港口市集早已沉寂,唯有淅淅沥沥的冷雨敲打着青石板和校场边光秃秃的柳枝,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校场四周高悬的气死风灯在风雨中摇曳,昏黄的光晕勉强穿透雨幕,映照出一群沉默伫立的身影。
耿仲明站在队列前方,雨水顺着他冷硬的眉骨滑落,渗进粗糙的棉甲领口。他身形挺拔如枪,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眼前这支刚刚成军、尚显混乱的“天佑军”火器营。三百余名士卒,多是随他和孔有德从皮岛漂泊至此的东江旧部,夹杂着一些登州本地招募的健壮汉子。他们穿着五花八门的号衣,有的还带着辽东的破旧皮袄,在凄风冷雨中微微发抖,眼神中混杂着对新主将的敬畏、对未来的迷茫,以及一丝被强行收编后的不甘。
“都给我挺直了!”耿仲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雨幕的金属质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你们手里的家伙,不是烧火棍!是能破甲穿膛,让建州鞑子闻风丧胆的火铳!”
他指向身边架设的几门大小不一的火炮和几十杆火绳枪。这些是登莱巡抚孙元化倾尽心力搜罗、仿造甚至高价从澳门葡萄牙人手中购得的“利器”,也是这支新军赖以生存、甚至翻身的根本。
“今夜,雨不停,操练不止!”耿仲明下令,声音斩钉截铁,“点火!装药!瞄准——放!”
“嗵——!”
一声沉闷的巨响撕裂了雨夜的寂静,压过了风雨声。一门小型佛郎机炮率先怒吼,炮口喷出炽烈的火焰和浓烟,瞬间照亮了周围士卒惊愕的脸庞,旋即又被更大的黑暗吞噬。沉重的炮弹呼啸着飞出,重重砸在百步外临时堆砌的土靶上,激起一片泥泞和碎石。
“好!”孔有德在一旁大声喝彩,他身形魁梧,满脸虬髯,性情远比耿仲明外露。他大步上前,亲自抓起一杆沉重的火绳枪,“看老子的!”他动作略显生疏,但力道十足,费力地架好枪,用燧石点燃火绳,瞄准,扣动扳机。
“砰——!”
又一声炸响,比炮声尖锐得多。枪口喷射的火光一闪即逝,刺鼻的硝烟味瞬间弥漫开来,混杂着雨水的土腥气。远处的木靶应声出现一个清晰的孔洞。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如此顺利。士卒们笨拙地模仿着,动作参差不齐。有人装药过量,铳管轰鸣后炸起一团黑烟,险些伤人;有人火绳受潮点不着,急得满头大汗;更多的人被巨大的声响和后坐力震得手臂发麻,脸色发白。一时间,校场上铳炮声断断续续,夹杂着咒骂、惊呼和呛咳声,混乱不堪。
“废物!”孔有德看着几个手忙脚乱的士兵,气得一脚踹翻旁边的弹药箱,“都他娘的没吃饭吗?这点动静就怂了?当年在皮岛砍鞑子的劲头呢?!”
耿仲明没有呵斥,他走到一个被炸膛吓得瘫软在地的年轻士兵身边,蹲下身,扶起他,拿起那杆几乎报废的火铳仔细查看铳管。冰冷的雨水打在他专注的脸上。“莫慌,”他声音沉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不是你的错。铳管有砂眼,铸造不精。”他转头对负责器械的老军需官道:“老周,记下,这批铳管需全部回炉重检。下次再有劣质兵器入库,我唯你是问!”老周连忙躬身称是,额头冷汗混着雨水。
耿仲明站起身,环视惊魂未定的士卒,提高声音:“兄弟们!这火器,是利器,也是凶器!用得不好,伤己;用得好,杀敌保命!东江的血仇未报,皮岛的冤魂未散!想活着报仇,想有口饱饭吃,就得把这玩意儿练熟,练精!练到闭着眼也能把它打响,指哪打哪!”他的话语点燃了士卒眼中深埋的怒火与求生欲,混乱的场面渐渐平息,只剩下铳炮声在雨夜中更加坚定地响起。
葡国匠师,秘技惊心
数日后,雨过天晴。登州水城(蓬莱水城)的炮台上,海风凛冽,带着咸腥的气息。孙元化亲临,他身着绯色官袍,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文人的儒雅,眼神却异常锐利,此刻正充满期待地望着港口方向。耿仲明、孔有德及几位登州营的将领侍立一旁。
一艘悬挂着奇异旗帜、船身漆成红黑两色的双桅帆船缓缓驶入港湾。船首,站着几名肤色黝黑、深目高鼻、身着紧身短衣和宽大马裤的异邦人。为首者约莫四十岁,棕发微卷,胡须浓密,眼神精明而警惕,正是孙元化重金聘请的葡萄牙籍火器专家兼雇佣兵队长——若昂·费尔南德斯(João Fernandes)。
“耿将军,孔将军,”孙元化指着来人,语气带着兴奋,“这位便是若昂先生,精于铳炮铸造、操演及城防布设。其麾下亦有善操火器之勇士二十人。此番能请动若昂先生远渡重洋前来,实乃我登州之幸,亦是尔等学习西洋精妙技艺之良机!”
若昂在通译的陪同下走上码头,向孙元化抚胸行礼,动作带着军人的利落。他的目光随即落在耿仲明和孔有德身上,带着审视。耿仲明抱拳还礼,目光平静地与若昂对视,他能感觉到对方身上那股历经风浪的沉稳和老辣。孔有德则大大咧咧地拱拱手,眼神里充满好奇和对“红毛夷”技艺的渴望。
接下来的日子,登州水城的炮台和校场成了中西技艺碰撞与交流的熔炉。若昂带来的葡萄牙雇佣兵展示了令人震撼的火器操作技艺。他们的火绳枪射击动作流畅精准,装填速度远超天佑军士兵;更令人大开眼界的是他们操纵红夷大炮(重型前装滑膛炮)的过程:清理炮膛、装填定量火药、用特制的推杆压实、装入沉重的铁弹、精确调整炮口角度、计算风向湿度对射程的影响……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配合默契,充满了力量与精确的美感。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平地惊雷。远处海面上预设的靶船桅杆应声而断,木屑纷飞。巨大的后坐力让沉重的炮身猛地后挫,但被坚固的炮架和熟练的操作手牢牢控制住。滚滚白烟升腾,海风一时也难以吹散。
天佑军的士卒们看得目瞪口呆,连孔有德也忘了叫好,只是张大了嘴巴。耿仲明瞳孔微缩,心中震动不已。这威力,这射程,远超他们之前操练的那些老旧火炮!若以此御敌,何愁登州不固?何愁建虏不惧?
耿仲明立刻投入了忘我的学习。他放下将军的架子,虚心向若昂请教,甚至亲自动手参与装填、瞄准、发射的每一个环节。他惊人的学习能力和对火器天生的敏锐让若昂刮目相看。两人常常在炮位旁、铳架前,通过通译,就火药配比、弹道计算、炮架改良等问题讨论至深夜。耿仲明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些宝贵的知识,并迅速转化为训练士卒的要点。
孔有德则更热衷于实战演练。他带着一队精选的悍卒,与葡萄牙雇佣兵进行对抗演习。虽然初期被对方精准的火力和灵活的战术打得灰头土脸,但孔有德骨子里的悍勇和东江军擅长的近身搏杀也给雇佣兵们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在一次模拟巷战演练中,孔有德甚至凭借蛮力,硬生生用一杆特制的加重火铳(他嫌普通火铳太轻)砸“晕”了一个试图靠近的葡萄牙士兵,引得众人哄堂大笑,也赢得了若昂手下士兵带着敬意的掌声。这种粗粝而直接的交流方式,反而拉近了双方的距离。
文官掣肘,暗流涌动
然而,火器营的迅猛发展和孙元化对耿、孔二人的倚重,不可避免地触动了某些人的神经。登州城内,并非铁板一块。
这日,耿仲明正在校场亲自示范如何快速清理受潮的火绳,一个尖细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耿将军真是勤勉,只是这火药硝石,耗费如流水,府库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
耿仲明抬头,只见一个身着青色鹭鸶补子官袍、面容白净、下颌无须的中年文官,在几名衙役的簇拥下,踱步而来。此人正是山东巡按御史宋光兰的心腹、登州府管粮通判——王廷试。他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眼神扫过校场上堆积的弹药箱和汗流浃背的士兵,带着毫不掩饰的挑剔和算计。
孔有德一见此人,火气腾地就上来了,刚要发作,被耿仲明一个眼神制止。耿仲明放下手中的火绳,抱拳道:“王通判。火器操练,消耗自然巨大。然此乃保境安民、御虏杀敌之根本,巡抚孙大人亦有严令,务必精练。不知通判大人此来,有何指教?”
王廷试捻着几根稀疏的胡须,慢条斯理地说:“指教不敢当。只是下官职责所在,不得不提醒将军。朝廷拨付登州的粮饷本就不足,今岁山东多地遭灾,税赋难收。将军麾下这数千张嘴,每日人吃马嚼已是巨耗,如今这火器营,一日所费火药硝磺,抵得上寻常一营兵卒数日之饷!更有重金延请西夷……啧啧。”他摇摇头,话锋一转,“孙巡抚一片为国之心,下官佩服。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这军需供给,总要有个度。将军如此挥霍,恐非长久之计,若惹得朝廷言官弹劾,岂非辜负了巡抚大人的信任?”
这番话绵里藏针,暗指耿仲明靡费军资,更隐隐将责任推给孙元化。孔有德再也忍不住,吼道:“放你娘的屁!没有这些火器,建虏打过来,你拿笔杆子去捅吗?还是指望你那张破嘴皮子把鞑子说退?老子们在辽东杀鞑子的时候,你还在哪个娘们怀里吃奶呢!”
“孔有德!休得无礼!”耿仲明厉声喝止,但眼中也闪过一丝寒芒。他强压怒火,对王廷试沉声道:“通判大人,火器之利,关乎登州存亡。所需耗费,耿某已具文详陈孙大人,大人自有明断。至于粮饷,耿某亦知艰难。但请通判务必保障供应,若有短缺,士卒饥寒,恐生变故。届时,恐怕非你我所能担待。”最后一句,他加重了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警告。
王廷试被孔有德骂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又被耿仲明软中带硬地顶了回来,心中恼恨,却也不敢再过分逼迫。他知道这些辽东兵痞杀人不眨眼,逼急了真敢造反。他冷哼一声:“下官自当尽力筹措!但望将军也体恤下官难处,莫要一味催逼!告辞!”说罢,拂袖而去。
看着王廷试远去的背影,孔有德狠狠啐了一口:“呸!什么玩意儿!仗着手里卡着粮饷,就敢对老子们指手画脚!这些个酸腐文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老耿,我看迟早有一天,得跟他们见个真章!”
耿仲明眉头紧锁,望着校场上操练的士卒,沉默不语。王廷试的话,像一根刺扎进了他心里。他深知王廷试背后站着的是巡按御史宋光兰,代表着朝廷里那些对孙元化重用“东江余孽”本就心存疑虑、甚至敌视的文官集团。粮饷,始终是悬在他们头上的一把刀。火器营是希望,也是巨大的负担。王廷试的刁难,绝非孤立事件,而是文官系统掣肘的冰山一角。一股无形的压力,如同登州冬日湿冷的海雾,悄然弥漫开来,比眼前的训练更让人感到沉重。
星火燎原,裂帛之兆
训练在艰难中推进,火器营的战斗力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提升。士卒们逐渐克服了对火器的恐惧,装填、瞄准、发射的动作变得熟练,阵列也初具雏形。在若昂的指导下,水城炮台的火炮布置也进行了优化,射界更加开阔,火力覆盖更加严密。耿仲明甚至组织了几次小规模的步炮协同演练,虽然配合还很生涩,但已展现出了与传统冷兵器军队截然不同的战术雏形。
一日傍晚,夕阳将海面染成一片金红。孙元化在巡抚衙门设宴,为即将启程前往济南公干的若昂饯行,同时犒赏火器营的有功将士。耿仲明、孔有德作为主将作陪。
宴席颇为丰盛,但气氛却有些微妙。孙元化精神振奋,席间不断向若昂敬酒,感谢他的倾囊相授,并畅谈他“以西洋火器固海防、平虏患”的宏伟蓝图。耿仲明话不多,只是专注地听着,偶尔与若昂通过通译交流几句技术细节。孔有德则放开了吃喝,与几名相熟的葡萄牙雇佣兵用半生不熟的官话加手势比划着,不时爆发出一阵粗豪的大笑。
酒过三巡,孙元化脸上泛起红光,他举起酒杯,对着耿、孔二人,语重心长地说:“仲明,有德!登州之屏障,朝廷之重托,乃至驱逐建虏、光复辽东之伟业,皆系于尔等与这火器新军之身!本抚深知尔等不易,更知朝中多有非议掣肘……”他顿了一下,似乎想到了王廷试之流,眼中闪过一丝郁色,随即又坚定起来,“然火器之利,乃大势所趋!尔等务必排除万难,精练不辍!所需粮饷器械,本抚拼却这顶乌纱,也定要为尔等争来!”
耿仲明和孔有德闻言,连忙起身,端起酒杯。耿仲明肃然道:“大人知遇之恩,仲明没齿难忘!必竭尽全力,练成劲旅,不负大人所托!”孔有德也大声道:“大人放心!有我孔有德在,保管把这帮兔崽子练得嗷嗷叫!谁敢克扣咱们的粮饷军械,老子第一个不答应!”
孙元化欣慰地点点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而,或许是情绪激动,或许是连日操劳,饮下酒后,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脸上涌起不正常的潮红,竟咳出几点殷红的血丝在洁白的袖口上,触目惊心!
“大人!”耿仲明和孔有德脸色一变,抢上前去。
孙元化摆摆手,用帕子捂住嘴,喘息片刻,强笑道:“无妨……老毛病了。近日案牍劳形,偶感风寒而已。”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渐渐暗淡的天色和港口星星点点的渔火,眼神有些飘忽,喃喃道:“只望这登州之火,能成燎原之势……莫要……莫要半途而熄啊……”
宴会的气氛急转直下,笼罩上了一层阴霾。孙元化的病容和咳血,如同一个不祥的预兆。耿仲明心中沉重,他敏锐地感觉到孙元化这位庇护伞,其根基并非如表面看起来那般稳固。朝堂的风暴,似乎随时可能波及到这座看似坚固的海滨堡垒。
宴席草草结束。临别时,若昂私下找到耿仲明。他摒退了通译(经过数月相处,两人已能用简单词汇和手势进行基本交流),从随身的皮囊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扁平铁匣子。
“耿,将军,”若昂用生硬的汉语说道,神情异常严肃,“这个,给你。秘密。”他指了指铁匣,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图纸。最好的……炮。我的国家,不让教。你,好人。战士。保重!”
耿仲明心头剧震,瞬间明白了铁匣内物品的分量——这是远超当前传授技术的、更先进的火炮制造图纸!这是若昂个人对他的认可和巨大的风险馈赠!他双手郑重地接过那沉甸甸的铁匣,触手冰凉,却仿佛蕴含着灼人的力量。他直视着若昂深邃的眼睛,用力点了点头,用刚学会的葡语单词说道:“Obrigado!(谢谢!)朋友!”
若昂咧嘴一笑,用力拍了拍耿仲明的肩膀,转身大步离去,登上即将启航的帆船。
夜幕彻底降临。耿仲明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码头上,海风吹拂着他额前的乱发。怀中紧贴着那个冰冷的铁匣,里面藏着可能改变命运的火种。他回望登州城,巡抚衙门的灯火在夜色中显得孤寂而飘摇。校场方向,隐隐还有火器营夜训的零星铳声传来,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如同一声声沉闷的鼓点,敲打着紧绷的心弦。
“轰——!”
突然,一声异常巨大的爆炸声从城东方向传来,震得脚下地面都微微颤抖!紧接着,是混乱的人声和狗吠!
耿仲明脸色骤变!那是火器营临时储存部分火药和硝石的仓库方向!
他来不及细想,拔腿就向爆炸声传来的方向狂奔而去。怀中的铁匣仿佛烙铁般滚烫。火光!混乱!爆炸!孙元化的咳血!王廷试的刁难!若昂的临别赠图……无数画面和念头在他脑中飞速闪过。
这撕裂夜幕的爆炸巨响,是训练事故?还是……不祥的开端?
当耿仲明气喘吁吁地赶到仓库附近时,只见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映红了半边夜空。士兵们惊慌失措地救火、救人。孔有德那标志性的怒吼声在火光中咆哮:“他娘的!怎么回事?!谁干的?!给老子查!查不出来,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焦糊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火油气味?
耿仲明的心,如同这寒夜般,一寸寸沉了下去。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裂痕,已经在这看似坚固的藩篱上,悄然蔓延开来。这“火铳裂长夜”的声响,不仅宣告着火器力量的崛起,似乎也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这深秋的登州城,酝酿、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