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胡笳催征鞍

天聪五年十月初三,辽河平原被一层厚重的阴霾笼罩着。清晨的霜雪,泛着如尸骨般的青白之色,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大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紧紧攥住,僵硬而冰冷,每一寸冻土都透着彻骨的寒意。

耿仲明骑在一匹瘦马上,缓缓前行。他身着崭新的铁甲,内衬却摩擦着后颈那溃烂的伤口,那是三日前满洲教官用烙铁烫下“忠”字留下的痕迹。每一次轻微的晃动,都让他疼得皱起眉头,但他只能强忍着,不敢有丝毫的表露。他伸手摸了摸新剃的金钱鼠尾辫,心中五味杂陈。这条辫子,象征着他身份的转变,从明朝的将领变成了清朝的降将,而这转变背后,是无尽的屈辱和无奈。

在他身后,三千汉军镶蓝旗士兵正迈着沉重的步伐,用生硬的满语喊着号子,费力地把红夷大炮推过结冰的沼泽。沼泽表面的冰层看似坚硬,实则脆弱不堪,每走一步,都有可能陷入其中。士兵们的脸上满是疲惫和痛苦,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瞬间凝结。

突然,一匹骏马飞驰而来,马上之人正是镶红旗贝勒岳托。他纵马掠过耿仲明身边,故意溅起大片的泥浆,泥浆溅到了耿仲明的身上和脸上。岳托勒住缰绳,回头看着耿仲明,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怀顺王倒是驯得快啊。”他的马鞭梢上挂着一串人耳,最新的那只还滴着血,耳垂上戴着东江镇特有的铜环。

耿仲明强忍着心中的怒火,咬了咬牙,脸上却挤出一丝笑容,说道:“贝勒爷说笑了,仲明既然归了大清,自当尽心竭力。”

岳托冷笑一声,拨转马头,扬尘而去。耿仲明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仇恨,但很快又被无奈和恐惧所取代。

这时,前方传来一阵慌乱的呼喊声。耿仲明策马赶过去,只见一辆炮车陷入了冰窟之中,绳索在巨大的拉力下瞬间崩断。士兵们惊慌失措地站在一旁,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耿仲明来不及多想,箭步上前,用肩膀抵住辕木。甲叶深深勒进他的皮肉,钻心的疼痛让他的额头冒出了冷汗,但他咬紧牙关,拼命地支撑着。

周围的满洲护军们站在一旁,发出阵阵嗤笑:“蛮子力气不如骡子!”他们的声音充满了嘲讽和不屑。耿仲明听在耳中,心中又羞又怒,但此时他只能专注于眼前的困境。

就在他感到力不从心的时候,孔有德带着一群降兵赶来支援。众人齐心协力,终于将炮车从冰窟中拉了出来。这时,耿仲明才注意到,冰层下隐隐约约沉睡着一具穿明军服饰的尸体。那尸体冻僵的手还紧紧握着一把火绳枪,仿佛在诉说着生前的战斗和不屈。

耿仲明望着那具尸体,心中一阵刺痛。他想起了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们,想起了他们为了大明而挥洒的热血。而如今,自己却站在了敌人的阵营中,成为了攻打自己同胞的帮凶。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迷茫和痛苦,嘴唇微微颤抖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血旗卷西风

大凌河城在暮色中如同一头染血的巨兽,静静地卧在那里。城墙上的旗帜在西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诉说着即将到来的战火和血腥。

耿仲明站在箭楼上,远远地望见了明军守将祖大寿的帅旗。那面“宁远团练总兵官”的旗帜,他再熟悉不过了。四年前,毛文龙被诛杀时,正是祖大寿接管了东江镇半数的粮饷。那时的祖大寿,在耿仲明心中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将领,而如今,他们却站在了对立的阵营。

“用你们汉人的炮,轰开汉人的城。”多尔衮骑着马来到耿仲明面前,将令旗狠狠地掷在他的脚下。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傲慢和挑衅,仿佛在说,你们这些降将不过是我们手中的工具而已。

八旗兵们立刻在周围架起了刀墙,寒光闪闪的刀刃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刺眼。他们虎视眈眈地盯着耿仲明和他的士兵们,逼他们进入火炮阵地。耿仲明望着那令旗,心中充满了矛盾和挣扎。他知道,一旦开炮,就意味着他将彻底背叛自己的同胞,成为千古罪人。但看着周围那如狼似虎的八旗兵,他又感到一丝恐惧。

“王爷,咱们……”一名亲兵在他耳边轻声说道,眼神中充满了担忧和疑惑。

耿仲明咬了咬牙,说道:“执行命令!”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深夜,士兵们在营地中埋锅造饭。火头军端来一盆盆肉汤,那肉汤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腥臭味。耿仲明皱了皱眉头,接过碗来,刚喝了一口,就觉得嘴里有个硬邦邦的东西。他吐出来一看,竟是半片指甲盖。他顿时感到一阵恶心,忍不住呕吐起来。

这时,他才认出,这所谓的肉汤,竟是用明军俘虏被活剁的肉熬成的“士气餐”。他想起了曾经读过的《鞑靼战纪》中关于“士气餐”的记载,心中一阵翻江倒海。

远处的满洲大营传来阵阵狂欢声,有人用生硬的汉语唱着:“投了鞑子好,顿顿吃饺饱……”那歌声在夜空中显得格外刺耳,仿佛是对耿仲明等人的嘲笑和侮辱。

耿仲明放下碗,站起身来,望着远处的满洲大营,眼中充满了愤怒和屈辱。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入了肉中,但他却感觉不到疼痛。他心中的仇恨和无奈,如同这夜空中的乌云,越积越厚。

骨笛唤旧魂

十月十五,总攻的前夜,营地中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哨兵押着一个瘸腿老汉走了进来。老汉穿着一件破旧的棉衣,头发和胡须都已经花白,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沧桑。

“耿二小子……”老人从怀里掏出一支骨笛,缓缓地吹出了《海东青》的调子。那悠扬的笛声,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着,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曾经的东江镇。

耿仲明正在帐中喝酒,听到这熟悉的笛声,手中的酒碗“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他猛地站起身来,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老人。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惊讶和激动,仿佛看到了一个久别重逢的亲人。

“你……你是赵铁骨老哨长?”耿仲明的声音有些颤抖。

老人点了点头,眼中闪烁着泪光:“大帅死得冤啊!”他说着,撕开破袄,露出了胸口烙着的“东江余孽”四字。那四个字,深深地刺痛了耿仲明的眼睛。

“祖将军让我问你,可记得双岛血誓?”赵铁骨的声音充满了期待和急切。

耿仲明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当年在双岛与毛文龙、祖大寿等人歃血为盟的场景。那时的他们,意气风发,发誓要为大明江山、为东江镇的百姓而战。而如今,毛文龙已死,自己却成了降将。

他的心中一阵刺痛,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他刚想开口说话,突然,亲兵们发出一阵惊呼。只见老人的嘴角涌出了黑血,他早已经咬破了衣领里藏着的砒霜。

耿仲明连忙上前,解下自己的战袍,轻轻地裹住老人的尸体。这时,他摸到了老人腰带里缝着的名单。他打开名单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地记载着降清汉将亲属被明廷处决的详情。

耿仲明望着那名单,心中五味杂陈。他想起了远在辽阳的家人,不知道他们如今是否安好。他又想起了自己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他的眼神中充满了迷茫和痛苦,仿佛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

火器破坚城

十月廿八卯时,天色尚未完全破晓,大地还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突然,一声巨响打破了寂静,红夷大炮齐射的震动让冻土崩裂。

耿仲明站在火炮阵地前,亲自调整着火炮的仰角。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专注和冷静,仿佛又回到了曾经指挥战斗的时刻。他调整的仰角极为刁钻,炮弹连续命中城墙的西南角。那里是他当年前往宁远送信时记下的暗弱处。

当第五轮炮击轰开缺口时,耿仲明的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他突然夺过令旗,高声喊道:“改换链弹!”士兵们立刻按照他的命令,将链弹装填进炮膛。

随着一声令下,链弹呼啸而出,旋转的铁链如同一把把锋利的镰刀,将冲出来的明军拦腰绞碎。一时间,城墙上惨叫连连,鲜血飞溅。

“好个耿二郎!”孔有德满脸血污地攀上炮台,拍了拍耿仲明的肩膀,“比打登州时更狠!”他的声音中充满了赞赏,但耿仲明却笑不出来。

就在这时,耿仲明看见镶白旗的骑兵抢先冲入了缺口。为首的牛录额真用长矛挑着一个婴儿,婴儿的哭声在战场上回荡着,让人听了心如刀绞。

耿仲明的眼神中瞬间充满了愤怒和悲痛。他猛地转身,想要调转炮口,去轰击那些残忍的满洲骑兵。但就在这时,亲兵韩铁手死死地按住了他:“王爷三思!”

韩铁手的声音在耿仲明耳边响起,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他的头上。耿仲明望着眼前的场景,心中的怒火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奈和恐惧。

硝烟中,一片残纸飘飘悠悠地落在了耿仲明的脚下。他弯腰捡起残纸,发现正是祖大寿的求援信,末尾盖着袁崇焕的私印。耿仲明望着那私印,心中一阵复杂。袁崇焕,曾经是他敬仰的将领,而如今,他却在攻打袁崇焕麾下将领守卫的城池。

他的眼神中充满了痛苦和迷茫,手中的残纸被他揉成了一团。他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是继续听从满洲人的命令,还是为了心中的正义和良知而反抗。他的内心,如同这硝烟弥漫的战场,陷入了一场激烈的战争。

暗帐藏杀机

十一月初三,受降仪式在一片庄严肃穆的气氛中举行。皇太极坐在高高的王座上,眼神威严地扫视着下方的众人。祖大寿和耿仲明等人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直视皇太极的目光。

突然,皇太极站起身来,离席而去。他的举动让众人感到一阵惊讶和疑惑。耿仲明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几名侍卫单独召入了黄幔大帐。

耿仲明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进大帐,却惊讶地发现祖大寿竟然端坐其中。祖大寿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满洲太医正在为他敷药,帐中的气氛显得格外压抑。

案几上摆着一幅辽东地图,锦州、宁远等地插着蓝旗,唯独皮岛的位置钉着一把匕首。那匕首在灯光下闪烁着寒光,仿佛在诉说着一种威胁。

“耿卿可知朕为何准祖将军降?”皇太极坐在一旁,把玩着从祖大寿身上缴获的玉佩。那玉佩正是当年袁崇焕赠予诸将的“同心结”信物。

耿仲明低着头,不敢说话。他知道,皇太极的话中一定暗藏着深意。他的心中充满了恐惧和不安,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朕念祖将军忠勇,不忍其战死。”皇太极缓缓说道,“但朕也希望耿卿能忠心耿耿地为朕效力。”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审视和警告。

就在这时,帐外忽然传来一阵惨叫。耿仲明透过缝隙看见,多尔衮正在活剥十几个汉军旗逃兵的皮。人皮上赫然刺着“杀鞑复明”。那血腥的场景让耿仲明感到一阵恶心和恐惧。

“明日你部移驻杏山。”皇太极将匕首钉在地图上的辽阳,“听说令堂的坟茔还在那儿?”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却充满了威胁。

耿仲明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他知道,皇太极这是在暗示他,如果他有二心,他的家人将会受到牵连。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心中的恐惧达到了顶点。

回营的路上,耿仲明路过焚尸坑。坑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焦臭味,让人作呕。他发现韩铁手偷偷捡起了一块头骨,那颅顶的伤疤是东江镇特有的“忠字烙”。

耿仲明望着韩铁手,心中一阵复杂。他知道,韩铁手已经发现了他的动摇。他的心中充满了矛盾和挣扎,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韩铁手的眼神。

“王爷,咱们……”韩铁手欲言又止。

耿仲明叹了口气,说道:“铁手,有些事,我也身不由己啊。”他的声音充满了无奈和悲哀。

韩铁手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警惕:“王爷,您可千万不能有二心啊,不然咱们都得死。”

耿仲明望着远方,心中的迷茫和痛苦如同这黑夜中的迷雾,越来越浓。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找回曾经的自我。他只能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向未知的命运。

在这个充满了爱恨情仇和权力斗争的世界里,耿仲明就像一只被命运的巨手摆弄的棋子,无法掌控自己的方向。他的心中充满了无奈和悲哀,但却只能在这黑暗的漩涡中苦苦挣扎。而等待他的,将是更加残酷的考验和抉择。

挣扎与迷茫

回到营地后,耿仲明独自坐在帐中,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帐中的烛火在微风中摇曳着,发出微弱的光芒,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他的脑海中不断地浮现出这几日所经历的一切。从被满洲人羞辱,到遇见赵铁骨老哨长,再到战场上的杀戮和皇太极的威胁,这一切都像一场噩梦,让他无法摆脱。

“我到底在做什么?我还是那个曾经为了大明而战的耿仲明吗?”耿仲明自言自语道,声音中充满了痛苦和自责。

这时,孔有德走了进来。他看到耿仲明一脸憔悴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别想太多了。咱们现在已经是大清的人了,就得好好为大清效力。”

耿仲明苦笑着摇了摇头:“大哥,你难道就没有一丝愧疚吗?咱们这是在攻打自己的同胞啊。”

孔有德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兄弟,我又何尝没有想过这些。但如今咱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咱们要是不跟着大清,只有死路一条。”

耿仲明望着孔有德,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孔有德说得有道理,但他的内心却始终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

“大哥,你说咱们的家人现在怎么样了?”耿仲明突然问道。

孔有德叹了口气:“谁知道呢。咱们只能祈祷他们都平安无事。”

两人沉默了许久,帐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氛。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耿仲明和孔有德连忙走出帐外,只见士兵们正在议论纷纷。

原来,有消息传来,明军正在调集兵力,准备对大凌河城的清军进行反攻。耿仲明听了这个消息,心中一阵紧张。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即将到来的战斗。

“兄弟,看来又要有一场硬仗要打了。”孔有德说道。

耿仲明点了点头,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坚定:“大哥,不管怎样,咱们都要保护好自己的士兵。”

孔有德笑了笑:“放心吧,兄弟。咱们这么多年的兄弟,我还不了解你吗?”

然而,耿仲明的心中却充满了矛盾。他一方面担心家人的安危,另一方面又不想再对自己的同胞下手。他不知道在这场战争中,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夜晚,耿仲明躺在行军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望着帐顶,心中思绪万千。他想起了曾经在东江镇的日子,那时的他,充满了理想和抱负,一心想要为大明江山建功立业。而如今,一切都变了。

“也许,这就是命运吧。”耿仲明自言自语道,眼中闪烁着泪光。

就在他陷入沉思的时候,突然听到帐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警觉地坐了起来,手握剑柄,警惕地望着帐门。

这时,帐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黑影走了进来。耿仲明刚要喝问,黑影却轻声说道:“王爷,是我,韩铁手。”

耿仲明松了一口气,问道:“铁手,这么晚了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韩铁手犹豫了一下,说道:“王爷,我知道您最近心里不好受。但您一定要保持冷静,不要做出什么冲动的事。”

耿仲明看着韩铁手,心中一阵感动:“铁手,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韩铁手说道:“王爷,咱们现在只能先跟着大清走。等以后有机会了,咱们再想办法。”

耿仲明点了点头:“好吧,铁手,我会记住你的话的。”

韩铁手告辞离去后,耿仲明又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