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诡谍乱蓟门

崇祯十三年的北京城,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甜腥。初冬的寒风卷过棋盘街,将枯叶与黄尘搅成旋涡,拍打着崇文门城楼上褪色的旌旗。耿仲明裹在厚重的羊皮袄里,毡帽压至眉骨,活脱一个贩皮货的辽东客商。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腰间短刀——那还是毛文龙所赠,刀柄缠着的皮革已被血汗浸成黑红。

“东江的魂,到底缠上我了。”他盯着城门洞下盘查的兵丁,喉咙发紧。皇太极的密令犹在耳畔:“蓟辽防线,自内溃之。”此行若败,多尔衮正好借明廷之刀除去他这个“贰臣”。

鬼市藏锋

更深露重时,耿仲明闪进骡马市旁一条窄巷。腐菜与尿臊味中,一盏写着“铁口直断”的破灯笼在风中打转。算命摊后,独眼老者赵瞎子正用长指甲抠着陶碗里的酱肉。

“天佑军的老朋友,还记得皮岛的咸鱼味么?”耿仲明将半块东江镇腰牌按在油腻桌面上。赵瞎子独眼骤缩,酱肉“啪嗒”掉进泥水:“耿...耿二爷?毛帅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毛帅的仇,得有人记着。”耿仲明推过一袋金瓜子,“我要见陈新甲。”赵瞎子枯手攥紧钱袋:“兵部尚书?您这是往虎口递脖子!锦衣卫的番子比耗子还多...”话音未落,巷口传来铁靴踏水声。耿仲明倏地后仰,一柄飞刀擦喉而过,钉穿赵瞎子的陶碗!

三个黑影如蝙蝠倒挂檐下,绣春刀寒光映着他们蒙面的脸。“北镇抚司拿人!”为首者刀尖直指,“辽东来的皮货商,好大胆子!”耿仲明靴跟猛碾地面,青砖“咔嚓”裂开,扬尘迷了追兵视线。他狸猫般窜上矮墙,却听赵瞎子惨叫——两柄钢叉已将他钉在算命摊上,血顺着“铁口直断”的幡布往下淌。

“告诉陈新甲...”垂死的独眼挤出最后嘶吼,“东江的债...还没完!”

蛛网缠身

腊月初八,京师大雪。陈新甲府邸后门吱呀开启,管家将耿仲明引进书房。炭盆边,兵部尚书裹着狐裘,脸色比窗外雪还白:“怀顺王亲至,是要本官做祖大寿第二?”他展开耿仲明带来的密函——皇太极用满汉双语写的劝降书,印着蟠龙钮朱砂印。

“松锦前线饿殍遍野,大人忍看将士易子而食?”耿仲明拨弄炭火,火星溅上陈新甲袍角,“归顺大清,关宁铁骑仍由您执掌。”话音未落,书架后突传机括轻响!三道铁栅轰然落下封死门窗,墙板翻转露出弩箭寒光。

“本官宁可饿死,不食建州禄!”陈新甲猛摔茶盏。弩机绷响刹那,耿仲明掀翻紫檀桌挡箭,箭镞“夺夺”钉入木心。他反手甩出袖箭射灭烛火,趁黑撞向格窗。楠木窗棂碎裂时,院中火把骤亮如昼——三十名锦衣卫张弓搭箭,为首者脸上刀疤狰狞。

“耿仲明!”刀疤脸冷笑,“你策反的参将今早已悬梁,血书就在指挥使案头!”风雪卷着人声涌来:“围住了!莫走了鞑子细作!”耿仲明瞳孔紧缩:陈新甲的书案下,半幅未烧尽的信笺露出“多尔衮亲启”字样。陷阱!

血雨铜铃

耿仲明撞破西厢房窗纸滚入雪地,弩箭追着他脚跟扎进冻土。他狂奔过结冰的荷花池,突然足下一空!池面薄冰碎裂,刺骨池水瞬间没顶。追兵脚步声逼近:“射!死活不论!”

水下,耿仲明抽出匕首插进池壁石缝稳住身形。气泡从口鼻涌出,冰层上映着晃动火把。他想起天启七年死守铁山,也是这般冰水浸骨...毛文龙的声音穿透岁月:“活下来!东江的火种不能灭!”肺将炸裂时,他猛地蹬壁上浮,破冰刹那袖箭连发!

岸边两名弩手喉头绽血栽倒。耿仲明湿衣结冰,每一步都像拖着铁镣。拐过煤渣胡同,暗处突然伸出小手将他拽进窝棚。十岁乞儿小满往他怀里塞了件破袄:“穿!番子追穿羊皮的!”窝棚外马蹄雷动:“挨户搜!”

“为什么救我?”耿仲明撕下袄襟裹住冻裂的手。小满眨着冻疮眼:“我爹原是天佑军火铳手...登州城破时他说,耿将军给穷人分过粮。”耿仲明喉头一哽,摸出最后金瓜子塞给孩子:“去广渠门棺材铺找韩掌柜,说‘皮岛咸鱼到了’。”

断指惊雷

棺材铺地窖里,桐油味混着血腥气。韩铁手用烧红匕首烫合耿仲明肩头箭创,皮肉滋啦作响。“锦衣卫封了九门,刀疤刘亲自坐镇正阳门。”这断掌老兵曾是毛文龙亲卫,“二爷得走水路,通惠河闸口有我们一条粪船。”

五更梆子响时,耿仲明蜷进粪桶。污秽淹没口鼻,他透过桶缝看见韩铁手推车过街。行至珠市口,突然一声暴喝:“掀盖查验!”粪勺插进桶里搅动,污物泼了耿仲明满脸。

“官爷,夜香有什么好查...”韩铁手赔笑递钱。刀疤刘一脚踹翻铜钱:“昨夜陈尚书府逃了刺客,严相爷下了死令!”绣春刀猛地劈开桶箍!耿仲明握紧袖中短刀,却见韩铁手独臂突扬——铁钩假手“咔嚓”锁住刀疤刘咽喉!

“走啊!”韩铁手嘶吼着撞向弓弩手。弩箭穿透他胸膛时,他竟用牙咬断引信,怀中火药轰然爆开!气浪掀翻粪车,耿仲明滚进阴沟。浓烟中传来刀疤刘的咳血狞笑:“耿仲明!你可知谁卖了你?”

墨痕噬心

污水漫过腰际时,耿仲明在沟渠石缝摸到油布包。借着爆炸火光,他认出是赵瞎子死前藏匿的密报——泛黄纸页记录着陈新甲与清廷的秘使往来!其中一页被血浸透:“...仲明可作弃子,换取议和之机...”

“原来我才是饵。”耿仲明低笑出声,齿缝渗血。皇太极要除他,崇祯要议和,陈新甲要立功,三股绞索早套住他咽喉。污水突然翻涌,上游冲来半截焦尸,断指上套着韩铁手的铁钩。

卯时初刻,耿仲明攀上朝阳门水闸。守闸老兵正打盹,忽被冰水浇醒。“借弓一用。”玄铁弓拉满时,耿仲明望见正阳门城楼飘动的锦衣卫令旗。箭镞裹着油布密报离弦而去,“哆”地钉在旗杆!城上顿时大乱:“逆贼在闸口!”

耿仲明纵身跃入通惠河。刺骨河水吞没他前,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城头展开的密报——陈新甲的议和手书在晨曦中如招魂幡飘荡。他想起离开盛京时,多尔衮把玩着汉玉扳指说的话:“汉臣如狗,扔根骨头就咬自己人。”水浪拍来,辽东带来的短刀沉入河底淤泥,像一段被埋葬的往事。

青蝇吊客

七天后的宁远城外清军大营,多尔衮将密报扔进炭盆:“陈新甲私通东虏?崇祯自断臂膀,妙极!”火焰吞噬“割让辽西”字迹时,他睨着帐下跪地的耿仲明:“怀顺王此番‘被擒’,倒替大清除了心腹大患。”帐中响起满将哄笑。

耿仲明伏地未起,冰碴从发梢滴落。皇太极的金印密令在他怀中发烫——那是用韩铁手的铁钩从锦衣卫尸首上扒出的:“...若耿生归,可令其领汉军攻锦州...”他眼前闪过小满递袄的手,赵瞎子抠肉的指甲,韩铁手炸开的胸膛。

“奴才请为先锋。”他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地。多尔衮笑着扶起他,蟒袍袖中滑出一轴画。展开是松锦布防图,题款竟是陈新甲!“用汉人的血染红顶子,才是聪明人。”多尔衮的声音如毒蛇钻耳,“明日炮轰杏山,你的旧部祖大弼守城。”

出帐时风雪更烈。耿仲明走进自己营帐,忽见案头多了一坛酒。泥封压着字条:“东江老兄弟聚酿”。他拍开泥封痛饮,酒液混着泪滚进喉咙。酒坛见底时,他抽出匕首在左臂刻字,血珠溅上皇太极的密旨——那是个“毛”字,最后一勾深可见骨。

帐外传来汉军集结的号角。他知道,杏山的炮火里,东江军最后的血脉将化作青烟。而刽子手,正是毛文龙亲手指点的火器营统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