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黑蝶扑灵幡

朔风卷九门:寒冬京城的肃杀之气

顺治六年的腊月,北京城笼罩在一片肃杀严寒之中。凛冽的北风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紫禁城朱红的宫墙,卷起护城河畔的枯枝败叶和细碎的雪沫,发出呜咽般的尖啸。天空是铅灰色的,沉沉地压着鳞次栉比的屋宇,连往日喧嚣的市井也显得压抑了许多。九门提督府的兵丁裹着厚厚的棉甲,缩着脖子在城门口盘查,呼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霜。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仿佛连呼啸的风声都带着铁锈和血腥的味道。

耿仲明在吉安“畏罪自缢”的消息,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虽未激起滔天巨浪,却在权力中枢的深潭下,搅动了冰冷而危险的暗流。官方邸报上只有寥寥数语:“靖南王耿仲明,因隐匿逃人重罪,惶惧自裁。念其微功,不予深究,着其子耿继茂降爵承袭靖南郡王,移镇福建,戴罪立功。”轻描淡写,盖棺定论。然而,在这座帝国的神经中枢,没有人会天真地相信这表面的平静。满洲亲贵们心照不宣地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汉臣们则更加谨小慎微,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2)稚语藏刀锋:市井童谣的诡异流传**

几日后的一个黄昏,寒风稍歇。前门大街附近一条相对僻静的胡同里,几个穿着臃肿棉袄、脸蛋冻得通红的孩童,正一边踢着毽子,一边用一种清脆却透着莫名阴冷的调子,齐声唱着:

“靖南王,骨作灰,

顺水漂,喂鱼龟!

明年冬,北风起,

轮到谁?平南魁!

魁星落,黑蝶飞,

灵幡卷,纸钱吹!”

歌声在寂静的胡同里回荡,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无邪,却字字句句如同淬毒的冰锥,扎进每一个偶然听到的过路人心底。

一个刚从茶馆出来的老秀才,裹紧了身上的旧棉袍,听到这童谣,脸色瞬间煞白,手中的茶壶差点脱手。他惊恐地左右张望,像见了鬼一样,踉跄着快步离开,嘴里喃喃念叨:“童言无忌,童言无忌……祸从口出啊!”

胡同口摆摊卖烤红薯的老汉,也听到了。他布满皱纹的脸僵住了,炭火的微光映着他眼中深深的恐惧。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皇宫的方向,又赶紧低下头,用沾满煤灰的手捂住了身边小孙子的耳朵,低声呵斥:“别听!快回家去!”

童谣像长了翅膀,或者说,像被那歌谣中提及的“黑蝶”所携带,迅速在这严寒的京城隐秘角落流传开来。酒肆的后巷,客栈的马厩旁,甚至护城河结冰的河面上滑冰的孩子群中,都隐隐约约能听到这诡异的调子。它没有明确的源头,仿佛凭空而生,又无处不在。歌谣的内容直白得令人胆寒——靖南王耿仲明死了,尸骨无存,明年就轮到平南王尚可喜了!“魁”即魁首,暗指平南王爵。“黑蝶”、“灵幡”,更是增添了浓重的死亡和不祥气息。

冰鉴映惊魂:尚可喜府邸的恐慌之夜

这要命的童谣,像长了眼睛的毒蛇,终究还是钻进了位于西城绒线胡同的平南王府。

夜色已深,王府书房内却灯火通明。炭火烧得极旺,将室内烘烤得暖意融融,却驱不散尚可喜心头的刺骨寒意。他年近五旬,身材魁梧,但此刻坐在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上,却显得有些佝偻,那张饱经风霜、惯于在战场和权谋中保持镇定的脸,此刻却布满了惊疑和难以掩饰的恐惧。

他面前站着心腹幕僚赵先生和一个刚从外面探听消息回来的家丁头目。家丁头目垂着头,声音带着颤抖,将市井间流传的童谣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轮到谁?平南魁!魁星落,黑蝶飞,灵幡卷,纸钱吹……”家丁头目念完最后一句,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尚可喜放在扶手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着。他感觉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连带着太阳穴都在突突地跳。“靖南王,骨作灰……”耿仲明的下场,他比外人更清楚内幕的残酷。什么“惶惧自裁”?分明是被逼死!那“顺水漂,喂鱼龟”的描述,更是让他联想到耿仲明尸身被弃赣江的惨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明年冬,北风起,轮到谁?平南魁!”这句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尖上。耿仲明死了,下一个目标是谁?三藩之中,靖南已除,平南和靖西(吴三桂)还能安枕无忧吗?这童谣,是预言?是警告?还是……有人刻意放出的风声,为下一步清洗造势?是朝廷?是满洲亲贵?还是那些恨不得他们这些“贰臣”死绝的前明遗老?

他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死死盯着幕僚赵先生:“查!给我查!这童谣从哪里传出来的?!是谁在背后捣鬼?!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揪出来!”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困兽般的狂躁。

赵先生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此刻也是面色凝重,他沉吟道:“王爷息怒。此事……恐怕查不出源头。童谣如风,无孔不入。刻意追查,动静太大,反而显得我们……心虚。”

“心虚?”尚可喜惨笑一声,抓起桌上的青玉镇纸,又重重放下,“耿二愣子(耿仲明绰号)尸骨未寒,这刀子就悬到我脖子上了!我能不心虚吗?!”他站起身,烦躁地在铺着厚厚地毯的书房里踱步,沉重的脚步无声,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多尔衮那个老狐狸……他连耿仲明都容不下,能容得下我尚可喜?能容得下吴三桂?这童谣……会不会就是他放出来的试探?看看我们的反应?”

铜盆焚旧谊:平南王的断尾求生

尚可喜的恐惧并非空穴来风。他与耿仲明,都是东江镇毛文龙旧部出身,一起发动登州兵变,一起渡海降清,一起被封为王,镇守一方。几十年的交情,既有袍泽之谊,也有利益捆绑,更有无数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往来。这些,都可能成为催命符!

他猛地停住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狠厉:“不行!不能坐以待毙!”他冲到书案旁,粗暴地拉开一个暗格,从里面抱出一大摞信件。这些信件用油纸包着,保存得相当完好,但信封上不同的字迹和落款时间,显示它们来自不同时期、不同地点。

“王爷!这……”赵先生认出了这些信件的性质,脸色大变。这些都是尚可喜与耿仲明多年来的私人通信!其中不乏对朝廷政策的牢骚,对满洲贵族歧视的不满,甚至有一些涉及军务的敏感信息。在太平年月,这些或许不算什么,但在耿仲明刚被逼死的敏感时刻,任何一封落到多尔衮手里,都足以成为构陷他“心怀怨望”、“图谋不轨”的铁证!

“烧了!全烧了!”尚可喜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立刻!马上!就在这里!”

他亲自将书案旁取暖用的黄铜火盆拖到屋子中央,拨旺了里面的炭火。火光跳跃,映着他阴沉而狰狞的脸。他拿起一封信,看也不看署名和内容,毫不犹豫地撕开封口,将信纸连同信封一起,投入那跳跃着死亡之舌的火焰中!

“嗤啦——”纸张迅速蜷曲、焦黑、化为灰烬,升腾起一股带着墨香和焦糊味的青烟。

一封,两封,三封……尚可喜的动作近乎疯狂,仿佛烧掉的不是信,而是他与耿仲明之间所有的过往,是可能将他拖入深渊的锁链。火光在他眼中跳动,那是毁灭之火,也是求生之火。

赵先生和家丁头目默默地看着,大气不敢出。书房内只剩下纸张燃烧的“哔啵”声和火焰贪婪舔舐的声响。每一封信的焚毁,都代表着一份旧谊的彻底斩断,一次对自身安全的冷酷切割。空气中弥漫开来的焦糊味,如同葬礼上焚烧的纸钱气息,为耿仲明,也为了尚可喜自己那岌岌可危的未来。

当最后一封信化作飞灰,在火盆中打着旋儿最终熄灭时,尚可喜已是满头大汗,不知是热的,还是惊惧所致。他盯着火盆里那堆尚有余温的灰烬,如同盯着自己侥幸逃过一劫的灵魂,声音疲惫而沙哑:“传令下去,府中上下,严禁议论任何有关靖南王之事!违令者……杖毙!从今日起,我平南王府与靖南藩……再无瓜葛!”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却异常清晰。

蛛网覆枢垣:议政殿内的无声暗流

紫禁城,武英殿西暖阁(此时多尔衮多在此处理政务)。炭火无声,地龙烧得暖意融融,与外界的严寒形成鲜明对比。

摄政王多尔衮斜倚在铺着紫貂皮的炕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柄精致的玉如意,眼神深邃难测。他的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透着一股久居上位、生杀予夺的疲惫与冷酷。御前侍卫统领、他的心腹苏克萨哈垂手侍立一旁,低声禀报着。

“……京城各处,确有此童谣流传。内容大逆不道,影射靖南王之事,并……波及平南王。”苏克萨哈的声音平稳,不带任何情绪,只是陈述事实,“顺天府和九门提督已加派人手暗中查访,但……源头难觅,似市井自发流传。”

“哦?‘靖南王,骨作灰……明年轮到平南魁’?”多尔衮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某种掌控一切的满足,“倒是……应景。”他放下玉如意,端起手边的参茶,轻轻呷了一口。

“王爷,是否需要……”苏克萨哈做了个向下切的手势,意指强力镇压。

“不必。”多尔衮摆摆手,语气淡漠,“堵不如疏。几句童谣,翻不起大浪。让他们传,传得越广越好。”他深邃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殿宇的阻隔,看到了那些在童谣声中瑟瑟发抖的汉人藩王们。“耿仲明死了,总要有人……替他害怕。尚可喜,吴三桂……他们越怕,就越不敢妄动。这童谣,倒是帮了本王一个小忙。”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不过,尚可喜那边……有什么动静?”

“回王爷,”苏克萨哈立刻答道,“据安插在平南王府的眼线回报,尚可喜闻讯后极为惊恐,昨夜……在书房内焚毁了大量与耿仲明的往来书信。”

“哼。”多尔衮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倒是个识时务的。知道断尾求生。”他并不在意尚可喜烧了什么,他在意的是尚可喜的态度——恐惧、屈服、急于撇清关系。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利用耿仲明的死,杀鸡儆猴,进一步震慑和削弱这些手握重兵的汉人藩王。

“传旨给尚可喜,”多尔衮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威严,“就说本王知他忠谨,然广东海寇(指郑成功)未靖,望其勤勉王事,勿负圣恩。”轻飘飘一句话,既是安抚,更是警告——你的地盘也不太平,好自为之。

“嗻!”苏克萨哈躬身领命。

“还有,”多尔衮的目光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仿佛看到了遥远的福建,“耿继茂那小子……到福州了吗?让他老老实实剿他的郑成功,若再敢出半点纰漏……哼。”未尽之意,杀气凛然。年轻的耿继茂,在他眼中不过是一枚更容易操控的棋子,但也需要时刻敲打。

暖阁内恢复了寂静,只有炭火偶尔的轻响。无形的权力蛛网,在这温暖的殿堂内无声地编织、收紧,笼罩着整个帝国的命运。耿仲明的死,如同一颗投入蛛网的飞虫,它的挣扎和消亡,只是让蛛网的主人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掌控力。

玄翼蔽灵旛:靖南虚幡下的死亡预兆

夜色更深。北京城东,一处偏僻巷弄深处,有一座小小的、临时搭建的灵堂。这是耿仲明留在京城的几个旧部,不顾风险,偷偷设下的。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祭奠已被定性为“罪臣”的旧主,只能在暗夜中,以这种方式寄托哀思。

灵堂极其简陋。一间空置的旧屋,正中挂着一幅白布,上面草草写着一个黑色的“奠”字,权当灵牌。灵牌前,放着一个粗糙的瓦盆,里面是尚未燃尽的纸钱灰烬。一根白布拧成的简陋灵幡,从房梁垂下,在从破窗缝隙钻入的寒风中无力地飘荡。

烛火昏暗,仅有两支白蜡烛在破旧的烛台上摇曳,将守灵的三个老兵佝偻的身影拉得老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鬼魅。他们都是当年跟随耿仲明从皮岛杀出来的东江老兵,如今在京营里混着闲职,潦倒度日。空气中弥漫着纸灰、劣质蜡烛和悲伤绝望的气息。

“王爷……走好……”一个断了条胳膊的老兵,用仅剩的手往瓦盆里添着纸钱,声音哽咽。火光映着他浑浊老泪纵横的脸。

“狗日的鞑子……兔死狗烹……”另一个满脸刀疤的老兵低声咒骂着,拳头攥得咯咯响。

就在这时,一阵奇异的“扑棱棱”声由远及近!

无数只通体漆黑、唯有翅膀边缘带着一抹幽蓝光泽的蝴蝶,不知从何处飞来,如同被某种神秘力量驱使,无视凛冽的寒风,疯狂地涌向这间破败的灵堂!

它们像一片翻滚的黑色云雾,瞬间遮蔽了本就昏暗的烛光!灵堂内顿时暗影幢幢。黑蝶们疯狂地扑打着那面简陋的白布灵牌和飘荡的灵幡,翅膀拍打在布面上,发出密集而诡异的“噗噗”声,如同暴雨击打残破的窗纸!

“啊!什么东西!”守灵的老兵们惊骇万分,纷纷起身后退,撞倒了旁边的破凳子。

烛火在蝶翼扇起的风中疯狂摇曳,几近熄灭。幽蓝的光点在黑暗中疯狂闪烁,如同来自地狱的鬼火。灵幡被黑蝶群冲击得剧烈摇晃,仿佛有无形的手在撕扯着它。白布上的“奠”字,在密密麻麻的黑蝶覆盖下,时隐时现,更显凄厉。

“是……是王爷……王爷显灵了?”断臂老兵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巨大的恐惧和一丝荒诞的希望。

“不……不是显灵……是索命!是催命符!”刀疤老兵脸色惨白,他认出了这些蝴蝶翅膀边缘那诡异的幽蓝光泽,与传说中不祥的征兆一模一样!“黑蝶扑灵幡……黑蝶扑灵幡……完了……童谣……童谣是真的!下一个……下一个就是平南王!我们……我们也要完了!”

他的话音未落,一阵更强的穿堂风猛地灌入!本就脆弱的灵幡“嗤啦”一声,竟被蜂拥的黑蝶和狂风硬生生撕裂!半幅白幡裹挟着无数黑蝶,如同招魂的妖异旗帜,打着旋儿被卷出窗外,瞬间消失在浓重的黑暗之中。

剩下的半幅残幡,无力地垂落下来。烛火终于支撑不住,彻底熄灭。灵堂陷入一片绝对的黑暗和死寂,只有瓦盆里未燃尽的纸灰,还散发着微弱的、绝望的红光,映照着三名老兵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面容,以及满地狼藉中,那些依旧在黑暗中无声爬动、闪烁着幽蓝微光的诡异黑蝶。

北京城的风雪之夜,靖南王耿仲明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点象征性的哀荣,就这样被不祥的黑翼彻底撕碎、吞噬。童谣的死亡预言,如同冰冷的枷锁,已悄然套在了下一个目标的脖颈之上。这扑向灵幡的黑蝶群,不仅是对逝者的亵渎,更是对生者最冷酷的警示——在清廷的棋局中,没有哪个藩王是真正安全的,背叛者的血,永远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