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霜降

冷。

像有人把冰块塞进了骨头缝里。

这是陈实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

刺骨的寒意蛮横地撕开梦境的帷幕,那些关于19世纪俄国民间信仰的、用古斯拉夫语写成的繁复文献,如同被霜冻打过的残叶,迅速蜷缩、碎裂。意识从图书馆的深夜回归,但迎接陈实的并非宿舍那张熟悉的单人床,而是一阵阵仿佛来自西伯利亚冰原的、刀子般的寒风。

接着,是剧痛。

不是头,是胸口。

仿佛一根烧红的铁钎从心口捅入,伴随着蛮横的搅动,每一次心跳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在撕扯那根凶器。

嘶……陈实倒抽一口凉气,那气流冰冷得让陈实的肺叶都在痉挛。陈实想蜷缩身体,想用手按住胸口,想从这噩梦中坐起,但四肢沉重如灌铅,仿佛不属于我。神经末梢传来的指令在半途就消散于一片麻痹之中。

我还没醒透,还在梦里……陈实模糊地想。熬夜赶论文的后遗症总这么光怪陆离,上次陈实还梦见自己成了《战争与和平》里被法军炮弹炸翻的安德烈公爵……等会儿大概又会进入那种“以为自己醒了,其实还在第二层梦境”的套娃模式……

陈实竭力凝聚自己因长期熬夜而疲惫不堪的意志,试图挣脱这片冰冷与黑暗的桎梏。

然而,半梦半醒之间,精神如同壁炉里升腾的烟,聚拢又散开,无法掌控。杂念如雪花般纷至沓lein,无法遏止。

妈的,一篇关于俄国佬民间信仰的破论文,居然把我整个人送进了活生生的田野调查现场?

这沉浸式体验也太硬核了……

胸口的剧痛一阵强过一阵,像是有柄小刀在胸骨上反复刮刻,反而激起了一丝虚幻的力量。陈实猛地一挺腰背,强行睁开了眼睛,视野瞬间摆脱了黑暗。

视线先是模糊,随即被一层昏黄的光晕笼罩。

入目的是一间简陋到堪称原始的木屋。墙壁是用粗壮的原木垒成,缝隙里塞着干枯的苔藓,却依然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风。屋子正中,一座石砌的壁炉里,几根松木正噼啪作响,挣扎着吐出暗红色的火舌,那是这片冰冷空间里唯一的暖源。火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对面的墙壁上怪诞地扭曲、摇晃。

他发现自己正趴在一张粗糙的原木桌上,桌面上刻着潦草的刀痕和几个看不清的俄文字母。

桌子正中央,摊着一张桦树皮制成的手稿,那粗粝的质感、泛黄的色泽,以及边缘不规则的卷曲,无一不散发着古老而原始的气息。手稿上,用某种深黑色的、像是混了烟灰的颜料,描绘着诡异的螺旋与交错的线条,组成了一个他从未在任何文献中见过的符文。

符文旁边,是一柄银制的短剑。剑身约一掌长,造型古朴,护手处镶嵌着一颗黯淡的绿色宝石,剑刃上,暗红色的血迹尚未完全干涸,在火光下泛着不祥的微光。

短剑的另一侧,放着半块啃过的黑面包,干硬得像块石头。还有一个没有标签的玻璃瓶,里面还剩小半瓶透明的液体。

伏特加?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陈实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不是因为酒精,而是因为他终于看清了自己。

他缓缓抬起双手,那是一双陌生的、骨节分明却布满细小伤痕的手。他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官束腰外衣,深绿色的布料磨损严重,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松木烟火的气息。

他猛地站起,踉跄几步,冲到墙角一面挂着的、布满裂纹的镜子前。

镜中映出了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苍白,消瘦,二十岁出头的年纪。高挺的鼻梁和深陷的眼窝带着斯拉夫人种的典型特征,一头不羁的浅褐色短发乱糟糟的,如同被风暴蹂躏过的草场。唯有那双蓝色的眼睛,此刻写满了与陈实本人如出一辙的惊骇与茫然。

这……这不是我!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胸口,指尖触及之处,是军服上一道整齐的裂口,裂口之下,皮肤冰冷,血肉模糊,一道狭长的创口狰狞地趴在那里,边缘平滑,像是被某种利器精准地刺入。

痛楚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与眼前的伤口完美重合。

我……穿越了?

这个在网文里被用烂了的词,此刻却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陈实的脑海里。他踉跄后退,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木地板上,后背重重撞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窗外,是无垠的、被皑皑白雪覆盖的松林,一望无际的白色与墨绿交织,仿佛延伸至世界的尽头。天色晦暗,风雪呼啸,整个世界宛如一幅单调而压抑的版画。

欢迎来到十九世纪,陈实博士……

不,现在该叫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波波夫了。

这个名字如同烙印般,突兀地浮现在他脑海中,伴随着一些零碎的、不连贯的记忆碎片。一名沙俄帝国驻芬兰大公国边境的少尉,一个家道中落、靠着祖上余荫才勉强进入军官学校的落魄贵族。

他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空气像是无数根细针扎进肺里。恐惧和荒诞感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要放声尖叫。但他终究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常年的学术训练让他养成了一种在极端情绪下强迫自己冷静分析的习惯。

冷静,陈实,冷静!你研究了那么多年俄国史,现在不过是换了个更真实的视角。

他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目光重新投向那张原木桌。那里,似乎隐藏着一切的答案。

他蹒跚着走过去,拿起那瓶伏特加,不管不顾地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如同火焰般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驱散了部分寒意,也让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脏稍稍平复。

放下酒瓶,他颤抖着手,拿起了那张桦树皮手稿。

作为一名专攻东欧史,尤其是俄国民间信仰与神话体系的研究生,他对古斯拉夫字母和早期西里尔字母并不陌生。手稿上的字迹狂乱而扭曲,但陈实还是辨认了出来。

那是一种混合了古斯拉夫符文和早期俄语的神秘文本。

“伟大的沃洛斯,森林与大地之主,财富与智慧的赠予者,长角之神啊”

“我,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以我卑微的贵族之血,以纯净的黑面包为祭”

“献上我的虔诚,祈求您的注视,请赐予我失落的荣耀,请赐予我无尽的财富”

手稿的中央,那个诡异的符文旁,画着一个头戴鹿角、面目模糊的神祇形象。祂一手持握象征丰饶的麦穗,一手抚摸着一头巨熊的头颅。

沃洛斯!

陈实的心脏猛地一缩。这个名字他再熟悉不过了。在古斯拉夫神话体系中,沃洛斯是与主神佩伦对立的另一极,祂掌管着大地、财富、魔法与冥界,是萨满们沟通自然与鬼神时祈求的主要对象。随着东正教在罗斯地区的传播,这位古老的异教神祇被彻底打为恶魔,祂的形象与圣弗拉西奥斯融合,其原始信仰则转入地下,成为民间巫术和秘密教派的核心。

他不是自杀……他是在献祭。

陈实低头看了看胸口的伤,又看了看那柄沾血的银制短剑。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成形。

他把自己献祭给一个连沙皇陛下和东正教牧首都不敢承认的古神。

仪式显然是失败了。没有财富,没有荣耀,只有死亡。然后,阴差阳错地,将远在另一个时空、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拉进了这具冰冷的躯壳。

为什么会失败?为什么会召唤来我?沃洛斯……真的存在吗?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雪崩,瞬间填满了他的大脑。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些暂时无法得到答案的玄学问题,转而开始像一个真正的侦探一样,搜查这间简陋的木屋,试图拼凑出原主“德米特里”的人生轨迹。

这间屋子小得可怜,除了一桌一椅一床和一个壁炉,再无他物。床底下,他找到了一个破旧的木箱。箱子没有上锁,打开来,里面只有几件换洗的、同样破旧的军官制服,一本封面磨损的《圣经》,以及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条。

陈实小心翼翼地展开纸条,上面是几行潦草的字迹,墨水晕染开来,像一滩哭过的眼泪。

“……兹欠高利贷者费奥多尔先生五十卢布,以波波夫家族祖传之恰西克军刀为抵押……若三月内无力偿还,军刀归费奥多尔先生所有……”

落款是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波波夫。

五十卢布……在19世纪初的俄国,对于一个少尉来说,这是一笔足以压垮他的巨款。而那柄家族军刀,很可能是这个落魄贵族最后的尊严与念想。

贫穷,债务,绝望。

陈实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名叫德米特里的年轻人,在某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输光了最后一个戈比,签下这张屈辱的欠条后,是如何一步步走向疯狂的。他大概是偶然间从某个老兵或者民间传说里,听说了关于林神沃洛斯的禁忌法术,便将其视作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用最后的钱买了黑面包和劣质伏特加,用不知从何处得来的仪式短剑,划开胸膛,将自己的生命与灵魂作为赌注,押在了一场与远古神祇的交易上。

结果,他输得一干二净。

陈实颓然地坐回桌前,将那张桦树皮手稿重新摊开。火光跳跃,映照着那诡异的符文,符文的线条仿佛活了过来,如同一条条扭动的毒蛇,钻入他的眼底。

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胸口的伤痕再次传来冰冷的刺痛。他仿佛听见了来自遥远雪林深处的、非人的低语,看见了那头戴鹿角的神祇在对他微笑。

他猛地闭上眼,死死按住胸口,大口喘息。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与脸上的苍白融为一体。

许久,那股邪异的感觉才缓缓退去。

陈实再次睁开眼,眼神中充满了忌惮与后怕。他毫不怀疑,这手稿本身就是一件蕴含着诡异力量的物品。它像一个通往深渊的漩涡,稍有不慎,就会将人彻底吞噬。

他站起身,走到壁炉前,一度想将这不祥之物丢进火焰,烧成灰烬。

但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理智告诉他,不能这么做。

在这冰冷、陌生、充满未知的世界里,这或许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与超凡力量相关的线索。它既是致命的毒药,也可能是唯一的解药。

他必须搞清楚仪式失败的原因,搞清楚自己被召唤来的真相。

更重要的是,他必须活下去。

壁炉里的火焰渐渐微弱,寒意再次笼罩了整个木屋。陈实裹紧了身上那件不合身的旧军大衣,走到窗前。

窗外,风雪渐大,茫茫雪林在夜色中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地,吞噬着一切光与热。

他看着玻璃上自己呼出的白气凝结成霜,看着那张陌生的斯拉夫面孔在霜花后变得模糊。

“欢迎来到十九世纪,陈实博士……”

他在心中对自己低语,声音冷静到近乎残酷。

“你的第一课,是如何在霜降之夜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