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飘香的汤,不寻常的暖

晌午刚过,日头偏西了一些,把山洼投下的影子又拉长了几分。李青山甩甩膀子,把那把沉甸甸、磨得锃光瓦亮的小手锄靠在院墙根下,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费了点力气,可算是把昨晚被那“疯猪大爷”撞塌的篱笆豁口先临时性地扎巴上了。老孙头是个实诚手艺人,手脚麻利得很。那些被连根掀起的毛竹实在糟蹋得不能用了,他就用自家库存的那些稍微细些、但韧性更足的老水竹,劈篾、削尖、捆绑、固定,硬是在那片狼藉上重新支棱起一道比原先矮小但看起来更结实些的新篱笆骨架。

剩下的活儿,就是糊上荆棘藤蔓或者编上更细密的竹篾,得慢慢来。

李青山捶了捶有点发酸的腰背,鼻尖忽然捕捉到一缕若有若无的、极其特别的味道。

不同于柴火灶的烟火味,也不是菜地里泥土青草的气息。

这味道……带着点山野的清甜,混合着某种淡淡的、仿佛日头晒过的干草暖香,还有一种极其柔和的开胃酸甜,幽幽地漂浮在午后湿润的空气里,随风而来。

是张婶家那边飘过来的!

那萝卜缨子汤……真煮上了?味道能飘这么远?李青山吸了吸鼻子,有点诧异。张婶家和他院子还隔着百十步、一个大转弯呢。山坳里风也没个定向,平时他家炖个肉,香味都未必能飘过院墙。

这汤……这么霸道?

他刚直起腰,准备回屋舀瓢水洗把汗津津的脸。隔壁院门口,虎子的奶奶张婆婆正背着手,踮着小脚慢悠悠溜达过来。老太太手里还端着个粗瓷碗,用同样粗瓷的小碟子倒扣在碗口上。

“青山小子!”张婆婆笑呵呵地招呼,“快过来!你张婶让我给你送点汤来尝尝鲜!”说着就把那还冒着微微热气的碗递过来。

碗盖一掀开,那股奇特的、清新中带着暖意的气息猛地浓郁了好几倍,如同实质般扑在李青山脸上。浅琥珀色的汤水,清澈见底,里面漂浮着几小片煮得半透明的萝卜缨嫩茎,几颗鲜红的枸杞点缀其间,汤面上漾着一圈浅浅的、透明的油星儿。

“嚯!婆婆,这味够窜的!”李青山忍不住赞了一句。真是闻着就让人口舌生津,完全不像印象中萝卜缨子汤那股子青涩沉闷的味道。

“可不是嘛!”张婆婆脸上笑开了花,眼角深刻的褶子都堆了起来,“你是不知道!这汤刚滚起来的时候,那香哟!隔着三户人家,都有人探脑袋问了!我家那老狗阿黄,在灶房门口转来转去,口水流得老长!这叶子啊,看着不起眼,煮起来倒比骨头汤还香!”

李青山接过碗。汤还温着,他迫不及待地凑近碗沿,“滋溜”吸了一口。

汤水滑入舌尖,一股温润的鲜甜立刻在味蕾上漫开。那甜味极其内敛,更像是来自蔬菜本身熬煮出的醇厚精华,不带丝毫油腻。酸味也恰到好处地提点着,不张扬,只轻轻挠一下食欲。

“唔!”李青山眼睛亮了一下,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确实好喝!清爽,不寡淡;鲜润,不厚重。咽下去后,一股温和的暖意顺着喉咙滑进胃里,似乎连刚才劳作带来的一丝疲惫感,都跟着这口温汤悄悄地被化解了一小片。

“好汤!张婶手艺又精进了!”他真心实意地夸道。

张婆婆笑眯眯地看着他喝,脸上带着点老人特有的、看到晚辈吃得香就满足的神情。“那你慢慢喝,碗回头让虎子来拿就成!锅里还煨着给老拐子家的那份呢,那老家伙被那畜生吓得不轻,喝点热的压压惊。”老太太念叨着,摆摆手,又慢悠悠地踱着步子回家了。

李青山端着碗,又吸溜了一大口。热汤下肚,暖洋洋的感觉扩散得更开了,仿佛冬日里捂了个热乎的手炉,从里到外地舒坦。

他一边喝着汤,一边看着墙根下那排新扎好的、还有些光秃秃的篱笆骨架,脑子里忍不住想起早上李拐子那副惊魂失魄的模样。

萝卜缨子汤能压惊?大概是心理作用加上热水暖了身子吧?可这汤的味道……着实有些奇特的好。

正想着,院子门又被推开了。是虎子,小家伙跑得脸蛋红扑扑的。

“青山哥!我奶奶说……哎?你喝着啦?”虎子一眼看到李青山手里的碗,立刻咧开嘴笑了,“好喝吧?我妈说这汤可灵了!”

“嗯?”李青山挑眉,“什么灵了?”

“奶奶刚才在灶房说呢!”虎子黑亮的眼睛闪着光,带着点孩童模仿大人说话的神气,“说喝完汤,爷爷那冰凉的手脚都有点热乎气了!还说什么……好像是……‘通身舒泰’!”小家伙努力回忆着那个文绉绉的词。

通身舒泰?李青山莞尔。这汤是温补,可半天见效?虎子的爷爷张老头那是受了惊吓,可能本就气血有点不顺,喝了热汤自然舒坦点。这词形容得倒挺贴切。

他几口把剩下的汤喝完,连碗底那几片嫩嫩的萝卜缨茎和枸杞都嚼了,茎叶煮得软烂清甜,带着点独特的纤维感,挺有嚼头。

“碗拿回去吧,替我谢谢你妈,汤真好喝。”他把空碗递给虎子。

“嗯!”虎子响亮地应了一声,捧着碗跑了两步,又想起什么,回头小声道:“青山哥!我妈还说了,你地里的萝卜缨子长得水灵气足,比集市上卖的还旺实!像吸了山里的仙气儿似的!”

仙气儿?李青山哈哈一笑,拍了拍虎子的脑袋:“净听你妈胡说,那是你青山哥伺候得好!快家去吧!”

虎子嘿嘿笑着跑走了。

山坳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林梢的沙沙声,远处几声悠长的牛哞,还有自家墙角几只不知疲倦叫着的夏蝉。

李青山咂吧咂吧嘴,那鲜香温润的余味似乎还留在唇齿间。这汤……还真是有点意思。自家地里出的东西,打小也吃过不少,可这茬萝卜,连缨子都跟着风味十足?是水土格外养人了?

他甩甩脑袋,把这些莫名的念头抛开。管它呢,汤好喝就是好事。

看了看日头,离天黑还有一阵子。

他迈步走进柴房。柴房光线昏暗,堆满了各种农具杂物,混合着陈年稻草、木屑和一点点霉尘的味道。之前那把生锈得像铁疙瘩的破锄头,还躺在墙角一堆乱麻和半截破簸箕下面。早上捡柴时随手丢开,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那深褐的锈色几乎和墙角阴影融为一体。

李青山在一堆干柴枝条里翻找,想再整理点晚上烧火做饭的引火松针。目光扫过那把锈锄头时,下意识地停了一下。

这玩意儿……是真占地方。

沉得要命,锈得根本没法用。可看那柄部连接锄板的铁铸件上深深浅浅的刻痕……虽说糊满了锈痂,似乎有点古怪。扔?万一是个老物件呢?当废铁卖?怕是还不够费那点油钱的。

算了,等哪天得空,索性丢村口废铁堆里去。他摇摇头,抱起一捆还算干燥的松针枝,不再看那堆废物。

刚走出柴房,一股清甜中带着微辣的气息就钻进鼻子。他抬头一看,笑了。

上午顺手放在窗台晾晒的那几块野山姜和艾蒿嫩头,已经被初夏的热辣阳光晒得边缘微微卷曲。姜块深黄的表皮颜色似乎透亮了些,散发出愈发辛烈的暖香。艾蒿那独特的清冽气息也浓缩了许多。

晒透了,晚上正好能用它俩炖锅汤,去去猪疯事件带来的心浮气躁。

灶膛里的余灰还有点温热。他重新扒拉开,引燃那蓬干燥蓬松的松针。橘红色的小火苗再次热烈地跳跃起来。

他淘了点米,准备熬点简单的南瓜小米粥。

又从水盆里捞出早上泡着的、嫩生生的两根笋尖,准备切成薄片和咸肉丁一起清炒。

看着灶洞里跳跃的温暖火光,听着锅里开始咕嘟冒小泡的水声,米香混着松枝的淡雅气息渐渐升腾。

刚才那点关于“仙气”、“通身舒泰”的闲言碎语,还有村西头那隐约的混乱,连同那把深藏在柴房阴影里的破锄头,都被这灶间升腾起来的、最寻常不过也最抚慰人心的烟火气息,轻轻地、稳稳地压了下去。

这山洼洼里,再没什么比一锅咕嘟着的小米粥更实在、更叫人安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