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至晟三年的正月已经过半,京师景阳城及周边数个州县竟是一片雪花还没有降下来,平头百姓们对此等“异象”议论纷纷,天不降瑞雪,便无有丰年的说法,于是民间开始传言,今年要是正月不落雪,必是个大灾的饥荒之年,景阳周边的几个县已经开始有民众聚集,大肆宣扬此等歪理。
传言飘进了大内,最先着急的是钦天监的这帮“神仙”,若是被当今的皇帝听见了,不知道会有什么大灾先降临到他们头上,但是祈雪的罗天大醮已经不知道办了多少坛,老天爷仍是不给面子,这下便轮到文武百官焦头烂额了,内阁首辅王文翰当即颁令,自他以降,在京的文武百官全部斋戒敬天,以求皇天降雪。
然而稳坐大内的至晟皇帝赵迩对此似乎浑不在意,毕竟在他看来,比老天下雪的还大的事太多了,比如今个儿是正月十七,正是他的两位爱妃李贵妃和元贵妃生产的大日子,要是天佑皇族,今晚就能给统御天下已经二十余年的赵家添上两位皇子,更为重要的是,这两个即将出世的婴儿,是他至晟皇帝赵迩的第一个和第二个孩子,他也将真正意义上的成为“君父”。
大内的夜晚一如既往的幽暗,今夜更是安静得让人发慌。
产阁之外,两个太监哆哆嗦嗦地站着,身上加了三层的棉衣,在寒冬腊月时节也依旧让他们感到刺骨之寒。
“贼老天,这么冷还不下雪,真是活见鬼了。”站在阁门右边的小太监低声咒骂了一句,一边搓着手呵着气,呼出一大口雾气。
左边的小太监一惊,当即低声呵斥道:“闭嘴!再乱说话,被干爹听到了,可要挨打!”
右边的小太监做了个鬼脸,侧耳听着产阁里两位贵妃的动静,只听得一阵阵低沉的呻吟,他不禁又问道:“你说,两位主子能不能挺的过来?这么大冷的天......”
“我只知道你要是再胡咧咧,你肯定挺不过今晚。”
“好好好,不说了!”
正当两个小太监说话的时候,产阁的大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个中年太监掀开厚重的棉帘,神色紧张的从里头冲了出来。
“干爹......”两个小太监慌忙行礼,出来的正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刘竟,这位大太监可了不得,是先帝驾崩时候给当今皇帝留下的三位托孤大臣之一,其他两位一个是两朝首辅王文翰,另一个就是赫赫有名的西北异姓王,靖北王周崇政。
但今晚这位大太监完全没有平常身为大内总管的仪态,不仅神色慌乱,脚步也略显急促,面对两个小太监的问候,胡乱潦草地应了一句“嗯”就急忙忙地走了。
两个小太监面面相觑,“干爹怎地出来了?”依旧是右边那个活络的小太监先说话。左边的小太监摇摇头,说道:“别管了,干爹自有安排,我们还是先守着吧!”
大内之中有广厦千万间,然而自从至晟二年的四月之后,突然怠政的至晟帝一直蜗居在兴业宫,这座原本不起眼的宫殿,一下成了整个大梁的权力中枢。
今晚宫内依旧是灯火通明,却沉闷异常。至晟帝歪在宽大的龙椅里,半阖着眼,似睡非睡。御案上随意地散乱着各式各样的奏章,无不显示出这位正值青年的天子对朝政已然兴致缺缺。
但是此刻,即使是困倦地都要睡着了,他还是得硬着头皮坐在这里,因为今晚并非他一人在这垂幔厚重的兴业宫内,座下还侍立着两位大臣——内阁首辅王文翰和次辅徐付清。
其实两位大臣也苦不堪言,今夜原本早就散班归家了,谁知在酉时初,内阁突然收到西北军情急报,当值的阁臣唐绍昀又是个不谙军事的礼部尚书,只得速请两位阁老进宫商议,于是两个人从酉时中进宫后一直奏对到戌时末,但是皇上万岁爷始终下不了决心,君臣三人只得枯坐,谁也走不了。
王文翰今年已经年逾七十,两条老腿站得发麻,早就头昏脑胀,徐付清今年业已五十有五,虽然年岁小些,但是一直罹患腿疾,久站之下亦是一脸苦相,在这大冷天硬是站出了一头热汗。
又是许久,王文翰终于等不下去了,滚动喉结,咽了咽口水,斟酌地说道:“皇上,西北战事确乎复杂,但又十分紧急,不妨由臣等先行召集有司衙门,商议个稳妥的法子,拟出条陈,再恭请圣裁?”
至晟帝闻言大松一口气,精神似乎都振作几分,似乎早就在等这句和稀泥的话,答道:“那就依你所言,徐阁老怎么看?”
徐付清闻言用手揩了把汗,先是瞟了王文翰一眼,随后说道:“臣附议!”
“既如此,两位阁老也辛苦了,都回吧,明日再议。”至晟帝话未说完就起身往后殿走去,两个大臣慌忙跪下行礼告退。
正当二人快要走出殿外的时候,突然一阵狂风大作,吹得殿内垂幔四下飞起,暖炉里的炭屑被卷起,火星四溅,殿内顿时一片手忙脚乱。
王文翰站在殿门口驻足停下,抬头看向漆黑的夜空,对徐付清说道:“徐阁老,天象莫测啊,军情更是如火,还要烦请辛苦去召集兵部的堂官们,今晚我们就要把西北的军务议好。”
“王阁老放心,我这就去衙门值房,把那些人都叫回来商议。”
“唉,西北军务从去岁末开始就让人头疼不已啊,铁勒部的蛮子永远是贪得无厌,刚跟他们签订了和约,谁知道他们的大汗突然死了,新的那个什么扩廓察纳大汗又翻脸不认账,唉......”
“蛮夷之辈都是如此,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徐付清接口道,随即勉强笑了笑,“阁老也不要太过忧心了,您是架海金梁,靖北王是擎天玉柱,您二老在,西北不会出事的。”
王文翰闻言,叹息一声:“老咯老咯,什么金梁玉柱,早就不中用了,况且,我大梁只有一个支柱,那就是皇上!”王文翰迈开步子走出殿外,徐付清赶紧跟了上去。
兵部衙门紧挨着皇城东门朱红的高墙,仅五间平房的小院,低调得近乎寒酸,与执掌一国兵戈的重任格格不入。王文翰年老体衰,先回内阁值房稍歇。徐付清则马不停蹄赶至衙门,立即遣人飞马去召兵部几位堂官。
戌时末刻,王文翰乘暖轿抵达衙门口时,徐付清已候在阶下。他身旁还立着一人,身形挺拔如松,身披玄色轻甲,正是奉父命入京禀报西北军务的靖北王世子——周敬瑜。
“敬瑜啊,徐阁老应该已经跟你说了罢?”王文翰的脸在寒风中显得皱纹更加深邃,“皇上仁厚,不欲轻启边衅,我等势必要尽心王事,为君父分忧啊。”
“王阁老,家父在临行前有话交待,京中诸事,但凭阁老吩咐。但是军务紧急,还请阁老入内主持。”周敬瑜抱拳行礼,身上披着的甲胄微微晃动,这位世子已近而立之年,举手投足之间总能让人感受他父亲的影子。
王文翰呵呵笑道:“这个周崇政,倒是会把活甩给我。罢了罢了,老夫今年七十了,就该是一辈子帮他劳碌的命。”
“阁老吩咐的,自然有属下们来做,阁老还是太尽责了。”徐付清在一旁笑道。
“徐阁老这是嫌我多管闲事喽。”王文翰笑着调侃了一句,“年岁大了,是该让贤给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徐付清满脸堆笑,说道:“阁老又说笑了,皇上万岁,您老怎么也得千岁,还能再伺候皇上几百年呐!”
几人闻言都是一笑,便开始往兵部里面走去。周敬瑜在前头,伸手推门的时候,突然感到手背上一丝凉意,细看之下,竟然是一片雪花,接着,又是一片雪花落了下来,三人都是一愣,看得十分真切,一时竟然没有反应过来,两旁打着灯笼的侍卫突然惊喜的叫了起来:“是雪!”
周敬瑜有些奇怪地看向两位阁老,毕竟在西北,早就大雪封山了。
“雪......”王文翰嘴唇略微抽动着,“下雪了!”
身旁的徐付清也是一脸惊喜:“天佑大梁,总算是盼下来了!”
“快!让皇城司的人通报大内,给皇上报喜——天降瑞雪了!”王文翰急得胡子都在发抖。
得令的侍卫匆匆朝皇城防务司跑去,一路上,雪竟然越下越大,鹅毛般的雪花不断地飘落下来。
“皇上洪福啊!”王文翰感叹了一句,但突然又看到不远处一个黑色的身影慌张地向他们跑来,但他老眼昏花,怎么也看不清楚来人。
“那是.....刘公公?”徐付清也发现了那个黑影,他倒是眯起眼睛分辨了出来。
“刘竟?”王文翰疑惑地问道。
周敬瑜仔细回忆了一下,似乎在他极小的时候,父王进京述职时曾带他见过这位太监,但是时间太久了,记忆早就模糊不清。
刘竟马不停蹄地跑到三人跟前,着急忙慌之间,竟有些连滚带爬的意思,大口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道:“两位阁老...世子...”
“刘公公别急,进来说话。”王文翰说道,伸手要去扶他。
大太监边喘气边摆摆手,说道:“不必了。宫里有要紧事要通报。”
三人都是一惊,慌忙就要跪下接旨,刘竟急忙上前扶住带头行礼的王文翰,说道:“阁老,没有旨意,只是通报。”随后他清清嗓子,强提一口气,用尖细的嗓音大声说道:“皇上大喜!李、元二妃今夜诞下了两位皇子!”
刘竟来得突兀,喜讯来得更突兀。三人面面相觑,心里都有些奇怪,大内总管什么时候做起了通传的活?一时间竟没人答话,最后还是徐付清堆起笑容率先表态:“皇上果然有德,今夜下了瑞雪,又得了龙子,王阁老,我看今夜就让通政司发文,着在京官员明早就敬上贺表?”
“唔...如此甚好。”
“那西北的军务?”周敬瑜显然有些急了。
“你看,又急。我们几时说过不议了?”王文翰呵呵一笑,转头又对刘竟说道,“刘公公辛苦,这么晚了从大内出来给我们报喜,但是我等还有要紧的军务要商议,您还是赶紧回去吧!”说完,领着徐周二人就要进去。
刘竟突然上前一步,一把拽住王文翰,说道:“王阁老!您老留步!”
“哦?何事?”王文翰皱了皱眉头,对这个大太监突如其来的失礼行为表示不解。
“阁老见谅,还有要事要跟您商量。”刘竟神色古怪地说道。
王文翰看了看徐周二人,两人知趣地行礼告退,先行进了衙门。于是当朝的首辅和大内总管就在雪夜中密谈了起来,大雪似乎揉碎了他们的话语,没人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
少时,王文翰走进兵部值房,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只看见徐付清、周敬瑜和一众堂官们迎了上来,向他行礼。但是王文翰此刻似乎心乱如麻,敷衍回礼道:“诸位辛苦了,还有好多事要商议,一起同舟共济吧!”说完有些蹒跚得走向中间那张圈椅,室内众人一阵错愕。
后世的史书记载到,至晟三年正月十七,景阳忽降大雪,深数尺,累月不止。初,百官以为瑞,上表称贺。然雪虐风饕,屋舍倾颓无数,京畿粮道断绝。至春,冻毙者枕藉于道,饿殍盈野,易子而食者不绝,实为大灾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