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囹圄杏林女

雨丝依旧缠绵,却洗不去杭州府衙门前青石板路上沉积的肃杀与压抑。黑漆大门洞开,两尊石狮在雨水的冲刷下,獠牙森然,更添几分官威的冰冷。衙役们持着水火棍,分列两旁,神情木然,如同泥塑的煞神。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劣质灯油燃烧的烟气,还有一种无形无质、却令人窒息的威压,显然那是权力与律法交织成的罗网,足以绞碎寻常百姓的脊梁。

苏白衣悄然立于府衙对面一处不起眼的屋檐下,雨水沿着瓦当滴落,在他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他素白的衣衫湿了大半,紧贴着身形,却不见丝毫狼狈,反而更衬得他眉目清冷,气质出尘,与周遭喧嚣污浊的环境格格不入。他并未刻意隐匿,只是收敛了气息,如同融入了这雨幕与阴影之中,目光平静地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那洞开的府衙大门深处。

不多时,杂沓的脚步声和铁链拖地的刺耳声响由远及近。方才在百草堂前所见的那一队衙役,押着林婉儿,穿过雨幕,出现在府衙大门前。雨水早已将她青色的布裙打得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却异常挺直的轮廓。她的双手依旧被粗糙的麻绳缚着,手腕处勒痕清晰可见,甚至有些破皮。湿漉漉的鬓发贴在苍白的面颊上,更显得那双眼睛清亮得惊人,里面没有泪,只有一片冰封的湖,湖底是压抑不住的忧愤与倔强的火焰。

她被推搡着,踉跄地跨过高高的门槛,消失在府衙幽深的甬道里。那抹青色,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苏白衣沉静的眼底掠过一丝微澜。

“升——堂——!”一声拖长了调子的嘶哑呼喊,如同裂帛,撕破了府衙内的沉闷。紧接着是沉闷的“威武——”堂威声,伴随着水火棍整齐顿地的闷响,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杭州府衙正堂。

光线晦暗,几盏牛油灯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将堂上“明镜高悬”的匾额映照得忽明忽暗,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讽刺。堂下人头攒动,多是闻讯赶来瞧热闹的市井百姓,挤挤挨挨,窃窃私语,目光都聚焦在堂中那抹孤立的青色身影上。

知县钱有德高踞于公案之后,他年约五旬,体态臃肿,一张面团似的圆脸上嵌着一双细小的眼睛,此刻正努力挤出威严,却因浮肿的眼袋和松弛的皮肉,显出几分力不从心的虚浮。他头顶乌纱,身着青色鸂鶒补子官袍,手指戴着硕大的玉扳指,不耐烦地敲击着光滑的案面。

林婉儿被两个衙役按着肩膀,强行跪在冰冷潮湿的青砖地上。湿透的衣裳贴在身上,寒意刺骨,但她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头颅微扬,目光不避不让地迎向堂上那张油腻而阴沉的脸。

“啪!”惊堂木重重拍下,刺耳的声响在堂内回荡。

“下跪何人?”钱有德拖长了官腔,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威势。

“民女林婉儿。”清冷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了堂上的嘈杂与堂威的余音,如同碎玉落盘。

“林婉儿!”钱有德提高了声调,细小的眼睛眯起,射出审视的精光。

“翠微画舫钱万贯员外昨夜惨死舱中,门窗紧锁,形同密室!经仵作初验,钱员外乃中毒身亡!其生前所饮最后一盏茶中,验出与你‘百草堂’所售之‘七叶灵芝’药性相冲之物!更有目击者见你药铺伙计于案发前登船送药!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还不速速招认,你是如何下毒谋害钱员外的?是否早有预谋?同伙何人?”

一连串的指控如同疾风骤雨,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砸向堂下纤弱的女子。堂下百姓一阵哗然,看向林婉儿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不仅有怜悯,有怀疑,也有几分看戏的漠然。

林婉儿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却让她混乱的心绪瞬间沉静下来。她抬起头,目光澄澈,直视钱有德道:“大人明鉴!民女冤枉!”

“冤枉?”

钱有德嗤笑一声,肥厚的手指捻着案卷,道:“人证物证俱全,铁证如山!你一句冤枉就想抵赖?莫非当本官是那糊涂判官不成?”

“大人!”

林婉儿的声音陡然拔高,清越中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道:“民女世代行医,悬壶济世,深知医者仁心,更晓律法森严!谋财害命之事,断不敢为,亦不屑为!钱员外之死,疑点重重,绝非民女所为!”

“哦?疑点?”

钱有德身体微微前倾,脸上露出一丝猫捉老鼠般的玩味,道:“你且说来听听。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休怪本官大刑伺候!”

堂下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林婉儿挺直了脊梁,朗声道:“疑点有三!”

“其一,大人言钱员外乃中毒身亡。敢问仵作大人,所验何毒?毒性如何?发作时辰几何?”她的目光锐利地投向旁边侍立、神情有些局促的老仵作。

老仵作被这清澈的目光看得一窒,下意识地避开,嗫嚅道:“这……茶盏中确有药性残留,与七叶灵芝相冲,可致气血逆行……至于具体何毒……尚需……”

“大人明鉴!”林婉儿不等他说完,便转向钱有德,言辞清晰有力,道:“药性相冲致气血逆行,其症状多为呕血、痉挛、气闭,死者面色应呈紫绀或青灰!然民女虽未亲见钱员外遗体,但闻抬尸衙役所言,钱员外心口有巨大创口,血流遍地!此绝非内腑药毒之症,分明是锐器贯穿所致的外伤致命!此疑点一也!请大人详查伤口,或重新开验,以辨真伪!”

她的话语条理分明,直指要害,竟将仵作含糊的验尸结论驳得哑口无言。

堂下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叹和议论声,钱有德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没想到这女子竟懂这些。

林婉儿毫不停顿,继续道:“其二,大人言我百草堂伙计于案发前登船送药。敢问大人,伙计何时登船?钱员外又是何时遇害?可有确切时辰?”

钱有德皱眉看向旁边主簿,主簿连忙翻动案卷,答道:“据船工及护卫口供,伙计申时三刻登船送药。发现钱员外身死,是在戌时初刻之后。”

“这便是了!”

林婉儿目光如电,道:“大人!药性相冲若为真,其发作极快,快则盏茶之间,慢则半个时辰内必见凶险!若真是我百草堂所送之药导致钱员外中毒,那他应在伙计离开后不久,最迟不过酉时,便该毒发身亡!何至于拖到戌时之后才被人发现?这中间近两个时辰的空档,钱员外安然无恙,作何解释?此时间上,根本对不上!此疑点二也!”

她的反驳逻辑严密,时间推算精准,竟将官府的指控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堂下嗡嗡的议论声更大了,不少人看向林婉儿的目光已带上了信服与敬佩。钱有德的额头微微见汗,捻着扳指的手指有些发紧。

林婉儿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旧坚定道:“其三,大人言钱员外因索要‘七叶灵芝’未果,与民女药铺起了龃龉,故而民女有作案动机。敢问大人,钱府管家送来索要七叶灵芝的订单凭据何在?订单之上,可盖有钱府印章?可有钱员外亲笔花押?”

钱有德一愣,看向主簿。主簿慌忙在案卷中翻找,只找出一张普通的、墨迹尚新的便笺,上面写着求购七叶灵芝云云,落款只有一个潦草的“钱”字,并无印鉴花押。

“大人请看!”林婉儿目光灼灼。

“此等便笺,莫说城中富户,便是寻常百姓,十文钱便能找人代写十张!如何能证明是钱员外亲笔所书,亲自索要?若真是钱员外所需,如此珍贵之物,岂会连一张正式的、盖有私印的订单都吝于出具?此中蹊跷,大人不觉得可疑吗?百草堂虽小,但行事亦有章程,此等来历不明、无凭无据的‘订单’,民女岂敢轻信?又岂会因此便起谋害之心?此疑点三也!”

她一口气说完,胸膛微微起伏,苍白的脸颊因激动而泛起一丝异样的红晕。堂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这个跪在冰冷砖地上、浑身湿透、双手被缚的年轻女子,此刻却仿佛身披无形的铠甲,以医者的严谨、缜密的逻辑和不屈的勇气,将高高在上的县尊和官府的指控,驳斥得体无完肤!她所展现出的冷静、学识与胆魄,远超寻常闺阁女子,甚至令许多须眉男子汗颜。

钱有德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细小的眼睛死死盯着林婉儿,像是要喷出火来。他精心罗织的“铁案”,竟被这女子三言两语拆解得摇摇欲坠!尤其那第三点关于“七叶灵芝”订单的质疑,更是戳中了他心底某个不能言说的隐秘,让他又惊又怒。他猛地一拍惊堂木,巨大的声响震得众人心头一跳。

“大胆刁妇!”

钱有德厉声咆哮,试图用官威压制。

“巧舌如簧,妄图颠倒是非!你所说种种,不过是狡辩之词!仵作验尸或有疏漏,时辰或有出入,订单真伪亦待查证!然则你药铺伙计登船送药,药茶中有相冲之物残留,此乃不争之事实!你便是最大的嫌犯!本官岂容你在此妖言惑众,扰乱公堂?”

他喘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阴狠,道:“案情复杂,疑点尚多,为免你串供或潜逃,本官裁定,将林婉儿收押女监,待详查仵作复验、查证订单、再审船工护卫之后,再行定夺!退堂!”

他根本不给林婉儿再辩驳的机会,直接下了收押令,试图强行将此事压下。

“威武——”衙役们再次顿响水火棍。

两名如狼似虎的女牢婆子立刻上前,不由分说,一左一右粗暴地架起林婉儿。她挣扎了一下,那被绳索磨破的手腕传来一阵刺痛,让她眉头紧蹙。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堂上那张因羞恼而扭曲的胖脸,眼中最后一丝期望也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绝望与彻骨的嘲讽。她没有再喊冤,任由那粗粝的手掌将自己拖离这污浊的大堂,拖向那更加黑暗潮湿的所在。

堂下百姓一阵骚动,嘘声、叹息声、不平的低语声交织在一起。钱有德拂袖而起,在师爷的簇拥下,脸色铁青地退入后堂。

人群渐渐散去,低声议论着今日堂审的离奇与不公。苏白衣依旧立在原处,檐下的阴影半掩着他的面容。堂上的交锋,林婉儿的辩驳,钱有德的恼羞成怒,衙役的粗暴,都清晰地落在他眼中耳中。

他清楚地看到了林婉儿被强行拖走时,手腕上被麻绳磨破渗出的血痕,以及那青色袖口处沾染的几点深褐色污渍。那污渍……苏白衣的瞳孔不易察觉地微缩。那不是泥土,也非血迹,倒像是……某种药材的粉末?混杂着极其细微的、一种他曾在某些特殊场合闻到过的、带着甜腻尾调的异香?这味道极其淡薄,混杂在衙门的霉味、灯油味和人汗味中,若非他自幼习练“素心诀”,五感远超常人,加之“灵犀指”对细微气息的敏锐,几乎难以察觉。

这女子身上,怎会沾染这种……东西?与那画舫血案有关?还是与那神秘的“血莲花”有关?

堂审已散,衙役开始驱赶滞留的人群。苏白衣最后看了一眼那幽深的后堂通道,那林婉儿消失的方向,以及那象征着权力与不公的公案。他转身,悄无声息地汇入散去的人流,素白的背影在烟雨迷蒙的街巷中渐行渐远。

他并未立刻离开府衙范围,而是在附近寻了一处僻静茶摊坐下,要了一壶最寻常的粗茶。雨水顺着简陋的竹棚边缘滴落,在他脚边汇成小流。他慢慢地啜饮着苦涩的茶水,目光却仿佛穿透了雨幕与高墙,落在那阴森的女牢之中。

林婉儿……百草堂……七叶灵芝……药性相冲……锐器致命……血莲花……

玉佩紧贴着他的肌肤,那丝因“血莲花”而起的温热感,在目睹了方才那一幕后,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微微扩散,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牵引。

堂上的林婉儿,冷静、睿智、倔强,在强权之下依旧保持着医者的严谨与尊严。她所展现出的风骨,绝非寻常女子所能拥有。她的辩驳,条理清晰,直指要害,绝非空穴来风。钱有德那急于收押的狼狈与色厉内荏,更是欲盖弥彰。

这案子,果然不简单。那朵血绘的莲花,如同一个不详的印记,笼罩着画舫,笼罩着林婉儿,也笼罩着这烟雨江南。

苏白衣放下粗陶茶杯,杯底与木桌轻轻一碰,发出微不可闻的脆响。他望向西湖的方向,雨雾中,那艘沉寂的翠微画舫,如同一个巨大的谜团,静静地泊在湖心。

夜,或许能揭开一些白昼无法触及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