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素手辨玄机

杭州府衙的女监,深藏于衙门后院最阴湿逼仄的角落。低矮的石墙爬满滑腻的青苔,终日不见阳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霉烂草席、馊臭便溺和绝望气息的、令人窒息的恶浊。狭长的甬道两侧,是一间间用粗大原木隔开的囚室,昏暗的油灯挂在甬道顶,投下摇曳不定、鬼影幢幢的光晕,更添几分阴森。

最深处的一间囚室,比别处更为狭窄。墙壁上凝结着冰冷的水珠,地上铺着的草席早已被渗入的污水浸得发黑腐烂。林婉儿蜷坐在角落里一堆相对干燥些的茅草上,背靠着冰冷的石墙。白日里被雨水淋透、又被牢狱污秽沾染的青布衣裙,此刻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手腕上被麻绳勒破的伤口,在污浊的环境下隐隐作痛,传来阵阵灼热。她双手环抱着膝盖,将头深深埋入臂弯,试图隔绝这无孔不入的恶臭与寒冷,也隔绝那几乎要将人压垮的绝望。

白日公堂上的激辩,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与勇气。钱有德那张因羞怒而扭曲的胖脸,衙役粗暴的拖拽,女牢婆子刻薄的咒骂,还有这如同坟墓般令人窒息的囚笼……所有的屈辱与不公,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然而,比这冰冷更深的,是心头的忧惧。百草堂被封,那是祖父、父亲两代人的心血,更是无数贫苦病患赖以活命的希望所在。如今却因这飞来横祸而蒙尘,甚至可能就此倾覆!还有那翠微画舫的血案,那朵诡异的血莲花,如同沉重的阴云,压得她喘不过气。自己真的能洗清冤屈吗?还是……真要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中了却残生?

冰冷的泪珠无声地滑过她沾着污迹的脸颊,滴落在粗糙的衣袖上,洇开深色的斑点。她咬紧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呜咽,只有肩膀在黑暗中微微地颤抖。医者仁心,悬壶济世,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这世道,何其不公!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铁链哗啦的声响,由远及近,打破了囚室死一般的寂静。甬道尽头那扇厚重的铁门“吱嘎”一声被推开,昏黄的灯光将两个庞大的身影投射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林婉儿!起来!有人探监!”一个粗嘎的女声响起,是那个满脸横肉的女牢婆子。她手中拎着一大串叮当作响的钥匙,另一只手叉着腰,满脸的不耐烦。

林婉儿猛地抬起头,沾满泪痕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愕和难以置信。在这杭州城里,她举目无亲,百草堂的伙计想必也已被牵连拘押,谁会来探视她这个“杀人嫌犯”?

她扶着冰冷的墙壁,有些虚弱地站起身。双腿因久坐和寒冷而麻木,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女牢婆子已经打开了囚室那扇粗木栅栏门上的大锁,粗鲁地推开。另一个同样粗壮的婆子跟在后面,手里端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线晃动着,照亮了囚室内污秽的景象和林婉儿苍白憔悴的面容。

“动作快点!别磨磨蹭蹭的!”牢婆子呵斥着,粗暴地推了林婉儿一把。

林婉儿被推得一个趔趄,手腕的伤口撞在粗糙的木栅栏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让她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她强忍着痛楚和屈辱,在婆子的押送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幽长湿滑的甬道。

探监的地方在女监入口旁一间狭小的耳房。这里同样阴暗潮湿,只有一张破旧的桌子和两条长凳。当林婉儿被押进来时,一眼便看到了那个端坐在长凳另一端的身影。

一袭素白长衫,即便在这污浊之地,依旧不染尘埃。身姿挺拔如松竹,面容清俊温润,眼神沉静如深潭,仿佛带着能穿透黑暗的微光。正是白日里在公堂外惊鸿一瞥,又在百草堂前雨中静立的白衣人。

林婉儿微微一怔,她完全不认识此人。他那份超然物外的气质,与这肮脏的牢狱格格不入。

“林姑娘,请坐。”

苏白衣的声音清朗平和,如同山涧清泉,在这污浊压抑的空间里,带来一丝意外的澄澈。他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林婉儿被磨破的手腕上,眉头不易察觉地轻蹙了一下。

女牢婆子撇撇嘴,将林婉儿按在苏白衣对面的长凳上,自己则抱着胳膊,虎视眈眈地站在门口,那双浑浊的眼睛在两人身上扫来扫去,充满了审视与贪婪。

林婉儿局促地坐下,双手下意识地缩进袖中,遮掩住手腕的伤痕。她警惕地看着苏白衣,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和疲惫道:“阁下是……?素未谋面,为何来探视我这待罪之人?”

苏白衣并未直接回答,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素色的小布包,轻轻推到林婉儿面前道:“在下苏白衣,一介江湖游医,路经杭州,听闻百草堂林家医术精湛,仁心济世,仰慕已久。今日偶闻姑娘蒙冤入狱,心中不平,特来探望。”

他的话语坦诚而温和,眼神清澈,并无半分市侩或猥琐之意。

“江湖游医?”

林婉儿眼中的警惕并未完全消散。她看了一眼那布包,并未去动。

苏白衣也不在意,继续温言道:“姑娘在公堂之上,据理力争,条分缕析,驳斥官府谬误,其学识胆魄,令苏某钦佩。苏某虽不才,于医道毒理也略有涉猎。此番前来,一是表达敬意,二是……”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为锐利,道:“想向姑娘请教一物。”

林婉儿心中微动,此人言语不俗,气度从容,谈吐间自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她迟疑片刻,问道:“请教何物?”

苏白衣的目光落在她的衣袖上,白日里那几点深褐色的污渍,在昏暗的油灯下依然隐约可见。他并未点破,而是缓缓打开了面前的素色布包。

布包里并非药物,而是一块仅有指甲盖大小的、颜色灰暗的布片。布片边缘毛糙,像是从什么织物上强行撕扯下来的。布片上,沾染着几处极其微小的、颜色更深的斑点,几乎与布片本身的灰暗融为一体,若不细看,极易忽略。

“此物,乃苏某机缘巧合之下所得。”

苏白衣的声音压得更低,仅容两人听闻,他说道:“其上沾染了些许奇异之物,气味独特,非寻常之物。苏某见识浅薄,难以辨识,久闻林家‘百草堂’于毒理一道造诣精深,故冒昧请教姑娘,可能识得此物来历?”

他的话语恳切,带着一种对专业的尊重。

林婉儿的目光瞬间被那块小小的布片吸引,她本就精通药毒,此刻虽身陷囹圄,但面对这疑似毒物的东西,医者的本能立刻压过了心头的阴霾与戒备。

“可否容我一观?”她的声音里透出几分急切。

苏白衣将布片轻轻推到她面前。

林婉儿伸出被缚后留下伤痕的双手,她的手指纤细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即便在牢狱中沾染了污迹,依旧能看出原本的莹润。此刻,这双医者的手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出于一种面对未知毒物时的专注与谨慎。

她并未直接拿起布片,而是先凑近,隔着寸许距离,鼻翼极其轻微而快速地翕动着。她的神情专注到了极致,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微小的布片和其上更微小的斑点。昏暗的灯光下,她侧脸的线条显得格外柔和而坚韧。

一丝若有若无、极其淡薄的甜腻冷香,混杂着布料的霉味,钻入她的鼻腔。这味道……林婉儿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白日里在画舫送药时,似乎也闻到过类似的气息,当时只觉是舱内混杂的脂粉香,未曾深究。后来在公堂之上,混乱中衣袖似乎拂过什么沾染了灰尘的地方……难道就是那时?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更加专注地嗅闻。那甜腻之下,隐隐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陈年朽木般的腐朽冷意,尾调又带一丝极淡的腥气。这独特的香气组合,如同钥匙,瞬间打开了她记忆深处尘封的药典知识!

“取根细棍,或发簪亦可。”林婉儿头也不抬,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苏白衣目光微动,自袖中取出一根未曾使用过的、用于针灸的细长银针,针尾打磨圆润,递了过去。

林婉儿接过银针,用针尖极其小心地,轻轻刮蹭了一下布片上颜色最深的一处微小斑点,刮下几乎看不见的一点点粉末状物质,置于自己左手掌心。她并未用针去刺破皮肤,只是将那微不可察的粉末在掌心摊开。

接着,她伸出右手食指的指腹,以一种极其轻柔、如同抚摸琴弦般的力道,小心翼翼地捻揉着掌心中的那点粉末。她的动作细腻而稳定,指尖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时而轻按,时而揉搓,时而用指甲侧面微微刮擦。这便是林家“回春手”的独到之处,不仅可救人点穴,更能通过指尖的触感,分辨药物最细微的质地、粘稠度、颗粒感以及可能残留的生物特性。

她的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油灯的火苗在她清澈的瞳孔中跳跃,映照出其中飞速流转的思考与判断。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淌,只有门外女牢婆子不耐烦的踱步声和粗重的呼吸声。

苏白衣静静地看着,看着她专注的侧颜,看着她那双在污浊牢狱中依旧澄澈、闪烁着智慧光芒的眼眸,看着她指尖那玄妙而精准的动作。这一刻,牢房的阴冷与污秽似乎都被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沉静而强大的专业气场驱散了。

终于,林婉儿停下了捻揉的动作。她缓缓抬起头,看向苏白衣,眼中闪烁着确定的光芒,声音虽低,却清晰无比:

“此物,名为‘醉梦引’!”

“醉梦引?”苏白衣眼神一凝,这个名字他从未听闻。

“不错。”

林婉儿肯定地点头,语速平稳,带着医者特有的严谨,道:“此乃西南边陲密林深处一种名为‘迷神花’的根茎,混合了数种罕见菌蕈的孢子,再以特殊古法炮制、窖藏多年方成的一种奇香。其色深褐近黑,其味初闻冷冽带甜,细嗅则有朽木腥气,触之微腻,捻之有滑石粉般的细感,遇水则化。”

她顿了顿,看着掌心那点几乎看不见的残留,继续道:“此物并非致命剧毒,其性诡谲,点燃或溶于酒水后,散发出的香气能令人心神恍惚,五感迟钝,如同醉酒入梦,四肢绵软无力,神志虽在,却难以自控,约莫一炷香后便会昏沉睡去,数个时辰方能醒来。醒来后,往往记忆模糊,只觉大梦一场。因其药效奇特,产量稀少,多用于江湖下五门的迷香或某些秘不外传的……房中助兴之术,寻常医馆药铺绝难见到。”

她的话语条理清晰,将“醉梦引”的来历、性状、药效说得明明白白,其见识之广博,判断之精准,令苏白衣心中暗赞不已。这林家医术,果然名不虚传!同时,她提到的“溶于酒水”、“致人昏沉无力”,如同闪电般劈开了苏白衣心中关于画舫密室的部分迷雾!那酒杯中残留的滑腻浮沫、那异样的香气……对上了!

“此物……与画舫血案有关?”

林婉儿看着苏白衣眼中闪过的了然,试探着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已然明白,这布片上的残留,恐怕就来自那艘死亡画舫。

苏白衣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目光沉静地看着她,问道:“林姑娘,依你之见,钱员外心口那贯穿致命伤,是何等凶器所致?”

话题陡然转向伤口,林婉儿微微一怔,随即回忆起公堂上自己据理力争时的推断。她定了定神,笃定道:“伤口细窄深直,边缘平滑,创口小而内部破坏极大,血流喷溅集中猛烈。此绝非寻常刀剑斧凿所能造成。据家父遗留手札所载及江湖见闻,能造成此类伤口的,唯有一种极其罕见、形似女子织梭的窄刃短刺——‘分水刺’!此刺长不过七寸,三棱透甲,专破内家罡气,更因其窄小,刺入拔出迅捷无声,伤口极难止血。多为精通水性的刺客或某些隐秘杀手组织所用。”

“分水刺……”

苏白衣低声重复,将这个名称牢牢记下。林婉儿的见识再次印证了他“灵犀指”探查到的锐气残留特征。分水刺,醉梦引……这两样东西组合在一起,那看似不可能的密室杀人,似乎有了一个模糊却关键的轮廓!

他凝视着林婉儿因激动和虚弱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眼中尚未散尽的忧惧,以及那深处依旧燃烧着的倔强火焰。这个女子,身处绝境,却依旧保持着医者的冷静与智慧,其心性之坚韧,令人动容。

“林姑娘。”

苏白衣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在这污浊的牢房里响起,他说道:“你今日所言,至关重要。你所受之冤屈,苏某已有所察。此案疑点重重,绝非表面那般简单。那‘血莲花’之标记,更是充满蹊跷。”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金石坠地道:“苏某不才,愿穷尽所能,查明此案真相,还姑娘清白,亦还百草堂一个公道!”

林婉儿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素昧平生的白衣男子。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半分戏谑或敷衍,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承诺与担当。在这冰冷绝望的牢狱之中,在这举世皆谤的时刻,这突如其来的信任与援手,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盏孤灯,瞬间刺穿了她心中厚重的阴霾,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与希望。

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不再是屈辱的泪水,而是混杂着激动、感激与难以置信的复杂情感。她张了张嘴,喉头哽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时间到了!磨蹭什么!”

门口的女牢婆子早已等得不耐烦,粗声粗气地打断,上前就要拉扯林婉儿。

苏白衣站起身,对着林婉儿微微颔首,目光沉静道:“姑娘保重,静候消息。”

林婉儿被婆子粗暴地拉起,推向门外。在即将踏出耳房的那一刻,她猛地回过头,隔着婆子粗壮的手臂,深深地看了苏白衣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千言万语——感激、期盼、信任,还有一丝重新燃起的、不肯向命运低头的倔强火光。

“苏……先生。”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有些嘶哑,却异常清晰,她说道:“小心……那香……”

苏白衣看着她被拖入甬道深处的黑暗,那抹倔强的青色身影最终消失在摇曳的灯影里。耳房内,只剩下他一人,以及空气中残留的牢狱恶臭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林婉儿身上的淡淡药草清香。

他缓缓坐下,目光再次落在那块小小的、沾染着“醉梦引”的布片上。指尖轻轻拂过布片粗糙的边缘,脑海中,画舫密室的血迹、拖痕、酒杯浮沫、血莲花标记……与林婉儿关于“醉梦引”、“分水刺”的精准描述,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正在被一条无形的线,一块块地连接起来。

“醉梦引致人昏沉无力……分水刺一击致命……制造密室假象……留下血莲花标记嫁祸幽冥府……”

苏白衣低声自语,眼中锐利的光芒越来越盛。

夜探画舫的迷雾,似乎被这双来自牢狱的“素手”,拨开了一道至关重要的缝隙。真相的轮廓,在黑暗的深渊中,渐渐显露出一角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