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的八月十五,前一天,我的姨夫骑着摩托车带着外婆来远嫁的女儿家送红糖,基于某种古老的习俗。八月十五的那天妈妈怀着我正在生病,抱着姐姐睡觉,邻居家的姑姑跑到我家。见到我妈,“嫂子,你怎么还在睡觉?你家人都在公路上打起来了!”
公路上,奶奶和大劳双双出轨的事实,被大劳老婆戳破,肆意辱骂,两姓家人分成两个阵营,大战在即。
姑姑通风报信后,我妈抱着我刚出生两岁的姐姐,正巧遇到我年轻的婶婶也抱着一岁的堂哥助阵,后来村头一起复盘并对此事津津乐道时,我奶奶的妯娌说,“如果没有陈莉,两家人也不会打起来”,陈莉便是我的婶婶,日常泼辣,语言犀利。骂便村里无敌手,其中也包括我的奶奶,这位奶奶和我的奶奶是妯娌,因为我的奶奶和婶婶,导致她也和好多人家不讲话。偶尔见面也只能一时语塞。
在很久的夏日里,许多乡村年轻人会一起带上西瓜走上公路,一起避暑,公路两边是夏天蓬勃生长的杨树,那时候车辆还很少。而两家人就在公路打起来。乡村规模很小,一条南北路两边分布各户人家,一条公路在村头,东西而过。大劳一家人住在南边,恰巧在公路上两家人能够大展拳脚。公路上,爷爷闷头挨骂,一声不吭,大劳老婆持续输出,当场的人都“如听仙乐耳暂明。”
婶婶抱着一岁的堂哥石林在村里溜达,恰巧听到大劳媳妇骂我的爷爷管不住自己的女人等等相关内容,内心气不过,就对着爷爷说,“你都四十多岁了,还能再活四十岁吗?她骂你,你不能骂她?被别人指着鼻子骂,连带我跟你一起丢人。”大劳媳妇听到后气不打一处来,挽起袖口叉起腰就开始放大自己的音量,爷爷始终维持着读书人的体面,一声不吭。
作为教师的他之前因为用小树条敲打学生头部后学生发烧,从此再也不敢体罚学生。也能映射他在此次战役中闷不做声的部分原因。小时候对爷爷的印象是严肃的、不苟言笑、不易亲近的,不过偶尔他提到我的作文也会露出微笑,还在我不懂“幽默”意思的小学生阶段夸我说话很“幽默”。那时候他会把自己的语文教材全解给我看,也会表扬我写出的作文。我写“妈妈每次吃过饭都会掀开肚皮说吃饱了,好撑呀。”八月十五我妈去给他送枣泥馅月饼时,他高兴的说出了这件事。爷爷在小学教授语文,奶奶在学校做小卖部的生意,我和弟弟放学后通常会去店里玩一会,不仅是垂涎一毛钱一根的辣条以及一抓一大把鲜香辣辣的锅巴,也觉得在学校中有自己的亲人、教师中有自己的爷爷是件值得炫耀的事。
事与愿违,我在小学因为爷爷反而受到了更多的嘲笑,在心智不够成熟的年纪里,名字也是被取笑的对象。一群小学生同村同班当然和我不同村,一起嘲笑我爷爷名字里的“保”,她们说爷爷是家里的“宝”。我怎么不是爷爷心里的“宝”。小小的个子说出这么刺耳的话。众所周知,爷爷和奶奶更偏爱姑姑一家以及叔叔一家,连小小的小学生都能看出这一切。
关于奶奶和大劳的故事也可以追溯到人民公社时期,那时候爷爷炫耀奶奶每天的工分是最高的,而大劳则是核算工分的会计。他或许清楚两人之间纠缠了二十几年的故事,但他无可奈何。
爷爷也曾为了去城里找离家出轨的奶奶,胳膊摔断。深情之至,在三十年之后奶奶因为胰腺癌住院时,依然能够看到头发花白的爷爷担心地待在奶奶床前,鞍前马后。
一年后,妈妈与对门的陈莉对骂,都起源于一家有两个儿子,一碗水总是端不平的。听到声音后,我爸从床上起来,穿上运动鞋,系好鞋带,冲出去拿起叉,对着和我妈对骂的自己兄弟说,“我马上叉死你!”被爷爷拉开。姐姐小学冬天去奶奶家,没有吃饭回家后,说奶奶带堂哥去城里了,我妈听后怒火中烧,跑到学校质问奶奶。
奶奶说,“我又没带他去城里。”
“你没带那是孩子说的,我哪知道你去没去,但孩子是饿肚子回家的,你不在家干啥去了?给弟弟的棉裤缝好了没?”
“缝好了,你不用来怪我,自己儿子就开始说我了”,奶奶向爸爸抱怨妈妈,爸爸说,“别人骂你你都不说话,自家人骂你,你还有情绪了?”
爷爷的兄弟,我称之为二爷,从当时的树上挑出一根细柳条,冲上去维持本家人的体面,替爷爷出头。在抽打过程中,无意抽中了我一岁瘦如小狗的堂哥,他“哇”的一声就哭出声来,加剧了两家人的持续冲突。大劳家的媳妇、本人、两个兄弟还有两个兄弟好几个儿子……我的两位堂叔叔当时不在现场,如果在现场可能会闹出人命。妈妈说要是我们这边人一哄而上,一起扭打,也抵不过别人家的人丁兴旺,要是都上了,打的肯定很热闹……
在此次战役中两姓人家本家人露脸很多,隔壁的邻居也在不断进行调和劝解。但是此次事件的女主角——我的奶奶却不见了。后来得知,当时奶奶正在村北的池塘散步,丝毫不知公路上发生的事。第二天她和爷爷一起带着鸡蛋和礼物到二爷爷家里看望打架受伤的亲戚。
这是我出生前发生的闹剧,后来两家人各自消停了很久。但奶奶和大劳的情感纠葛持续了二十多年,从新婚燕尔时期起,被她的小姑子撞见,回家告诉我的太奶,“妈,我看到有个男人和我大嫂子一起躺在床上”,太奶及时制止她,“大闺女,这话可不能跟别人说,小心你大嫂子把你打一顿”。太爷和太奶一度被奶奶骂到贴墙躲走。
我的太爷王广志和太奶韩王氏有四个儿女,大儿子便是我的爷爷王家保、二儿子王家民、三女儿小名大闺女,四女儿小名小闺女。太爷在我出生当天,颤颤巍巍走到我家,扬起因生病而沙哑的脖子,大声询问一旁帮忙的奶奶。
“梅娟又生了个啥?”
“女儿”
“怎么又是女儿,赶紧让她娘家想想办法。”
然后颤颤巍巍离开了。
在我出生的前一天,苔菜大丰收,妈妈同爸爸商量,一下午就把事情做完,明天她想好好睡一上午。于是爸爸从地里砍下菜,抱进屋里,妈妈鼓起大肚子坐在桌子前,双腿岔开,左手拎起苔菜稍,右手从上到下快速滑动,菜叶随之滑落。接着拿起刨子,将苔菜周身一层纤维刮落,只留内部青绿的新鲜部分,再用小刀将苔菜一分为四,爸爸再将处理好的苔菜抱出去风干晾晒。
忙完一下午,刚想休息,肚子阵痛,第二天早上五点多我就出生了,妈妈的懒觉还是没睡成。
两年后,弟弟出生了,太爷又颤颤巍巍来了,这次他带来了十块钱和一篮鸡蛋。
弟弟百天时,太爷喉癌去世,和太奶一样终年八十多岁。太奶比太爷小十几岁,此后的十几年中她自己一个人辗转于大小儿子家中,像秋天里的一株蓬草,儿媳妇的话就像凛冽的秋风,将蓬草越吹越远。在太爷和太奶不断老去的岁月里,家族开枝散叶,一直到太爷去世,已经有十位重孙来到人间,向死而生,生生不息。
爷爷作为大儿子,承担起长子责任,执行首次发丧任务。
爷爷年轻时候在丁固人民公社买东西,后来公社倒闭,太爷多方打听和大队沟通让爷爷当老师,彼此爷爷正在大寺上高中,一路顺利,爷爷入编,在教师行业兢兢业业四十多年,在我小学五年级时光荣退休。
我记得九月秋天的校园里,太阳已经准备落山,余晖照耀,扬起的灰尘在不断流动,梧桐树果实老去的绒毛也在空中飞舞,我看到了大大的红色匾牌,上面写着四个烫金打字“光荣退休”。牌匾两旁的红色布幔被微风吹起。牌匾被不张嘴牙齿也翘出来隔壁村的校长和另一个“小黑孩”高个老师举起,鞭炮声噼里啪啦,不绝于耳。我挤在小学生中见证了爷爷人生中的重要一幕。最终我的婶婶一家人承袭了奶奶的小卖部,同学们饶有兴味地问我:“你奶奶怎么不把小卖部给你家人?”
三年级时候,爷爷成为了我的语文老师,我记得他说过的鸡蛋。
“煮鸡蛋营养百分百,煎鸡蛋八分之八十的营养,炒鸡蛋百分之六十的营养,还要多吃蔬菜。”课上的内容我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他每次讲过作文,我脑海中就立马有了构思,回家写作业也总能把像样的作文递给他,里面充满了儿童朴实真诚的话语,零零散散,不成气候。
下课总是小孩子最快乐的时光,我们喜欢一起跳皮筋,在冬天活动很热时候我也会脱下外套,露出大姨送到我家表姐已经不能穿的毛衣,那是一件多色毛衣,上面是黄色,中间是绿色,下面又是粉红色,连袖子也是一样的色系,好看极了。终于我不仅仅只穿姐姐剩下的,还有表姐剩下的,但表姐剩下的明明比姐姐的好看一万倍。
课间我也会跑去小卖部,有时想要一支笔,有时也要一些零食,但我总不好意思开口向奶奶张嘴提出我的诉求,小孩子也能清楚感知到大人和自己的距离。很多次都眼睁睁看着一张大桌子上摆满了零食,最诱人的辣条就摆在靠近门口最近的一排,偶尔因为妈妈农活忙不开不得不在学校吃饭时,我和弟弟会趁着奶奶做饭时候偷偷拉出两根辣条,我俩飞速填进嘴里,冲向操场,快乐无比。
小学阶段很多次我都要被迫在奶奶家吃饭,奶奶在厨房时候,我和爷爷两个人坐在屋里时总觉得透不过来气,爷爷会闷头坐下看报纸或者用严厉的语气问我一些我不感兴趣的事情。吃饭时间奶奶和弟弟都在屋里,周遭环境也能缓和很多。我不喜欢奶奶做的饭,馒头上粘上了很多的水珠变得黏黏糊糊,爷爷会命令我吃下,不然就不要来他家吃饭。
小卖部的后面有一个狭长的菜园,里面有很多的蔬菜以及杂草,有时候翻看瓦砾,也能看到抱成一团的西瓜虫、装死的小虫子,都比闷在屋里有趣多了。更多时候我们宁愿在家里等半小时的妈妈回家也不愿多待在学校里。
终于有一次回家后,看到妈妈坐在大盆旁清洗化肥塑料袋,里面的水已经呈现乳白色,她的手在不停的上下搓动,身体也跟着一起一伏。我蹲在她旁边。
“我以后都不想去奶奶家吃饭了。”
“咋啦?”她说着话手里的动作依然没有停,又从水井压出清水放在水盆里,漂洗塑料袋。
“爷爷不说话,奶奶还说我们为什么要去他家吃饭,她问我们要钱”我低下头觉得有些难为情,眼睛看着在砖缝间行走的蚂蚁。
妈妈起身,把洗好的塑料袋晾在衣架上,她一句话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