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炮灰的觉悟

冰冷的墙壁硌着叶清的背脊,粗砺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她顺着墙滑坐在地,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不甘的灼热。隔壁院子里,藤椅上的男孩精致得像个没有生气的人偶,目光穿透虚空,落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仿佛刚才那个翻墙抢夺、恶语相向的她,从未存在过。

无声的漠视,比任何嘲讽都更令人窒息,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挫败感如同冰冷的藤蔓,自脚底缠绕而上,箍紧了叶清小小的身体。她低下头,死死盯着手中那个色彩混乱的三阶魔方。塑料的棱角冰冷坚硬,深深硌着掌心,也刺痛着她前世积郁的怨毒,尖锐而鲜明。

“不行…”下唇被咬得发白,一丝铁锈味在口腔弥漫,不甘的低语溢出齿缝,带着孤注一掷的狠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单纯的语言攻击像打在棉花上,软弱无力。叶清猛地站起来,小小的身体绷紧得像拉满的弓弦,一股远超年龄的执拗在眼底燃烧。她再次手脚并用地爬上那堵分隔两个世界的矮墙,砖石的粗糙磨蹭着稚嫩的掌心,动作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和破釜沉舟的决然。

“喂!小哑巴!”她稳稳落在顾承泽面前的草地上,草叶的凉意透过鞋底。声音被她刻意拔得又尖又亮,像根针,试图刺破他周身那层无形的、隔绝一切的屏障。她高举魔方,几乎要戳到他空洞无神、仿佛蒙着雾霭的眼前,“看!你的破玩具在我手里!”

顾承泽长长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如同蝶翼被微风惊扰,脆弱得不堪一击。旋即,那点微澜又归于一片死寂的深潭。他的视线固执地停留在虚空中的某一点,连一丝余光都吝于给予眼前这个气势汹汹的入侵者和她手中紧握的“战利品”。

这彻底的、彻底的漠视,像滚油浇在叶清压抑的怒火之上。前世会议室门口那声冰冷的、带着鄙夷的“滚出去”瞬间翻涌,屈辱感灼烧着她的神经。

“笨蛋!聋了吗?还是瞎了?”她往前逼近一步,童音里淬着最刻薄的毒液,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匕首,“怪不得你爸爸不要你,把你丢到这个鬼地方!连话都不会说的废物,连自己的玩具都守不住的废物!”

“废物”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沉重的石子,狠狠砸碎了凝固的空气,带着令人心悸的回响。

这一次,顾承泽的身体终于给出了反应。极其细微,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被叶清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搁在膝盖上的那双苍白的小手,指关节骤然收紧,用力到失去血色,泛起一片刺目的青白。小小的肩膀也极其轻微地向内瑟缩了一下,仿佛想把自己蜷缩得更小,更不起眼,躲开这无形却又锋利无比的利箭。

这细微的、近乎本能的防御姿态让叶清心头莫名一震,一丝异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飞快掠过,但立刻被更汹涌的复仇火焰吞噬殆尽。有反应了!哪怕只是退缩!这就是她要撕开的裂口!

突破口找到了。她不再满足于隔靴搔痒的言语攻击,决定用更直接的方式,彻底“抢”走他那个封闭世界里仅有的、似乎毫不在意的东西——她要剥夺他最后的慰藉。

目标不再是魔方(它已牢牢掌控在手心),而是顾承泽怀里那个旧得褪色、绒毛打结的毛绒小熊。那是他唯一紧紧抱在怀里的东西,仿佛与他的生命融为一体。

“这个丑熊也是我的了!”她恶狠狠地嚷道,带着一种残忍的宣告意味。小手猛地伸出,精准地抓住小熊一条软塌塌的胳膊,用尽全身力气凶狠地往外拽!

“唔——!”

一声压抑的、如同被踩断脊梁的幼兽发出的呜咽,猝不及防地从顾承泽紧抿的唇间挤出,破碎而绝望。

叶清的动作猛地僵住,拽扯的力量瞬间停滞。

顾承泽的身体在那一刹那绷紧得像块千年寒冰雕琢的石头。先前的空洞麻木被一种惊人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剧烈抵抗所取代!他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将小熊箍在怀里,小小的手臂爆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整个身体因极致的用力而绷紧、剧烈地颤抖起来,像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他把脸深深埋进小熊脏兮兮、带着陈旧气息的绒毛里,拒绝抬头,拒绝看向施暴者,只有那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如同濒死的哀鸣,泄露着深入骨髓的恐慌和无声的、绝望的抗拒。

叶清的手还抓着小熊的胳膊,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男孩单薄胸腔下心脏狂乱的搏动,以及那具小小身体传递来的、无法抑制的剧烈震颤。那颗深埋在绒毛里的黑色小脑袋,那因极度用力而惨白扭曲的手指关节,那蜷缩成一团、试图用沉默和脆弱筑起最后堡垒的、瑟瑟发抖的身影……

一股难以言喻的、陌生的感觉猛地涌上心头,瞬间冲散了那点微不足道的复仇快意。那不是畅快,不是胜利的喜悦,更像是……一种欺凌绝对弱小的羞耻和巨大的茫然。她恨入骨髓的那个顾承泽,是前世那个冷酷无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掌权者,是那个将她尊严踩在脚下的男人,而不是眼前这个……这个仅仅因为被夺走唯一慰藉就恐惧得浑身颤抖、呜咽不止的七岁孩童。

她下意识地、几乎是触电般松开了手。

禁锢的力量骤然消失,顾承泽立刻像受惊的蚌壳猛地合上外壳,把小熊整个更深地藏进怀里,蜷缩得更紧,小小的脊背弓起,几乎要把自己整个嵌进藤椅冰冷的缝隙里。那压抑的呜咽声变得更加细碎、更加破碎,仿佛连哭泣的力气都被抽干。

叶清僵立在原地,夕阳金色的余晖斜斜地洒落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片冰冷的黏腻。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冰冷的魔方,棱角硌得掌心生疼。藤椅上那个缩成一团、无声抗拒、被绝望笼罩的小小身影,和自己那只刚刚实施过粗暴抢夺、此刻却显得格外无措的手……强烈的挫败感和一种无处着力的、巨大的荒谬感如同潮水般席卷了她,几乎将她淹没。

“笨蛋…小哑巴…”她喃喃地重复着之前的刻薄称呼,声音却低了下去,泄气中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和茫然。这些幼稚的、自以为是的“报复”手段,非但没有带来一丝预想中的畅快淋漓,反而让她自己也深陷泥潭,狼狈不堪,甚至……心生厌恶。

她以为会看到愤怒的反扑,会看到恐惧的尖叫,哪怕是屈辱的、带着恨意的眼神。她精心策划的开局,得到的却是令人窒息的沉默防御,以及因她粗暴行为而引发的、无比真实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痛苦颤抖。这完全偏离了她的剧本。

叶清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藤椅上那团蜷缩的、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的身影,咬紧牙关,指节因用力攥紧魔方而发白。她猛地转身,动作带着一丝仓皇,近乎狼狈地再次翻过那道矮墙。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草地上,却只显出一种落荒而逃的孤寂。

藤椅上的顾承泽,在她离开很久之后,久到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也隐没在院墙之后,暮色四合,才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如同破土的幼芽般,抬起了深深埋在小熊绒毛里的脸。

空洞的眼底深处,那片死寂的迷雾之下,一丝难以捕捉的、深藏的恐惧,如同水底最深沉的暗影,悄然掠过,又缓缓沉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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