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泥土球场上的梦想
吉普车引擎的轰鸣声撕裂了山村的宁静,卷起的黄尘像一条土龙,最终在晒谷场边喘息着停下。那天,十二岁的李大山正弓着腰,用粗糙的麻绳捆扎晒干的玉米秆,汗水在他黝黑的脸颊上犁出道道泥沟。突然,一颗橘红色的斯伯丁篮球,像一颗坠落的太阳,“骨碌碌”滚到他沾满泥巴的赤脚边。他愣住了,阳光恰好穿过晒谷场边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枝叶,在磨白的篮球表皮上投下跳跃、斑驳的光影,仿佛那球本身就在发光。
他屏住呼吸,慢慢蹲下身,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伸出那双割猪草留下厚厚老茧的手。指尖触碰到球面的瞬间,皮革特有的颗粒感传来,粗糙却充满弹性,一种奇异的生命力从指尖窜向心尖,让他想起去年冬天在邻居家摸过的冻柿子皮,冰凉坚硬下藏着饱满的甜意。这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吸引。
从那天起,那颗橘红色的球就成了他世界的中心,而歪脖子老槐树则成了他最沉默也最忠实的伙伴。没有篮筐?他捡起烧火剩下的木炭,踮起脚尖,在粗糙的树干离地约莫两米高的地方,用力画下了一个歪歪斜斜的圆圈。没有边界线?他满晒谷场地搜寻,捡来破碎的瓦片和青砖块,在泥地上小心翼翼地拼凑出半个篮球场的轮廓。母亲纳的千层底布鞋在泥地上总是打滑,他索性甩掉鞋子,光着脚丫在场上奔跑、跳跃、练习交叉步。碎石和土坷垃毫不留情地划破他稚嫩的脚掌,伤口结痂,又在一次次奔跑中裂开,鲜血混着泥土,最后,那脚底板竟也磨出了和父亲常年劳作的手掌一样厚的、黄褐色的硬茧。
一次暴雨过后,山洪冲垮了通往村外的土路,浑浊的泥浆漫到了晒谷场边缘。李大山心急如焚,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摸索。当他终于从一片狼藉的泥浆里捞出那颗心爱的篮球时,发现球缝里深深嵌着三粒金灿灿的玉米粒——那是去年秋收打谷时,他奋力拼抢篮板时溅进去的。此刻,它们牢牢地嵌在那里,仿佛成了这颗篮球与这片土地、与他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印记。
村里小卖部那台蒙着灰尘的旧电视,偶尔会播放一些遥远的、模糊不清的NBA比赛画面。李大山总是第一个溜过去,蜷缩在柜台最角落的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跳跃闪烁的光影。直到店主不耐烦地用鸡毛掸子敲打柜台赶人,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回家那条崎岖的山路上,清冷的月光是他的聚光灯。他一遍遍模仿着刚刚看到的动作,笨拙却无比认真地练习后仰跳投。布鞋踢起的尘土在银辉下飞扬,像一条被他搅动的、流动的微缩星河。父亲常常蹲在家门口低矮的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锅里明明灭灭的火星,映照着土墙上那张已经发黄卷边的海报——那是李大山用整整二十斤山核桃从小贩手里换来的姚明海报。灶台的烟火气早已将海报边角熏得焦黄卷曲,但海报上巨人温暖而坚定的笑容,穿透岁月的烟尘,依然明亮地照耀着少年心中那个朦胧却炽热的梦。
秋收后的打谷场平整而空旷,成了天然的舞台。城里来的表弟穿着崭新的、鞋底会发光的耐克鞋,抱着一个更花哨的篮球,看着他光脚在泥地上笨拙地运球,毫不掩饰地嗤笑:“哥,你这运球,咋跟瘸腿公鸡蹦跶似的?”李大山黝黑的脸庞涨得通红,他没有争辩,只是猛地吸了口气,像头被激怒的小豹子,突然加速冲向那棵歪脖子树!光脚在树干上狠狠一蹬,留下一个清晰的泥脚印,身体借力腾空,右手紧握的篮球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进那个炭画的、歪斜的圆圈中心!“砰”的一声闷响,球反弹回来。围观的孩子们爆发出震天的惊呼,表弟涨红了脸,半晌才嘟囔出一句:“哼…不就是会跳高点么…”那天深夜,李大山在土炕上翻来覆去,梦里,他穿着胸前印着鲜红“中国”字样的宽大球衣,站在一个比晒谷场大了十倍、铺着光滑木地板的球场上,四周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像家乡最猛烈的山风,呼啸着灌满了他的耳朵和胸膛。
日子在泥泞的球场上飞快流逝。又是一个雨后清晨,那颗橘红色的斯伯丁早已褪去了最初的光泽,表皮磨损得发白。它滚过湿漉漉的晒谷场时,李大山注意到球面上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细长的口子,蜿蜒的样子,像极了后山那条只在暴雨时节才会出现的、短暂而湍急的小溪流。他习惯性地蹲下身查看,裤腿立刻沾上了昨夜暴雨留下的新鲜泥浆,膝盖处母亲缝补过的补丁,又无声地裂开了一道新的口子。他捡起球,习惯性地在掌心转动,粗糙的皮革颗粒摩擦着指尖割草留下的厚茧,发出细微而持续的“沙沙”声。这陌生的摩擦声惊飞了远处稻垛上歇息的山雀,它们扑棱着翅膀,掠过一片片金黄的谷堆,飞向雾气蒙蒙的山峦。
第二章:水泥地上的较量
命运的转折点,裹挟着山风呼啸而来。县中学的体育老师周振华,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身材精干的中年男人,原本是来这个偏远山村选拔有潜力的田径苗子的。晒谷场边的稻草人被风吹得左摇右晃,吱呀作响。周老师的目光却被风中那个单薄却异常倔强的身影牢牢锁住。十四岁的李大山正背对着风,一遍又一遍地练习背后运球。那颗脱了皮的斯伯丁像匹不驯的小马,不时重重砸在他的脚踝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但他总是立刻弯腰捡起,小心翼翼地拂去泥土,眼神专注得仿佛捧着的不是球,而是一颗随时会孵出希望的、金贵的蛋。
“嘿,小子!试试这个。”周老师从随身的运动背包里掏出一个崭新的威尔胜篮球,橘红的颜色在灰扑扑的晒谷场上显得格外耀眼。李大山迟疑了一下,在裤子上用力擦了擦手心的汗,才郑重地接过来。崭新的皮革触感光滑而陌生,他掌心渗出的汗水瞬间在球皮上印下五个清晰的指印。他深吸一口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开始尝试连续胯下运球。然而,布鞋在湿滑的泥地上猛地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摔进了旁边的稻草堆里。当他顶着一脑袋草屑,狼狈却迅速地从草堆里爬起来时,看见周老师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在本子上飞快地写着什么。后来他才知道,那行字是:“弹跳爆发力极佳,协调性柔韧性待提高,眼神里有火。”
入学的日子到了。父亲沉默地把二十个煮得滚烫的鸡蛋和三张被汗水浸得皱巴巴、边缘发毛的十块钱票子,仔细塞进他那个打着补丁的蓝布包袱里。破旧的班车摇摇晃晃,驶过第七个险峻的山弯时,李大山才在包袱最底下摸到一张折叠整齐的小纸条,上面是父亲请村会计代写的、歪歪扭扭的四个字:“好好打球”。一股暖流夹杂着沉甸甸的期望,瞬间涌上喉头。县中学的水泥球场,比他想象中坚硬百倍,也冰冷百倍。第一次正式训练结束,他脱下那双陪伴他多年的布鞋,发现鞋底竟被磨穿了一个硬币大小的洞。脚底的血泡早已磨破,渗出的血水和组织液把粗糙的棉袜牢牢黏在皮肉上,撕扯时钻心的疼,剥下来的袜子和脚底板粘连的惨状,像极了一个被剥开皮、血肉模糊的火龙果。
狭小的宿舍里,铁架床冰冷坚硬。每晚熄灯后,李大山都会借着走廊透进来的昏黄灯光,如饥似渴地翻阅那几本不知传了多少手的、卷了边的篮球杂志。上面的球星动作分解图,是他最宝贵的教材。直到那天晚上,校队队长王浩带着几个队友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王浩一把抢过他正看得入神的那本杂志,指着上面飞身扣篮的乔丹彩图,夸张地嘲笑:“哟呵,山里来的土包子,你也配看这个?做梦当乔丹呢?”刺耳的哄笑声中,那页承载着无限憧憬的彩图,在王浩手中被撕成了纷纷扬扬、雪花般的碎片。李大山紧咬着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没有哭喊,只是死死盯着地上那些碎片,直到宿舍门被重重摔上。第二天清晨,当周振华老师带队晨跑经过操场边缘时,赫然发现跑道边的铁丝网上,用无数条透明胶带,歪歪扭扭却异常执着地粘着一张被重新拼凑起来的乔丹海报——那是李大山在走廊灯下熬了大半夜,一片一片找回来、对齐、粘好的。湿冷的晨露凝结在胶带上,反射着熹微的晨光,像无数细碎的星芒在倔强地闪烁。
在球场上,王浩的“特别关照”变本加厉。分组对抗时,他总有意无意地用坚硬的肘部狠狠顶撞李大山的肋骨。每一次撞击都带来一阵闷痛和窒息感,但李大山从不退缩,反而咬紧牙关,像块甩不开的膏药,贴防得更紧。一次训练赛突降大雨,冰冷的雨水模糊了视线,场地变得湿滑无比。李大山却如有神助,在瓢泼大雨中连续投进了七个三分球!“唰!唰!唰!”篮球穿过雨帘空心入网的声音格外清脆。场边响起了零星的、压抑不住的掌声。周振华教练的哨声尖锐地刺破雨幕,他指着浑身湿透、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李大山,对着其他队员吼道:“都看清楚没有?什么叫标准的投篮姿势!什么叫在逆境中保持手感!”雨水顺着李大山短硬的头发不断流下,流进眼睛里,又咸又涩,分不清是汗水、雨水,还是强忍住的泪水。
深秋的凌晨,寒气刺骨。宿管大爷裹着棉袄巡夜,发现空旷的水泥球场上,竟有一个黑影不知疲倦地重复着一个动作——罚球。惨白的月光下,李大山光着脚站在冰冷的罚球线上,每一次屈膝、抬手、拨腕,都凝聚着全身的力量。他脚下的水泥地,已经被持续滴落的汗水洇湿了一大片,形成一个深色的、模糊的人形轮廓。就在那天早晨,期中考试的数学卷子发了下来——鲜红的“38”分像一道刺目的伤疤。他面无表情地把试卷折成了一架纸飞机,对着窗外用力掷出。那纸飞机在空中划出的弧线,轻盈、优美,带着一种决绝的姿态,竟和他最拿手的、高抛打板入筐的投篮弧线,惊人地相似。它最终坠落在楼下的水洼里,迅速被泥水浸透、沉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