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真实的抗战历史故事。
一、寒潮与暗涌
一九四二年的腊月,朔风似亿万把淬火的刮刀,卷着盐粒般粗粝的大雪,昼夜不息地横扫江汉平原。
胡家台,这个仅四十几户泥墙草顶人家的小村,被天地间无形的磨盘碾碎了最后一丝活气。它像一只冻僵的瘦兽,蜷缩在铅灰色天穹下白茫茫的死寂里。除了风雪撕裂空气的呜咽,便是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静。那呜咽,时而尖利如哨,时而低沉如泣,在空旷的雪野上回荡,仿佛万千游魂挣脱不开这冰封地狱的束缚,发出的绝望悲鸣。
王北清裹着一件早已板结、几乎失去御寒功能的破棉絮,蜷缩在自家灶膛冰冷的灰烬旁。灶膛里没有一丝火星,只有彻骨的寒气从砖缝里渗出来,钻进他单薄的骨头缝里。饥饿,像一条阴冷的毒蛇,盘踞在他的腹腔,用尖利的毒牙反复啃噬着早已空空如也的五脏六腑。
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舌尖尝到一丝铁锈般的咸腥。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灶膛深处——那里,半块用麸皮、野菜根和少量观音土捏成的糠饼,冻得比石头还硬,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灰烬上。那是他最后的口粮。他一次次伸出手,又一次次缩回。吃掉它,意味着彻底断绝希望;留着它,则要忍受饥饿无休止的凌迟。
一股裹着雪沫的穿堂风,猛地从墙缝里钻进来,发出凄厉的哨音,刮得他脸颊生疼。他下意识地裹紧破絮,身体缩得更紧。然而,他的目光却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瞟向墙角——那里,一小堆干柴禾码放得还算整齐,但早已被严寒冻透,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苍白的雪,如同一块简陋的裹尸布。
这堆柴禾,是隔壁的胡三婆三天前硬塞给他的。老人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死死抓住他的胳膊,浑浊昏黄的眼珠里,透着一种他当时无法完全理解的、近乎绝望的凝重:“娃,拿着,留着……万一……用得着。”那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锥一样刺进他心里。现在,这堆柴禾的存在,比饥饿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沉重和寒意。
就在这时,呜咽的风雪声里,一丝异样的、令人心悸的嘈杂由远及近,隐隐传来。那不是风声!王北清猛地竖起耳朵,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纷飞的雪幕深处,一片刺目的土黄色,裹挟着金属摩擦的冰冷寒光,正快速地向小村蠕动!维持会汉奸那标志性的、谄媚得令人作呕的尖笑声,像淬毒的锥子,突兀地刺破了风雪的低沉呜咽,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
王北清的心,瞬间沉入了冰窟窿的最底层,冻得几乎停止跳动——鬼子!是鬼子来了!
坂田率领的一百三十多个全副武装的日军,如同闯入毫无防备的羊圈的饿狼群,瞬间撕碎了胡家台那层脆弱的死寂。沉重的皮靴粗暴地踹开一扇扇摇摇欲坠的柴门,粗野的日语呵斥、村民惊恐的哭喊、鸡鸭被攫住时凄厉的扑腾声……各种声音骤然爆发,又被更大的风雪声压下去,显得破碎而绝望。
村中仅有的三座相对坚固的青砖大瓦房被粗暴地占据,门窗洞开,成了临时堡垒。冰冷的枪械随意架在堂屋的八仙桌上、窗台上;灶房里很快飘出鸡鸭被活宰时浓烈的腥膻气,混杂着鬼子兵野兽般饱食的狂笑和劣质烧酒的辛辣气味。
“哐当!”王北清家那扇薄薄的柴门被一只裹着翻毛皮军靴的大脚狠狠踹开!木屑飞溅。一个矮壮如石墩、满脸横肉的鬼子兵,像拎小鸡一样揪住王北清的破棉袄领子,生硬的汉语带着浓重的口音和唾沫星子喷到他脸上:“团八果!红枣!米西米西的有?”
冰凉的刺刀尖几乎抵住他突突直跳的喉结,刀锋上凝结的寒霜仿佛能冻伤皮肤。王北清浑身僵硬,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只能木然地摇头。那鬼子兵不耐烦地咒骂一声,粗暴地将他推出门外,冰冷的雪花立刻糊了他一脸。一根沉重的扁担塞进他麻木的手中,紧接着后腰被枪托狠狠一杵:“水!井!快快的!”
村西头的井台,辘轳早已冻死。厚厚的冰层覆盖着井口,坚硬如铁,斧头砍上去也只能留下几道白印。王北清和其他几个被驱赶来的村民,像牲口一样被鬼子兵用枪逼着,徒劳地用桶砸、用扁担撬。雪花落满他的肩头、发顶,冰冷刺骨,融化后顺着脖颈流下,带来一阵阵战栗。然而,这躯体的冰冷,远不及心头那被践踏、被奴役的屈辱灼烫!
就在这时,隔壁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挣扎声!王北清猛地抬头,心脏像被重锤击中——他看见胡三婆那瘦小佝偻的身影,被两个狞笑的鬼子兵像拖麻袋一样从低矮的草屋里硬拽出来!老人稀疏的白发在凛冽的风雪中凌乱飞舞。她枯枝般的手,死死护着怀里一个破旧的小竹篮,里面是她省吃俭用攒下、准备换点盐巴的十几个鸡蛋。老人嘶哑的哀求声被鬼子粗暴的咆哮和推搡彻底淹没。
“八嘎!老东西!”一个鬼子兵猛地抡起枪托!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碎的钝响!胡三婆像一捆被狂风折断的干草,无声无息地倒在了冰冷的雪地上。她身下,一小片刺目的殷红迅速在洁白的雪面晕染开来,如同寒冬里绽开的一朵绝望的花,转瞬又被无情飘落的新雪覆盖、掩埋,只剩下一点模糊的暗红轮廓。
王北清死死攥着手中的扁担,粗糙的木头棱角深深嵌入掌心,指甲抠进木纹里,仿佛要将这无边的黑暗、刺骨的寒冷和滔天的血仇捏得粉碎!他的目光像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胡三婆倒下的那片雪地,那抹刺眼的红灼烧着他的灵魂。
紧接着,他下意识地、不受控制地扭头看向自家那间低矮草屋的方向——墙角那堆覆盖着“裹尸布”般的薄雪的干柴禾,此刻在他眼中,像一根冰冷而尖锐的刺,狠狠扎进眼底,直刺心窝!胡三婆那句“用得着”的回音,此刻带着血的腥气,在他脑海里轰然炸响。
二、炉膛与引信
夜幕低垂,雪光映着昏沉的天幕,将胡家台笼罩在一片诡异的青灰色中。凛冽的空气里,血腥和焦糊味愈发浓重。王北清被鬼子强逼着,挑着沉重的两桶水(那是他们用体温一点点融开井口薄冰才得到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最大那座瓦屋。
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浓烈腥膻、劣质烧酒和人体汗臭的污浊热浪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堂屋里热气蒸腾,光线昏暗。十几个鬼子兵围着一口架在火塘上的大铁锅,正用刺刀、手甚至牙齿撕扯着锅里半生不熟、还带着血丝的猪肉,发出满足的咀嚼和含糊的狂笑。酒气熏天,几张扭曲的脸在跳动的火光下如同地狱恶鬼。
屋角,一个留着仁丹胡、神色阴鸷的鬼子军官(后来知道是坂田本人)正挥舞着军刀,厉声指挥着几个士兵。他们用刺刀、工兵铲在厚实的青砖墙壁上奋力凿挖着。砖屑簌簌落下,一个黑森森的洞口正逐渐成形。一挺乌沉沉、泛着死亡幽光的九二式重机枪被推了过来,黑洞洞的枪口,像毒蛇冰冷的独眼,正对着窗外茫茫的雪野,封锁着唯一可能接近的道路。
王北清放下水桶,强压下身体的颤抖和胃里的翻江倒海。他的目光飞快扫过屋内——那挺狰狞的重机枪,无疑是屋内最致命的凶兽,尤其刺眼。它的存在,像一块巨石压在所有人心头。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几个同样被驱赶来担柴送水的“村民”。其中一个身影,动作间带着一种与周围佝偻麻木的村民截然不同的利落和警觉。那人似乎也感应到王北清注视的目光,极其迅捷地、不着痕迹地侧头扫了他一眼!
那眼神!锐利如电,沉静似水,却又蕴含着火山爆发前的力量!仅仅是一瞥,一闪而逝!
王北清的心头却像被一道闪电劈中,猛地狂跳起来!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他绝不会认错!去年夏天,新四军在村外河边秘密练兵时,他躲在芦苇丛里远远望见过那个领头的手枪队长——刘正洪!那矫健的身手、那指挥若定的气度、那同样锐利的眼神!
他怎么会在这里?怎么混进来的?王北清立刻低下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恐惧、震惊、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绝境中看到火种的狂喜,在他胸腔里激烈冲撞。他死死盯着自己破草鞋上凝结的泥雪,汗水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脊背。
刘队长那一眼,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他不敢再看,却用尽全身力气竖起耳朵,捕捉着屋内每一丝异动。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与喧嚣交织的刹那!
“砰——!”
一声清脆得如同冰面炸裂的枪响,猛然从村外风雪深处传来!瞬间撕裂了瓦屋内病态的“安宁”!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随即,堂屋内如同炸开了马蜂窝!“毛猴!毛猴大大的有!”“战斗准备!!”鬼子兵们丢下手中的肉块酒瓶,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手忙脚乱地去抓身边的步枪。
混乱爆发的电光火石之间!王北清清楚地看到,那个“村民”——刘正洪队长!他佝偻的腰背瞬间挺直如标枪,眼中寒光暴射,如同出鞘的利刃!只见他动作快如鬼魅,双臂猛地一甩,几颗尾部冒着青烟的黑色铁疙瘩——手榴弹!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复仇流星,划出致命的弧线,精准无比地甩向鬼子扎堆的火塘和人群最密集的角落!
“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浪平地炸起!炽热的气浪如同无形的巨拳,狠狠将王北清掀翻在地!耳朵里只剩下持续不断的尖锐嗡鸣。眼前的世界在剧烈摇晃:火光冲天,浓烟翻滚,破碎的桌椅碗碟混合着滚烫的肉汤、人体的残肢断臂,在刺鼻的硝烟和焦糊味中四处飞溅!鬼子的惨嚎声瞬间被爆炸的巨响淹没又撕裂。
侥幸未被炸死、炸伤的鬼子兵如同受惊的老鼠,连滚带爬,发出惊恐绝望的尖叫,拼命向瓦屋更深、更黑暗的里间和角落缩去。门窗被桌椅、柜子甚至同伴的尸体死命堵住。
刘正洪和几名早已亮出武器的队员,如同铁铸的闸门,牢牢封住了大门和几个主要出口。驳壳枪清脆的点射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屋内的鬼子惊魂稍定,立刻组织了疯狂的反扑。那挺架在凿开墙洞里的重机枪发出撕裂布帛般的恐怖咆哮!“哒哒哒哒——!”密集的子弹穿透木门和窗棂,打得门外雪泥混合着碎木屑疯狂飞溅,封锁了突击的道路。新四军战士们被猛烈的火力压制,一时难以冲入。
几乎在同一时刻!村外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原野上,无数身披白布、与雪地融为一体的身影,背负着大捆大捆提前准备好的干草和柴禾,如无声而坚定的潮水,匍匐着向三座被占据的瓦屋迅速涌来!他们动作迅捷而隐蔽,巧妙地利用着沟坎和残垣断壁的掩护。干草捆被无声地堆放在冰冷的墙壁下、窗台下,迅速将三座大屋围得水泄不通。
周志坚旅长和王海山旅长半蹲在一道土坎后,放下望远镜,脸上是彻夜未眠的凝重和钢铁般的意志。几位须发皆白、在战火中幸存下来的村中老人被搀扶着围拢过来。
老人们看着自家燃烧的房屋、听着瓦屋内隐约传出的鬼子嚎叫和新四军战士的怒吼,浑浊的老眼里燃烧着刻骨的仇恨与决绝。他们用力地点着头,布满青筋的手指,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指向那些堆放在屋墙下的、如同引火索般危险的干草堆。无声的意愿,比任何语言都更沉重。
“点火!”周旅长低沉而斩钉截铁的命令,如同斩断冰河的巨刃,在风雪中骤然响起!
早已准备好的战士们立刻行动。刺鼻的煤油被迅速泼洒在干燥的草捆上。几支熊熊燃烧的火把,带着复仇的烈焰和呼啸的风声,猛地掷出!
“呼——啦——!”
烈焰如无数条贪婪的赤色巨蟒,瞬间沿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向上疯狂窜升!它们扭曲着、咆哮着,疯狂舔舐着木质窗棂、门框、屋檐!干燥的草捆爆发出惊人的热量和浓烟,发出噼啪的爆响。火借风势,风助火威,三座青砖瓦屋顷刻间变成了三座剧烈燃烧、喷吐着致命火舌的巨大熔炉!火光将半个天空映得一片血红,浓烟滚滚直冲铅灰色的云层。
屋内,鬼子的哭嚎、咒骂、绝望的咳嗽声撕心裂肺地传出来,与机枪更加疯狂的扫射声交织在一起,构成地狱的乐章。然而,青砖厚墙异常坚固,火焰一时竟无法彻底将其吞噬、烧塌,只能在屋外徒劳地咆哮,将热量和浓烟源源不断地灌入屋内。
那些在突袭之初未能及时逃进大屋的零星鬼子,如同被烈火驱赶出巢穴的豺狗,在村东村西新四军早已布下的重重阻击火力网下,纷纷倒在冰冷的雪泥里。污血迅速浸染了洁白的雪地,又被新的落雪覆盖,留下一个个暗红的、丑陋的印记。
三、烈焰与悲歌
屋内的重机枪仍在疯狂喷吐着火舌,子弹如同泼水般扫过新四军战士藏身的区域,压制得他们难以抬头。牺牲在增加,时间在流逝,每一秒都意味着屋内战士的危险倍增。
一个低沉如闷雷、却带着钢铁般决绝的声音在战士们身后响起:“硬拼不行!火力太猛!得进去!从里面搅碎他们!”说话的是连长熊森烈,他身形魁梧如铁塔,脸上被硝烟熏得黢黑,只有一双眼睛在火光映照下亮得骇人。他目光如电,扫过不远处雪地上几具鬼子尸体,猛地一挥手:“扒皮!借他们的皮用用!跟我上!”
熊森烈和四名挑选出来的精悍战士没有丝毫犹豫。他们如同猎豹般匍匐前进,冒着流弹迅速靠近尸体。冰冷的雪水浸透衣服也浑然不觉。冻得僵硬的鬼子军服被粗暴地扒下,套在自己身上,沾满血污和泥雪的钢盔扣在头上。浓重的血腥味和死亡气息包裹着他们。
“上!”熊森烈低吼一声。就在火焰烧灼着屋门、浓烟翻滚最剧烈的刹那,五人如同五道贴着地面疾射的闪电,猛地撞开被烧得半焦、摇摇欲坠的门板,义无反顾地冲进了那炼狱般的屋内!身影瞬间被翻腾的浓烟和火光吞噬!
“啊——!”“杀给给——!”
门内瞬间爆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嘶吼、刀刃猛烈撞击的刺耳锐响、垂死的惨嚎和身体沉重倒地的闷响!一场最原始、最惨烈的白刃战,在狭窄、灼热、浓烟弥漫、能见度极低的死亡空间里骤然爆发!空气仿佛都被血腥和杀气凝固了。
熊森烈如同下山的猛虎!他手中的三八式步枪刺刀寒光翻飞,每一次突刺都带着千钧之力!他利用魁梧的身躯和娴熟的拼刺技术,在混乱中左冲右突,接连捅翻七个被浓烟呛得晕头转向、或被爆炸震懵的鬼子兵!滚烫的鲜血溅满了他伪装的鬼子军服和脸庞,更添几分狰狞。他像一颗投入沸水的巨石,在敌群中掀起死亡的漩涡。
就在他刺刀狠狠捅进第七个鬼子心窝,用力一拧拔出,带出一蓬血雨的瞬间!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猛地从背后箍住了他!一个矮壮如熊罴、满脸横肉的鬼子军曹,双臂如同铁钳般死死勒紧了他的腰腹!腥臭灼热的喘息喷在他的后颈,带着野兽般的疯狂。
熊森烈怒目圆睁,全身虬结的肌肉瞬间绷紧!他怒吼一声,一记势大力沉的后肘猛击,狠狠砸在对方胸腹!那军曹闷哼一声,手臂却勒得更紧!与此同时,更多的黑影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从燃烧的断壁残垣间、从浓烟弥漫的角落里疯狂地扑了上来!
“八嘎呀路!压住他!压死这个支那魔鬼!”一个挥舞着军刀的鬼子军官,声音因极致的暴怒和恐惧而尖利变形,歇斯底里地嘶吼着。
沉重的身躯如同叠罗汉般砸下!拳脚、枪托、甚至燃烧的木棍,雨点般落在熊森烈身上!他魁伟如山的身躯被七八个鬼子死死地摁倒在滚烫、沾满粘稠血污和灰烬的地面上。一只沉重的军靴狠狠踩住他握枪的手腕,“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刺刀脱手飞出!肋骨遭到重踹,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咸腥的鲜血猛地涌上喉头!无数只手撕扯着他伪装的军服,抓挠着他裸露的皮肉,试图将他彻底制服。
他像一头陷入泥沼和鬣狗群中的雄狮!每一次拼尽全力的挣扎都引来更疯狂的压制和殴打。粗粝焦黑的地面摩擦着他裸露的皮肤和脸颊,留下道道血痕。浓烟呛得他剧烈咳嗽,视线模糊,但他口中发出的只有不屈的怒吼!那双被血污汗水糊住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敌人,刻骨的仇恨和燃烧的斗志,比周围吞噬一切的烈焰更加炽烈!
“拖出去!吊起来!烧死他!烧死这个魔鬼!”那军官挥舞着军刀,状若疯魔,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
几个鬼子喘着粗气,合力拖拽着熊森烈沉重如山的身体。他的一条腿似乎被打断了,无力地拖在地上。他的脚后跟,在焦木、冰冷的雪水和粘稠的血泊混合的地面上,犁出两道触目惊心的、挣扎的深痕。这道血痕,从残破狼藉的堂屋中央,一直延伸向风雪呼啸、火光冲天的院落。
院落中央,那棵虬枝盘结、饱经沧桑的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在冲天火光的映照下,如同无数伸向铅灰色天空的、狰狞的鬼爪。一根粗糙的麻绳带着刺骨的冰凉,狠狠勒进他早已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手腕!麻绳的另一头被猛地抛过一根粗壮的枝桠,几个鬼子狞笑着合力向下拉扯!
巨大的牵拉力几乎瞬间撕裂了他的肩关节!熊森烈魁梧的身体骤然悬空!剧痛让他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额头青筋如同蚯蚓般暴凸而起,豆大的汗珠混着血水滚落脸颊,滴落在下方燃烧的灰烬上,发出“嗤嗤”的轻响。
“说!你们的主力在哪里?!说出来!饶你不死!”一个鬼子曹长操着生硬的汉语,挥舞着一条蘸了盐水的皮鞭。鞭子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厉哨音,如同疾风骤雨般抽落!鞭梢扫过脸颊,立刻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血槽;狠狠抽在胸膛,破烂的衣衫混合着翻卷的皮肉飞溅;落在早已伤痕累累的背上,绽开一片片恐怖的、皮肉外翻的猩红!
每一鞭落下,都伴随着皮肉撕裂的闷响。剧痛如同烧红的钢针,反复刺穿骨髓,搅动五脏六腑。
熊森烈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牙龈因过度用力而崩裂出血。他死死咬紧牙关,下颌绷紧如钢铁,喉咙深处滚动着野兽般低沉压抑的咆哮,却没有一丝痛苦的呻吟泄露出来。只有那双被血污、汗水和烟灰糊住的眼睛,透过凌乱粘在额前的发丝,死死地、死死地盯住施暴者,那里面燃烧的刻骨仇恨和永不屈服的火焰,比抽打在身上的皮鞭更让鬼子感到恐惧和狂怒。
“烧!烧死他!烧死这个顽固的支那猪猡!”军官被这无声却震耳欲聋的蔑视彻底激怒,歇斯底里地咆哮。
浸透煤油的干草和劈柴被迅速堆拢在熊森烈悬空的双脚下。一个鬼子狞笑着,将一根燃烧得正旺的木棍猛地扔了过去!
“轰——!”火焰如同苏醒的恶魔,猛地窜起一丈多高!贪婪的火舌首先疯狂舔舐吞噬了他的裤脚和鞋子!皮肉被烈焰灼烧的滋滋声伴随着刺鼻的焦糊恶臭瞬间弥漫开来!这超越了鞭笞千百倍的剧痛,那是来自地狱最底层的灼烧!火焰向上疯狂蔓延,烧灼小腿、大腿……浓烟呛入他的口鼻,灼痛气管和肺部。
熊森烈悬空的身体在烈焰中剧烈地痉挛、抽搐!被吊起的双臂因剧痛而本能地疯狂挣动,牵动着粗壮的老槐树枝桠都在簌簌颤抖!他依旧死死地咬着牙,牙床在巨大的痛苦中碎裂,鲜血从他紧抿的嘴角不断渗出,滴落在下方熊熊的烈焰中,发出更加密集的“嗤嗤”声。
他的头,顽强地、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昂着!目光仿佛穿透了浓烟烈火,望向远方那风雪弥漫却终将光明的天际。直至那狂暴的火焰彻底将他吞没,那不屈的、如同山岳般的轮廓在烈焰浓烟中扭曲、模糊、最终化为一片跃动燃烧的橘红……只有那根承载了英雄最后生命的绳索,在火舌的舔舐下发出最后的、细微的悲鸣,最终“啪”地一声断裂。
熊熊的火光,映照着鬼子兵们扭曲惊恐的脸,也映照着大屋内仍在持续的最后搏杀。刀锋砍入骨头的闷响、垂死者的最后一声嚎叫、身体沉重倒地的声音……那是另外四名勇士,在寡不敌众的绝境中,用尽最后一滴血、最后一丝力气,进行的生命绝唱。
他们的怒吼与鬼子的惨叫交织在一起,最终归于沉寂,被瓦屋深处那更加浓重的黑暗,以及屋外那柱冲天而起、吞噬了英雄忠魂的烈焰所彻底吞没。
四、冰河与新生
就在这震耳欲聋的搏杀声浪、烈焰的咆哮和垂死者的哀嚎交织成的死亡交响乐中,一个一直蜷缩在堂屋角落阴影里的身影——王北清,胸膛里那股被胡三婆的血、被鬼子的暴行、被熊森烈在烈火中昂起的头颅所点燃、又被无边恐惧死死压制的力量,如同压抑千年的火山,终于挣脱了枷锁,轰然爆发!
胡三婆倒在雪地里的那抹刺目殷红……熊森烈在烈焰中至死高昂的、不屈的头颅……还有……自家墙角那堆冰冷的干柴!胡三婆塞给他时那近乎绝望的叮嘱:“娃,用得着!”所有这些画面在他脑中如同惊雷般连环炸开!恐惧被滔天的血仇烧成了灰烬!
他的眼中,此刻只剩下那挺在火光映照下依旧狰狞咆哮、疯狂向外倾泻死亡的重机枪!那是屋内的鬼子赖以顽抗的最后支柱!趁着那机枪手被屋角最后两名战士惨烈的搏斗吸引,被浓烟呛得视线模糊的刹那,王北清像一头沉默而迅捷的猎豹,猛地从阴影里扑出!用尽全身的力气和重量,狠狠撞开那个全神贯注的鬼子机枪手,然后不顾滚烫的枪身灼痛手掌,一把死死抱住了那沉重的钢铁凶兽!
“啊——!”机枪手猝不及防,发出一声惊怒的嚎叫。
王北清抱着这几乎是他体重两倍的冰冷钢铁,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转身就向洞开的屋门、向不远处的西流河冰面发足狂奔!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粒子,如同钢针般抽打在他脸上,身后是鬼子惊怒交加的嚎叫和追射而来的子弹破空声!
“砰!砰!砰!”
子弹尖叫着从他耳边、身侧飞过,打在雪地上溅起朵朵泥雪之花。就在他离那反射着雪光的、结实的冰河河面仅二十米之遥时,一股滚烫到极致的剧痛猛地攫住了他的下腹!仿佛被一根烧红的粗大铁钎狠狠捅穿!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一个趔趄。
他低头,破棉袄下,暗红的、温热的鲜血正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脚下冰冷的白雪,在身后拖出一道刺目的轨迹。
“机……枪……给……你们……”他用尽胸腔里最后一丝力气嘶喊出来,声音在呼啸的风雪中微弱却异常清晰,带着解脱般的决绝。他死死抱着那挺沾满自己热血的重机枪,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顺着覆雪的河坡翻滚下去。
温热的鲜血在洁白的雪坡上拖出一道刺目而漫长的、如同指引道路般的红痕,一直延伸到冰封的河面边缘。
“快!救人!抢机枪!”河对岸,新四军阵地上响起焦急的呼喊和命令。
几个矫健的身影不顾一切地冲出掩体,顶着从瓦屋残窗射出的流弹,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下河坡!他们背起腹部血流如注、意识模糊的王北清,扛起那挺沉重无比却意义非凡的重机枪,相互掩护着,艰难而迅速地撤过光滑的冰河。
王北清伏在战士宽厚而温暖的背上,意识在剧烈的疼痛和生命的迅速流逝中模糊、沉浮。腹部的伤口像是一个无底洞,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和温度。模糊的视线里,那三座依旧在喷吐着火舌、如同垂死巨兽般燃烧的瓦屋,在风雪中扭曲晃动。
恍惚间,他似乎又清晰地看到了自家墙角那堆干柴,看到了胡三婆塞给他时眼中那复杂而沉重的光……那光,此刻仿佛融入了冰河对岸熊熊的烈火,照亮了他渐渐暗下去的视野。
拂晓将至,天色呈现一种压抑的铁灰色。雪势似乎小了些,但朔风更加凛冽,如同刀子刮过废墟。三座大屋如同三块被烧得通红却依旧不肯融化的顽铁,焦黑变形,墙体崩裂,却依然顽固地矗立着,屋内的抵抗并未完全停止。
掷弹筒的炮弹呼啸着砸在焦黑的墙壁上,爆炸的火光闪烁,砖石飞溅,却难以彻底摧毁这青砖的堡垒。残敌的枪声如同垂死野兽的嚎叫,断断续续,却依旧致命。
天色终于大亮,雪彻底停了。惨淡的晨光无力地洒在满目疮痍的胡家台。三座残破的大屋如同三座巨大的、冒着袅袅青烟的坟茔,矗立在白茫茫的雪原上。屋顶焦黑的梁木狰狞地刺向天空,一根孤零零的无线电天线徒劳地支棱着,像伸向阴霾天空求救的枯骨手臂。
“嗡——嗡——嗡——”
天际传来低沉而持续的嗡鸣,如同催命的鼓点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地平线上,雪尘滚滚扬起,如同一条土黄色的巨龙在雪原上奔腾——沙湖方向的日军援兵,终于到了!
周志坚旅长站在村外一处高坡上,放下望远镜,脸上只有彻夜鏖战留下的深刻疲惫和钢铁般的冷静。他看了一眼仍在冒烟、仍有零星枪声传出的瓦屋,又望了一眼那越来越近的雪尘。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一丝喧哗,他斩钉截铁地吐出一个字:“撤!”
命令迅速传达。早已做好准备的战士们,迅速而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他们抬着重伤员(包括昏迷的王北清),带上牺牲战友的遗体(尽可能地带走),扛着缴获的武器(那挺用鲜血换来的重机枪被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如同退潮般迅速而无声地融入了茫茫雪野和纵横交错的河汊苇荡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涂着刺目血红膏药的日军飞机在胡家台上空盘旋,当沙湖方向赶来的大批日军援兵扑到这片焦土时,迎接他们的,只有三座仍在冒烟的焦黑空壳,以及遍布雪地的、姿态各异、早已冻僵的日军尸体。寒风卷起雪沫,在废墟间呜咽,仿佛在吟唱着一曲无声的挽歌。
雪,又开始不紧不慢地飘落下来,轻柔地覆盖着废墟、焦土和那些死状凄惨的尸体,试图用永恒的洁白,掩埋掉这场惨烈的血与火。
村后,一片被炮火翻搅过的冻土上。王北清静静地躺在担架上,被抬往侏儒山根据地的方向。腹部的伤口被简单包扎过,但鲜血依旧不断渗出,染红了身上覆盖的薄薄军毯。意识在剧痛与刺骨的寒冷中沉沉浮浮,视野里是铅灰色的、不断飘落雪花的天空。恍惚间,胡三婆倒在雪地上的殷红、熊森烈在烈火中昂起的头颅、墙角那堆冰冷的干柴……所有的画面交织重叠,旋转着,最终都化作了刘队长那如电般锐利的一瞥,和那挺沉重冰冷的机枪……
他的嘴唇无力地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丝微弱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转瞬即逝的白雾。冰冷的麻木感正从腹部伤口迅速向全身扩散。一片晶莹的雪花落在他沾满血污的睫毛上,融化,带着刺骨的冰凉,像一滴冰冷的泪,滑落眼角。
三天两夜的血火厮杀,最终沉入了这片寂静的、无边无际的雪被之下。
坂田中队,一百三十多个武装到牙齿的日本侵略者,除零星侥幸漏网者,尽数葬身于这片被称为“老虎台”的江汉小村。三挺歪把子机枪与堆积如山的步枪、弹药,成为这场铁血搏杀沉默而有力的见证。
寒风卷着残雪,在断壁残垣间呜咽盘旋,如泣如诉。
几个侥幸从地窖、夹墙中存活下来的老人,如同惊魂未定的鼹鼠,颤抖着爬了出来。他们脸上刻满恐惧和悲伤的沟壑,浑浊的眼里只剩下麻木的哀痛。他们默默地寻来铁锹、镐头,在村后那片被炮火反复翻搅过、如同烂疮般的冻土上,艰难地挖掘着墓穴。
铁锹砸在冻土上,发出沉闷而空洞的回响,像是大地在沉重地叹息,叩问着这场无妄之灾。每一锹下去,都仿佛耗尽他们残存的生命力。
坑,终于挖好了。不深,也不够大,在冻土上已是用尽了全力。胡三婆(只找到几片染血的破衣)、李哑巴(那个总爱帮人挑水的聋哑人)、熊张氏(熊森烈的妻子,在混乱中被流弹击中)、罗云章(村里的老教书匠)……一个个裹着草席或破布的名字,被活着的人小心地、轻轻地放入这冰冷潮湿的土坑。
没有棺木,没有哭丧的唢呐,没有纸钱,只有几滴浑浊的老泪无声滑落,砸在冻土上,以及压抑在喉咙深处的、断断续续的呜咽。泥土混合着残雪,被一捧捧、缓慢地覆盖上去,渐渐掩埋了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容,掩埋了所有的苦难和不甘。
一个老人(正是认出王北清拿走干柴的罗老爹)拄着铁锹,佝偻着腰剧烈地喘息。他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因寒冷和用力而不住颤抖。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扫过脚下这片新翻的、混杂着焦黑与惨白的土地。忽然,他的目光凝固了。
就在他沾满泥雪的破旧棉鞋边,焦黑的泥土和残雪的缝隙间,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倔强的绿意,正顽强地拱出了冰冷的地面!那是一株不知名的野草,嫩芽纤细柔弱,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却异常坚定地挺立在这片刚刚被死亡和烈火反复蹂躏过的土地上!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绿,在满目疮痍的灰黑与惨白中,显得如此惊心动魄!
老人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伸了过去,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那稚嫩得仿佛一碰即碎的叶片。那动作,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敬畏和悲伤,仿佛怕惊扰了这冰寒地狱里唯一的、脆弱的生机。寒风卷起他花白凌乱的头发,拍打着沟壑纵横的脸颊。他久久地、久久地凝视着那点微弱的绿意,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翕动着,却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想起了胡三婆在风雪中硬塞给王北清的那堆干柴,想起了那孩子最后抱着沉重如山的机枪、拖着血痕滚下河坡的身影。这草芽,这深埋于冻土之下、终将刺破一切重压束缚而萌发的生命,不正是那些逝去的亲人、那些无畏的战士,用生命和热血浇灌出的、无声的宣言吗?
冬天再漫长,再残酷,也扼杀不了深埋地下的根须对春天固执的渴望。
雪,又开始稀疏地落下,轻柔地覆盖了新起的坟茔,也覆盖了那株在寒风中挺立的小草。天地以它永恒的洁白和肃穆,默默掩埋着这场惨烈的血与火,掩埋着无尽的悲怆。
然而,当浩荡的春风终将再次吹过广袤的江汉平原,当温暖的阳光融化这厚重的积雪,那深埋于冻土之下的万千根须,必会再次萌发,以不可阻挡之势,刺穿这沉重的覆盖,向着辽阔的天空,宣告生命不屈的轮回与永恒的力量。
(注:据地方志记载,此战新四军缴获重机枪三挺,步枪七十余支,弹药无数,沉重打击了日寇气焰,极大鼓舞了江汉军民抗战决心。王北清后被救活,伤愈归队。胡家台战斗,作为新四军五师在江汉平原一次成功的村落歼灭战,被载入军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