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巨大的墨兽,一口吞没了暗蓝的天空,只留下无边无际的浅黑。一轮圆月,不合时宜地升了起来,清冷的光辉洒在雪原上,柔和得近乎残忍。这月光,照亮了前路,也照亮了无处不在的杀机。寒冷,苏武早已习惯;但黑夜笼罩下的草原,是猛兽的猎场,每一步都可能踏入死亡的陷阱。
他点燃了随身携带的火把,微弱的火苗在风中摇曳,仿佛随时会熄灭。他弓着腰,像一头警惕的老狼,在及膝的雪中缓慢跋涉,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竖起耳朵捕捉着风中的异响。突然——
“嗷呜——!”
一声凄厉悠长的狼嚎,撕破了夜的寂静,也狠狠刺穿了他的心脏。他浑身一僵,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糟了!”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他猛地抬头,只见不远处的黑暗中,一双、两双、十数双……幽绿贪婪的眼睛,如同鬼火般缓缓浮现,无声地、坚定地向他围拢过来。狼群!它们低伏着身体,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呜呜”声,雪地上留下杂乱的爪印,一步步缩小着包围圈。
浓烈的腥臊味随风钻进鼻孔。苏武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不能等死!他猛地半蹲下身,将火把在身前奋力挥舞,划出一个个炽热的圆圈,同时从喉咙深处爆发出低沉而充满威胁的咆哮,试图驱散这些贪婪的猎手。他一边挥舞着火把,一边艰难地向后挪动脚步,积雪在他脚下发出咯吱的呻吟。
然而,狼群只是稍稍顿了一下。饥饿和数量带来的勇气,压过了对火焰本能的恐惧。那领头的巨狼,体型格外雄壮,绿眼中闪烁着狡诈与凶残,它甚至向前逼近了一步,其他狼紧随其后,包围圈再次收紧。火把的光,在它们眼中跳跃,却无法烧退它们逼近的利爪。
火把的威慑失效了!他的额头渗出冷汗,瞬间被寒风吹成冰粒。他猛地咽下一口冰冷的唾沫,压下翻腾的恐惧。生死关头,他爆发出惊人的决断。他迅速将一直紧握在左手的节杖插进腰间用皮绳牢牢捆紧的腰带里,确认它绝不会脱落。同时,右手将燃烧的火把,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掷向狼群最密集的方向!
火星四溅,狼群受惊,一阵骚动。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他以闪电般取下背后的短弓,从箭袋中抽出箭矢。他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带着十九年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本能。弓弦如满月,箭簇在月光下闪着寒芒。目标,直指那头领头的巨狼!
“嗖!”第一箭破空而出,带着尖锐的呼啸,擦着巨狼的头皮飞过!狼群惊退半步。
“嗖!”第二箭紧随而至,精准地钉入巨狼前腿旁的雪地,溅起一片雪沫!巨狼发出一声痛怒的嘶吼。
“嗖!”第三箭!他的眼中只有那个移动的、致命的绿色光点。这一箭,凝聚了他所有的力量、愤怒和求生的意志!箭矢离弦,如同死神的宣告!
“噗嗤!”
“嗷——呜——!”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哀嚎骤然响起!第三箭,不偏不倚,深深贯入了巨狼的肩胛!剧痛让这头凶悍的头狼瞬间失去了威风,它哀嚎着翻滚在地,鲜血染红了身下的白雪。
头狼的惨状彻底击溃了狼群的意志。恐惧瞬间压倒了贪婪。狼群发出一阵混乱的呜咽,夹着尾巴,掉头就逃,如同退潮般消失在黑暗的雪原深处,只留下几行仓皇的爪印和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
他保持着开弓的姿势,剧烈地喘息着,白色的哈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直到最后一双绿眼消失在黑暗中,他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倒在冰冷的雪堆里。心脏还在疯狂擂鼓,汗水浸透了内衫,瞬间变得冰凉刺骨。
危险解除,一个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坐起身,双手急切地、颤抖地摸向腰间——
硬硬的,还在!那根光秃秃的木棍,历经十九载风霜雨雪、冰封日晒,早已褪尽了当初的漆色与纹饰,杖顶的牦牛尾也早已在漫长的流放岁月中散落殆尽,只剩下光秃秃一截顽木。此刻,它依然如同磐石般,紧紧插在那条同样被岁月磨砺得坚韧发亮的皮绳腰带里,深深勒进他单薄衣袍下的皮肉。那粗糙的、几乎磨平的木质纹理,在掌心烙下熟悉的触感,带着一种几乎令人落泪的、近乎疼痛的真实感——这是根,是魂,是他未曾折断的脊梁。他紧紧攥住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从中汲取残存的暖意,又仿佛要将这十九载的孤愤与坚持都刻印进去。
“呼……”一口悠长的、带着白霜的气,从他干涩的胸腔深处,裹挟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深入骨髓的疲惫,缓缓吁出,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久久不散的寒雾。他再也支撑不住,仰面重重地倒向身后的雪堆。积雪发出沉闷的接纳声,冰冷瞬间透过单薄的衣袍,刺入每一寸酸痛的筋骨。他躺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弃在冰原的石像,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方才搏斗中紧绷的肌肉和紧绷的心弦。汗水浸透的内衫此刻紧贴在皮肤上,如同裹了一层冰壳,寒意砭骨。
失神的目光,越过鼻尖呼出的白气,投向头顶那片被狼嚎惊扰后重归死寂的穹苍。
冬日的天空,被极度的严寒涤荡得没有一丝杂质,深邃得如同无底的墨玉海。那轮圆月,硕大得惊人,孤悬于墨海中央,清辉如练,冰冷而慷慨地泼洒下来,覆盖了整片无垠的雪原。雪粒在月光下闪烁着无数细碎的银光,天地间一片通明,亮得刺眼,却又静得令人窒息。这光也落在了苏武布满风霜沟壑的脸上,照亮了那被朔风割裂的唇,那深陷的眼窝,那沾染了狼血和雪沫的、花白如枯草的须发。月光如水,却无半分暖意,只映照出他眼底深不见底的疲惫与荒芜。
他怔怔地望着那轮异乡的明月。它圆满得那样完美,轮廓清晰得如同刀刻,边缘晕着冷冽的光环。这圆满,是上苍对这片苦寒之地的无情嘲弄,还是对他流离岁月的冷酷反讽?它高高在上,亘古不变,美得动人心魄,却又美得如此遥远、如此冰冷,像一面高悬的、漠然的镜子,映照着他渺小的挣扎与无边的孤寂。十九年了,多少个这样的寒夜,他仰望过这同一轮月亮?它见过他持节牧羊的蹒跚,见过他啮雪吞毡的困厄,见过他拒绝劝降的决绝,也见过他此刻与狼搏命后的狼狈。它像一个沉默的、永恒的见证者,却从未给过他一丝慰藉。
目光仿佛穿透了这冰冷的月轮,投向那不可企及的南方。那里的天空,此刻是否也被同样的月光笼罩?长安城阙的飞檐斗拱,渭水河畔的依依杨柳,家中庭院里的那棵老桂树……还有妻儿倚门的身影,是否也沐浴在这清辉之下?家中的月亮……那轮承载着温言软语、灯火可亲、人间烟火的月亮,该是镀着怎样一层暖融融的金边?该是如何饱满、如何温润地悬在熟悉的屋檐角?那里的月华,定不会如此刺骨,定能融化人心头的寒冰吧?
一股浓烈的、几乎令他窒息的酸楚,毫无预兆地从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瞬间冲垮了搏命后的虚脱,淹没了十九年筑起的坚忍堤坝。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硬块堵住,干裂的嘴唇不受控制地翕动着。最终,一声悠长沉重、饱含着无尽苍凉、刻骨思念与十九载流离血泪的叹息,带着灵魂深处的呜咽,从他颤抖的唇间艰难地挤出,破碎在寂静得令人心悸的寒夜里:
“唉……家里的月亮,应该……比这更圆……更暖吧?”
声音嘶哑,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甫一出口,便被无边无际的雪原和冰冷无情的月光吞噬殆尽。无人回应。唯有那轮圆满得近乎残忍的异乡孤月,依旧冷漠地、恒久地,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将清冷的辉光,均匀地洒满这片埋葬了青春、孤独与无尽等待的苦寒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