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尸山血书
天冷得像铁锅里冻实了的荤油,风刮过京都长街,卷起石板缝里昨夜积下的、半冻半融的血泥星子。空气里一股子烂肉混着铁锈的腥膻味儿,直冲鼻子。
“呸!晦气!”街边卖热汤饼的老汉啐了一口,把刚沾了泥点子的蒸笼盖子摔得哐当响,“叛国贼!死一千遍都不够!”
人群像发酵过头的面团,黑压压堵住了长街。骂声嗡嗡的,起初是零星的唾沫星子:
“畜生!还我儿命来!”
“砍头?太便宜他了!该千刀万剐!”
渐渐地,声音汇成了浪,拍打着街心那块被人反复冲刷过、却依旧浸着大片污黑水渍的青石刑台: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铁链刮擦着冰凉黏腻的石板地,发出“滋啦——滋啦——”刺耳声响,压过了鼎沸的人声。
谢不言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差役架着,拖过那片血泥混杂的湿滑地面。腿伤拖在地上,磨出两条黏糊糊的暗红拖痕。身上的号服早烂得不成样子,肩甲处凝结着厚厚的、黑褐相间的污血硬块。脸被血泥糊了大半,看不出模样,只一双眼睛深陷在污垢里,亮得吓人,像冻在冰层下的炭。
“跪下!”一声暴喝,铁棍狠狠砸在他腿弯!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闷响。他身子晃了晃,被粗暴地按倒在冰冷的石板上,铁链哗啦绷紧。
一块腥臭的烂泥“啪”地砸在他额角,汁水混着血泥往下淌。他没动。
“看!那杀千刀的连血都是黑的!”
“砸死他!”
更多烂菜叶、碎石块砸过来。人群被这沉默激得更狂躁。
监斩台设在斜对面不远处的高台上。一把铺了靛蓝缎面的太师椅,阮梨端坐其中。靛青的官袍冰冷如深潭水。她面前桌上放着一个暗沉近黑的皮筒,封口蜡漆如凝固的血块。阮梨的视线掠过喧嚣如沸、恨不能生啖其肉的人群,落在刑台上那具几乎被砸趴下的身体上,嘴角紧抿,如同刀锋压出的一道线。
大太监宋规,一身紫红蟒袍刺眼得很。他上前一步,尖利的声音骤然拔高,盖过乱哄哄的吵嚷:“圣上有旨——!”
人群的喧闹勉强被压下去几分,只有压抑的、带着恨意的喘息此起彼伏。
“罪将谢不言!身负皇恩,不思报效!北野一战,丧师辱国!勾结外敌!陷三千忠骨于绝地!其行可诛!其心当剐!实乃十恶不赦!然,念上天有好生之德,恩允尔于此观阙司前,万民共睹之下,倾尽尔悖逆之言!尔——有!何!话!讲!”
最后三个字,又毒又锐,像淬了冰的针,钉进谢不言的耳朵。
刑台上,谢不言布满血泥的脖颈微微动了一下。他没去看宋规那张涂满白粉、得意洋洋的脸,也没看台下指着他鼻子谩骂叫嚣的人群。他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艰难地抬起那颗沉重的头颅。被砸得模糊的视线,穿透纷乱的唾骂和杂物,直直刺向高台之上那个靛青色的身影。
那双被血痂和污垢封住的眼睛,一眨不眨地锁着她。那里头翻涌的东西太沉太重,像要把人拖进去碾碎的深海。
阮梨搭在桌上的手,指节无声地收紧,泛出青色。
然后,她动了。没有去看任何人骤然聚焦过来的惊疑目光,甚至没有瞥一眼脸色微变的宋规。那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异常稳定地伸向皮筒封口处暗红的火漆。
“咔!”
一声脆响。像冻硬的骨头被生生拗断。
封口碎裂。阮梨手腕一抖,一卷边缘破烂、颜色暗沉发黑、粘连着不知名污秽肉皮的残破羊皮卷被扯了出来!
死寂。比刚才宋规宣读圣旨时还要彻底。连风声都停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钉死在那卷散发出腐败腥气的残骸上。
阮梨的目光低垂,落在那黏着一点干涸肉皮的纸片上。喉间似乎极轻地哽了一下,再抬头时,眼底那片冰层下有熔岩在无声沸腾。
“此……此乃北野关外……”她的声音清冽依旧,穿透力却陡然拔升,如同冰晶撞击着这片凝固的空气,“……尸骸堆叠中!寻获的最后一份……血书!”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弥漫的腥臊铁锈味吸尽肺腑,化为最后的力气。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字字溅血:
“三日绝粮!后营残部二百四十人……已斩充作食……水!余三百二十一人……换敌甲!卧尸野壑……诱敌……火油囊埋尽……待敌酋亲至……”
声音陡然撕裂,带着殉道般的决绝吼出残稿上最后一句话!
“……当与之同焚——!吾等身死!无求史册!不望人怜!只求……他日焚敌酋之滔天焰火!能裂开这北野关……沉沉铁幕!”
阮梨的声音戛然而止,最后一个“天光”生生卡在喉头。
风死寂。雪花悬在灰白的天幕下。
人群里一片凝固的死寂,唯有心跳像鼓槌般砸着耳膜。
一个须发枯槁、穿着破烂边军号坎的老卒,浑身剧震!浑浊的老眼死死瞪着阮梨手中那血迹斑斑的羊皮卷,又僵直地、一点点转向刑台上那个镣铐沉重、形容枯槁却依旧梗着脖子的人影!
他那瘦骨嶙峋的手颤抖着,指关节捏得发白,沟壑纵横的老脸上肌肉扭曲到极致!
“扑通!”
膝盖砸在冰冷石板上的闷响,如同惊雷!
老卒朝着刑台方向重重跪伏下去!整个佝偻的身体深深砸在湿冷的石板上!瘦骨嶙峋的脊梁弓得如同快要折断!
一声撕心裂肺的、裹着血泪的嘶吼猛地从他喉咙里爆出来!炸碎了这沉重的死寂:
“是他!是他啊——!二嘎子!俺的孙……孙啊——!你的命……是谢将军给的啊——!!”
这泣血的悲鸣如同火种,瞬间引燃了人群深处的呜咽!压抑的哭泣像星火燎原!无数双眼睛死死钉在刑台上那具伤痕累累的躯壳上,震惊、茫然、难以置信的痛苦交织!
“啪!”一声重击桌案的脆响!
左厢监斩台下,一个穿着深紫官袍的老者排众而出!脸上因暴怒而扭曲!他戟指阮梨,声音尖利如夜枭:
“妖言惑众!此乃伪造!为叛将翻案!动摇国本!扰乱军心!”他凶戾的目光射向谢不言:“罪囚!你说!何曾斩后营为食?!何曾令袍泽伪作敌尸?!”
谢不言依旧沉默。跪在冰冷的石台上,血痂下的眼睛深潭般寂静,只映着阮梨靛青的身影。
陡然间——
刑台侧前阴影里,一道魁梧的身影踏出一步!是伍九思!他赤红着眼,嘴角咧开狰狞的弧度!手臂化作残影!
“着!”一声沉喝!
一件黑乎乎、沾满干涸泥泞的物件破空而出!“哐当”一声狠狠砸在魏集面前的地上!
一支扭曲变形的银梳!梳齿断了大半,背面三个模糊却依旧可辨的小字——“柳氏珍”!
人群倒吸冷气!
“……是……是北军遗属营柳家丫头嫁人……梳背刻了名……”伍九思身边,一个满面刀疤的汉子哽咽低呼。
“咣当!”又一个沉重的破布包裹摔开!滚出几枚边缘缺损、带着明显砍砸火烧痕迹的官锭!锭底深陷处,印着模糊的三个阴刻字——“魏·库·火”!
“饷银!”另一个瘦高老兵抢步而出,指着残银目眦尽裂:“押运北军路上!库房大火烧了账簿!都说是天火?烧了银子还能砸出你家私库烙印?!”
第三个包裹被狠狠抛出,砸在石阶上!散开的包袱皮里,一卷沾着污泥血点的抚恤名册哗啦摊开!
最上一页,“李铁柱”的名字旁,用颤抖枯笔写着一个刺眼的“误报”。旁边赫然附着清瘦端正的签名:
“魏延”!
魏集那张脸瞬间褪尽血色!紫袍下的身体筛糠般抖动,嘴唇哆嗦着发不出一点声音!方才汹汹的气焰被彻底碾碎!
人群彻底炸了!
“误报?!魏大人!你儿子魏延刚进的文选司!”
**“贪墨军饷!贪到我儿买命钱!杀了他!!”
“魏老狗!!给谢将军磕头——!!”
如同沉寂地火冲破地壳!巨大的声浪裹挟着滔天悲愤席卷整个刑场!
“嗡——嗡——嗡——!”
刺穿一切的急促钟鸣猛地从皇宫深处响起!
一道紫影疾射而来!年轻内侍尖声嘶喊:“圣上口谕!停审!涉案人等押神策司!金泰将军严加看管!不得有误!”
吼声被掐断。铁链瞬间锁死!几个金甲卫士凶悍地冲上刑台,扭住谢不言双臂,粗暴地将他往下拖拽!
那双血污下的眼睛最后与阮梨撞在一起,深渊般吞噬了所有情绪。他唇无声翕动。
人群的怒海凝固了。看着他被拖下石阶,粗粝的草鞋底沾满血泥,每蹬过一级石阶,便在青石上拖出一道蜿蜒粘稠的暗红。
一步。一步。一步。血痕连成线,如同指向某个深渊的坐标。
就在他即将消失在金甲护卫簇拥下的最后一刻。
“……棋……”微弱的气流裹着血腥铁锈味,凝成最后一颗无声的子弹,穿过兵刃与喧嚣,狠狠钉进阮梨的心口。
“……开。”
寒鸦振翅,扑棱棱飞向天际更深处的灰霾。几滴融雪混着血泥的冰冷水珠,从宫檐的狰狞兽吻上坠落,砸在石阶蜿蜒的血痕尽头。
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