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雪沫刮在脸上,如同无数细小的刀片。阿木趴在雪窝里,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后背和小腿的箭伤,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失血和寒冷带来的麻木感正从四肢末端向上蔓延,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黑暗的边缘摇曳。他努力睁大沉重的眼皮,死死盯着雪脊上那个如同幽灵般矗立的灰衣人。灰衣人巨大的风帽低垂,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他手中那柄通体黝黑、闪烁着致命寒光的臂张弩,稳稳地抬起,冰冷的弩矢,无情地指向了雪坡下方——那个被钉穿小腿、屎尿齐流、只剩下断续抽噎的沙匪!灭口!阿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他想嘶喊,想阻止,喉咙里却只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带出细小的血沫。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刚逃离狼吻,又入虎口?这灰衣人,比黑风寨的杂碎更冷酷!就在灰衣人扣在弩机上的手指即将发力的千钧一发——“吼——!!!”一声充满了暴怒、痛苦和绝望的咆哮,如同受伤的远古凶兽,猛地从雪坡下方更远处的乱石堆后炸响!声浪滚滚,竟盖过了呼啸的风声!紧接着,一道巨大得如同小山般的身影,裹挟着漫天飞扬的雪尘和碎石,疯狂地冲了出来!是巴图鲁!那个被孙青霞一指败北、又被灰衣人一箭重创左肩的巨汉!他竟还没死透,此刻彻底陷入了疯狂!浑身沾满泥雪、凝结的血块和冻硬的污秽,右臂扭曲断裂,左肩钉着那支漆黑的弩箭,箭羽兀自微微颤动。他仅存的左手,竟死死攥着一根粗如儿臂、前端削得异常尖锐、沾满暗红冻血的沉重胡杨木桩!他赤红着双眼,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目标并非雪脊上的灰衣人,也不是阿木,而是——那匹被射瞎眼睛、仍在雪地里痛苦翻滚嘶鸣的伤马!“畜生!都怪你!害老子……害老子……”巴图鲁语无伦次地咆哮着,庞大的身躯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如同失控的攻城锤,朝着伤马的头颅猛冲过去!他将所有的屈辱、痛苦、恐惧和濒死的疯狂,都倾注在了这毫无意义的泄愤一击上!沉重的尖木桩高高扬起,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狠狠扎下!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雪脊上的灰衣人动作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他那冰冷如探针的目光,瞬间从待宰的沙匪身上移开,锁定了发狂的巴图鲁。阿木也惊呆了。这巨汉的生命力……竟如此顽强?!而且变得如此……可悲而疯狂!就在尖木桩即将洞穿马颅的瞬间!“咻——!”第四支黑色弩箭,带着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尖锐、都要急促的厉啸,撕裂风雪,从灰衣人手中激射而出!速度快得只在视野中留下一道模糊的黑线!噗!一声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入肉声!箭矢精准无比地穿透了巴图鲁仅存完好的左肩肩胛!恐怖的力道带着他庞大的身躯猛地一个趔趄!沉重的尖木桩脱手飞出,旋转着远远砸落在雪地里。“嗷——!!!”巴图鲁发出一声撕心裂肺、非人的惨嚎!左臂瞬间软塌塌垂下,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剧痛和这最后一击彻底摧毁了他强弩之末的平衡,庞大的身躯如同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向前扑倒,重重砸在雪地上,溅起大片的雪浪,距离那匹哀鸣的伤马仅咫尺之遥!他像一滩烂泥般在雪地里徒劳地翻滚、抽搐,喉咙里只剩下濒死的嗬嗬声,再也无法构成任何威胁。灰衣人缓缓放下了臂张弩,冰冷的视线如同扫过两堆垃圾,漠然掠过彻底废掉的巴图鲁和那匹垂死的马。他的目光,重新移回,落在了那个被钉穿小腿、吓得魂飞魄散、连抽噎都停止、只剩下绝望眼神的沙匪身上。弩矢,再次无声而稳定地抬起,重新锁定。阿木的心沉到了谷底。冰冷刺骨。结束了……他闭上眼,等待着那最后的、代表终结的尖啸。然而,预想中的弩箭破空声并未响起。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踩着厚厚的积雪,由远及近,朝着他趴伏的方向走来。嘎吱…嘎吱…脚步声沉稳、规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迫近感,停在了阿木身前不远。阿木艰难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沾满雪沫、材质异常坚韧的灰白色兽皮靴。靴筒很高,紧紧包裹着线条有力的小腿。视线艰难地上移,是同样灰白色、厚实却异常合身的皮毛外氅下摆。再往上,是垂落的、同样材质的巨大风帽边缘。灰衣人就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巨大的风帽阴影完全笼罩了他的面容,只有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露在外面,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冰冷。他手中提着那把造型奇特的黑色臂张弩,弩弦紧绷,散发着无形的杀意。他没有看阿木,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在阿木身上缓缓扫过——扫过他后背穿透皮袄、露出森然箭簇的弩箭伤口,扫过他小腿肚上同样深可见骨的箭杆,扫过他因失血和寒冷而惨白如纸、沾满血污和雪沫的脸。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一种审视物品价值般的、纯粹的评估。像是在判断一件损坏的工具是否还有修复的必要。阿木被他看得心底发寒,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他想问“你是谁”,想问他“想干什么”,但喉咙里只有血沫翻涌的“嗬嗬”声。灰衣人沉默着。风雪在他身后呜咽,雪坡下是垂死巨汉的喘息和伤马痛苦的哀鸣,以及那个被遗忘的沙匪绝望的眼神,构成一幅残酷而冰冷的背景。几息之后,灰衣人终于有了动作。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弯下腰。这个动作让他风帽的阴影更深了。他伸出左手——那只手戴着同样灰白色的、露指皮质手套,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探向阿木的后背,目标是那支深深嵌入皮肉的弩箭箭杆!他想干什么?!拔箭?!在这种冰天雪地、没有任何救治条件的地方拔箭,无异于直接要命!阿木瞳孔骤缩,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想挣扎,想后退,但身体如同被冻僵的石头,连动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戴着露指手套、沾着冰冷雪沫的手,离他后背那致命的伤口越来越近!冰冷的指尖触碰到箭杆的瞬间,阿木浑身剧颤,喉咙里发出濒死的嗬嗬声!然而,灰衣人的手指并未用力拔出箭矢。他只是用指尖极其轻微地、如同抚摸琴弦般,触碰了一下箭杆靠近箭簇的部位,似乎在感受着箭矢的深度和角度。随即,他的手指顺着箭杆,滑到了箭尾。阿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灰衣人的手指在箭尾处停留了片刻,那里似乎刻着什么细微的纹路。他的指尖在那纹路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动作极其短暂,快得让阿木以为是错觉。做完这一切,灰衣人直起了腰。他依旧沉默着,巨大的风帽阴影下,看不到任何表情。只有那紧抿的薄唇,似乎……更冷硬了一分?他不再看阿木,目光转向北方——孙青霞带着丫丫消失的方向。风雪似乎在这一刻骤然加剧,远处的山峦轮廓变得更加模糊。灰衣人缓缓抬起右手,那柄致命的黑色臂张弩再次举起。但这一次,弩矢指向的,不再是坡下的沙匪,而是……北方那片茫茫风雪!他维持着举弩瞄准的姿态,如同凝固的冰雕。风雪卷动他灰白色的大氅,猎猎作响。几息之后,他放下了弩。仿佛已经确认了什么。灰衣人最后看了一眼趴在雪窝里、如同待宰羔羊般的阿木,那眼神依旧冰冷,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过身,迈开沉稳的步伐,踩着厚厚的积雪,嘎吱作响,朝着雪脊的另一侧——与孙青霞离开方向截然相反的西南方——大步走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风雪弥漫的雪脊之后,如同从未出现过。只留下雪坡上,一片狼藉的战场,几具迅速冰冷的尸体,垂死的巨汉和伤马绝望的喘息,一个被遗忘的、钉在雪地里的沙匪,以及……趴在雪窝里、浑身是血、意识在冰冷与剧痛中沉浮、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却又茫然无措的阿木。风雪呜咽,如同亡魂的悲歌。酷寒如同无形的巨蟒,死死缠绕着孙青霞的每一寸筋骨。他拄着“不悔”剑鞘,每一步都深陷在没膝的积雪中,发出沉重而绝望的“嘎吱”声。每一次拔腿,都仿佛要从冻土中生生拔起自己的根。肩头的旧伤早已麻木,只有温热的血液不断渗出,在破旧的皮袄上凝结成暗红的冰壳,又在行走的颠簸中碎裂,带来阵阵刺骨的寒意。内腑的伤势如同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缓慢搅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血腥气。怀中的丫丫,裹在粗糙的狼皮里,轻得像一片羽毛。她的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拂过孙青霞脖颈的,不再是冰凉,而是一种……死寂的冰冷。小脸深埋在狼皮褶皱中,露出的额头和鼻尖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灰色,嘴唇是深紫近黑。她小小的身体不再有丝毫瑟缩,僵硬得如同冰雕。“丫丫……”孙青霞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低下头,用脸颊轻轻触碰了一下丫丫冰冷的额头,试图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却只感受到刺骨的寒意直透心底。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加快脚步,哪怕这加速让他的内腑如同刀绞,眼前阵阵发黑。不能停!停下来,就是死!他紧握着剑柄,掌心传来的那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暖流,成了支撑他残躯在绝望深渊边缘行走的唯一支柱。这股暖流如同涓涓溪水,顽强地抵抗着无孔不入的酷寒,微弱地滋养着他濒临枯竭的生机,甚至让他肩头崩裂的伤口那钻心的剧痛,都似乎被某种力量抚慰、缓和了一丝。这柄剑……父亲留下的“不悔”……它到底是什么?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在孙青霞混乱疲惫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旋即被更沉重的现实压下。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目光如同鹰隼般穿透越来越密集的风雪,扫视着前方。风雪在加剧。细碎的雪沫变成了密集的雪片,狂风卷着它们,如同亿万白色的飞蛾,疯狂地扑打着天地间的一切。能见度急剧下降,前方巍峨的雪山轮廓变得模糊不清,仿佛融化在了一片混沌的灰白之中。脚下的积雪更深了,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深及大腿。狂风卷起的雪浪如同白色的沙暴,劈头盖脸地砸来,几乎让人窒息。温度在以可怕的速度骤降,连呼出的白气都似乎要被瞬间冻结。真正的暴风雪,降临了!孙青霞的心沉到了谷底。这比黑风寨的追兵更可怕!这是天地之威!在这种环境下,别说寻找庇护所,连辨别方向都变得极其困难!他和丫丫随时可能被冻僵,被风雪彻底掩埋!他咬紧牙关,将怀中的丫丫搂得更紧,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用残存的所有体温去温暖她。他弓着腰,顶着狂风,将“不悔”剑深深插入身前的积雪,以此为支点,艰难地向前挪动。每一步都像是在与无形的巨兽角力。“呜…呜…”怀中的丫丫似乎被剧烈的颠簸惊醒,发出两声细若蚊呐、如同幼猫哀鸣般的微弱呜咽。这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雪淹没,却像针一样狠狠扎在孙青霞的心上!“丫丫!撑住!就快到了!哥哥找到地方就生火!”孙青霞嘶声喊着,明知丫丫可能根本听不见,但这呼喊更像是在支撑他自己濒临崩溃的意志。就在这时!一直紧握在手中的“不悔”剑柄,那股微弱而持续的暖流,毫无征兆地……消失了!如同被瞬间掐断的烛火!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刺骨的寒意,并非来自外界风雪,而是从剑柄内部猛地爆发出来!顺着孙青霞的手臂经脉,如同无数根冰针,狠狠刺向他的心脉!“噗——!”孙青霞浑身剧震,如遭重击!一口压抑许久的鲜血再也控制不住,猛地喷了出来!滚烫的血液喷洒在身前的雪地上,瞬间凝结成一片刺目的猩红冰晶!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冒,天旋地转!内腑的剧痛如同火山爆发,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意识!他一个趔趄,再也支撑不住,抱着丫丫,如同被砍倒的朽木,重重向前扑倒在深雪之中!冰冷的积雪瞬间淹没了他的口鼻,刺骨的寒意如同亿万根钢针,狠狠扎遍全身!怀中的丫丫也被摔了出去,小小的身体在雪地上滚了两滚,裹着的狼皮散开了一角,露出那张青紫得可怕的小脸。不……不能……巨大的惊恐和绝望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孙青霞的喉咙!他想挣扎,想爬起,想护住丫丫,但身体如同灌满了铅,被冻僵的四肢根本不听使唤!内腑的伤势在剑柄那股诡异寒意的冲击下彻底爆发,剧痛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残存的意识。冰冷的风雪疯狂地灌入他的口鼻,带走最后一丝温度。视线迅速模糊、黑暗。耳边只剩下狂风的咆哮和雪花扑打地面的沙沙声,如同死神的脚步在逼近。要……死在这里了吗?阿木……丫丫……父亲……不悔……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念头在濒临熄灭的意识中疯狂闪现。不甘!无尽的不甘如同岩浆般灼烧着他的灵魂!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冰冷黑暗的刹那——嗡……一声极其微弱、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的轻颤,在他紧握的“不悔”剑柄处,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暖流,也不是刚才那刺骨的寒意!而是一种……奇异的共鸣!仿佛沉睡的剑魂,在主人濒死的绝境和那滔天的不甘意志刺激下,被强行唤醒了一丝!随着这声轻颤,一股微弱却无比精纯的、难以言喻的意念波动,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以“不悔”剑为中心,极其微弱地荡漾开来,穿透了狂暴的风雪!这股波动微弱到了极致,却带着一种古老而坚韧的“守护”意志!几乎就在这波动荡漾开的同时!正跌跌撞撞、在暴风雪中如同无头苍蝇般试图寻找方向的孙青霞(或者说,他残存意识驱使下的身体),脚下被积雪掩盖的一块坚硬凸起猛地绊了一下!砰!他抱着丫丫,再次重重摔倒在深雪中!然而,这一次,就在他脸砸进积雪的瞬间,他的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了绊倒他的东西!那并非普通的石头!在狂风暴雪掀起的雪浪间隙,在被积雪半掩埋的陡峭山壁根部,一块巨大的、边缘异常规整的、布满苔藓和冰凌的……青黑色条石,露出了模糊的一角!那规整的线条,绝非天然形成!庇护所?!猎户小屋?还是……?这个模糊的念头如同最后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孙青霞即将熄灭的求生意志!“呃啊——!”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不知从哪里榨取出最后一丝力量,用那只还能动的手臂,死死抠住那块冰冷的条石边缘!他挣扎着,用膝盖顶着积雪,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抱着丫丫,一点一点,朝着那块条石后、被积雪和山壁阴影遮蔽的、隐约可见的……一个黑黢黢的、仿佛凹陷进去的狭小缝隙,拼命地挪去!风雪狂暴地抽打着他的后背,仿佛要将他彻底撕碎、掩埋。但他紧抠着条石的手指,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死白,指甲崩裂,渗出鲜血,却死死不肯松开!一步!再一步!那狭窄的缝隙近在咫尺!里面一片漆黑,深不见底,散发着浓烈的、混合着陈年腐朽木头和野兽巢穴的腥臊气味。是生路?还是另一个死穴?孙青霞已经顾不上了!他只知道,留在这暴风雪中,必死无疑!他用尽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如同扑火的飞蛾,抱着丫丫,猛地向前一扑,滚进了那片未知的、散发着浓烈怪味的黑暗缝隙之中!风雪被瞬间隔绝在外。黑暗和浓烈的腥臊气味瞬间包裹了他。身下是厚厚的、松软的、带着某种腐烂植物和动物毛发混合的垫子,硌得人生疼。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孙青霞仿佛听到怀中丫丫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叹息般的呻吟。他紧紧抱着她,如同抱着世间唯一的火种,彻底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