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玉门寒月

风雪呼啸,刮骨如刀。

孙青霞拄着冰冷的“不悔”剑鞘,一步,一步,跋涉在没膝的深雪里。每一次沉重的脚步落下,都带起一片雪沫,旋即被更猛烈的风卷走。肩头的旧伤在寒气的侵蚀下,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骨缝里攒刺,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内腑的隐痛,喉咙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怀中的丫丫裹在粗糙的狼皮里,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微弱的气息拂过他的脖颈,冰凉,如同风中残烛。

意识在极度的寒冷与疲惫中开始飘忽。眼前的茫茫雪原扭曲、晃动,无边无际的白,吞噬了所有方向。他低下头,试图从那柄冰冷的剑鞘上汲取一丝暖意,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却只触碰到一片死寂的寒铁。

寒铁……

指尖的冰冷触感,却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一扇尘封已久的门。

眼前的漫天风雪骤然褪色、扭曲、旋转,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搅动。刺骨的寒意被一股灼人的、裹挟着沙砾的干燥热风取代。耳边呼啸的风雪声,也化作了大漠深处鬼哭般的呜咽,以及一种更尖锐、更令人心悸的金属摩擦声——那是无数把渴血的弯刀,在粗粝的刀鞘中兴奋地低吟!

视线重新聚焦。

不再是北境酷寒的雪原,而是……西北!

一片被夕阳残照染成浓烈血色的戈壁。无垠的赭红色砂砾延伸到天边,与同样燃烧着的晚霞连成一片,壮阔得令人窒息,也荒凉得令人绝望。几株枯死的胡杨,扭曲着虬结的枝干,如同垂死巨人伸向苍穹的绝望手臂。风,是这里永恒的主宰,卷起细密的黄沙,形成一道道流动的、迷蒙的沙幕,拍打在裸露的岩石上,发出沙沙的碎响。

这里是玉门关外,真正的化外绝域。也是大漠十三路沙匪啸聚劫掠的乐园。

而此刻,这片死寂的绝域,却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杀机彻底点燃!

视线所及,黑压压一片!足足数百骑!他们如同从地狱裂缝中涌出的蝗群,汇聚在通往关内唯一隘口的下方。人马皆裹着厚厚的、沾满油腻和尘沙的粗布或皮袍,脸上蒙着防风沙的布巾,只露出一双双凶残、贪婪、如同饿狼般的眼睛。手中各式弯刀、铁叉、狼牙棒,在血色夕阳下反射着冰冷嗜血的光。胯下的战马焦躁地刨着蹄子,喷吐着浓重的白气,汇聚成一片低沉的、充满毁灭欲的声浪。

空气中弥漫着汗臭、马臊、劣质皮革的酸腐味,以及一种更浓烈的、属于亡命徒的疯狂气息。

他们正前方,隘口那狭窄的、如同咽喉般的通道前,却孤零零地立着一个人,一匹马。

那人一身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的青布长衫,在猎猎的漠风中衣袂飘飞,竟不染纤尘。身姿挺拔如戈壁滩上最孤峭的白杨,与身后那片狰狞混乱的黑潮形成了刺目的对比。他看起来极为年轻,面容清俊,肤色是久居塞外之人少有的白皙,眉宇间却沉淀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仿佛眼前这数百把嗜血的刀锋,不过是扰人的飞蝇。

正是二十年前的孙青霞!尚未背负“不悔”之名的孙青霞!

他胯下是一匹神骏异常的白马,通体如雪,没有一丝杂毛,此刻正安静地立在主人身侧,马头微昂,清澈的马眼中竟无丝毫惧意,只有一种通灵的沉静。

一人,一马,拦在数百沙匪之前。

“兀那小白脸!识相的,留下买路财,滚回关内吃奶去!爷爷们今日心情好,饶你一条狗命!”沙匪阵中,一个骑在最高大黑马上的巨汉排众而出。他满脸横肉,虬髯戟张,敞开的皮袄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肌肉虬结如铁块。手中一柄门板大小的鬼头刀,刀背串着九个狰狞的铜环,随着他手臂的晃动,发出哗啦啦摄人心魄的乱响。他是“黑风驼”巴图鲁,十三路沙匪公认的武力第一,声如破锣,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他身后的沙匪们立刻爆发出震天的哄笑和怪叫,刀枪乱舞,如同群魔乱舞。

面对这足以让寻常商队肝胆俱裂的威势,隘口前的青衫年轻人却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那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眸,平静地扫过巴图鲁和他身后喧嚣的匪群,如同扫过一片无意义的顽石。没有愤怒,没有轻蔑,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他只是淡淡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数百人的喧嚣和呼啸的风沙,清晰地送入每一个沙匪的耳中,带着一种玉石相击般的清冷:

“此路不通。要过,留下买命钱。”

声音平静,内容却狂妄到了极点!

短暂的死寂。

随即,爆发出更猛烈的、几乎要掀翻整个戈壁的狂笑和怒骂!

“哈哈哈!听见没?这雏儿说什么?”“买命钱?爷爷的刀就是买命钱!”“巴图鲁大哥,剁了他喂秃鹫!”“小白脸细皮嫩肉,抓回去给弟兄们乐乐!”

巴图鲁脸上的横肉剧烈地抽搐,那双铜铃般的牛眼中凶光暴涨,几乎要喷出火来!他纵横大漠十几年,杀人如麻,何曾受过如此轻慢?尤其对方还是个看起来一阵风都能吹倒的小白脸!

“找死——!”巴图鲁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如同受伤的暴熊!他猛地一夹马腹,那匹雄壮的黑马如同离弦之箭,朝着隘口狂飙突进!沉重的马蹄踏在砂砾地上,发出闷雷般的巨响,卷起一溜长长的烟尘!

人借马势!马助人威!

巴图鲁庞大的身躯与狂奔的烈马仿佛融为一体,化作一道狂暴的黑色飓风!他双臂肌肉贲张如铁,高高举起那柄沉重的鬼头刀!刀锋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厉啸!九个铜环疯狂乱颤,汇成一片夺魂摄魄的魔音!刀未至,那股惨烈霸道的杀气已然如同实质的重锤,狠狠砸向隘口前那单薄的身影!

他要一刀!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连人带马,劈成两半!用最血腥、最暴力的方式,震慑所有胆敢挑衅沙匪威严的蠢货!

数百沙匪的呼吸都屏住了,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兴奋,仿佛已经看到了血肉横飞的场景。

面对这排山倒海、足以开山裂石的一刀,隘口前的孙青霞,终于动了。

他没有后退,没有闪避,甚至没有拔剑。

他只是轻轻地、极其随意地抬起了右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在血色夕阳下泛着玉质般的光泽,与他那身朴素的青衫格格不入。

就在那柄裹挟着万钧之力、仿佛能劈开山岳的鬼头巨刃,距离他头顶不足三尺的刹那!

孙青霞抬起的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如剑,迎着那狂暴斩落的刀锋,看似极其缓慢、实则快逾闪电地——向上一划!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

只有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琉璃碎裂般的——“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一瞬。

所有沙匪脸上狰狞的笑容僵住了。巴图鲁那志在必得的狂怒表情凝固了。他座下狂奔的烈马,也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气墙,前冲之势戛然而止,发出痛苦的嘶鸣!

那柄威猛绝伦、九个铜环兀自震颤的鬼头大刀,竟被那两根看似脆弱的手指,稳稳地、精准无比地……点在了刀锋侧面最薄弱、力量流转的节点之上!

巴图鲁只觉得一股难以形容的、沛然莫御的巨力,如同决堤的星河之水,顺着刀身狂猛地倒灌而入!那不是刚猛的力量,而是一种至柔至韧、却又蕴含着无坚不摧意志的恐怖劲气!这股力量瞬间冲垮了他双臂凝聚的所有蛮力,震得他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淋漓!整条手臂的骨骼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呃啊!”巴图鲁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闷哼,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向后一仰!

但这仅仅是开始!

孙青霞并拢的双指并未收回。就在点中刀锋的瞬间,他的手腕以一种肉眼无法捕捉的幅度,极其玄妙地一旋、一引!

嗡——!

那柄沉重的鬼头大刀,竟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又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完全脱离了巴图鲁的掌控,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刀锋所向,赫然是巴图鲁自己座下那匹神骏黑马的马颈!

“不——!”巴图鲁目眦欲裂,发出绝望的嘶吼!他想要撒手,想要控马,但一切都太晚了!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利刃入肉声!

鬼头大刀那宽厚沉重的刀锋,在孙青霞那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引之下,竟如同切豆腐般,轻而易举地斩断了黑马粗壮的颈骨!滚烫的马血如同喷泉,冲天而起,在血色夕阳下泼洒出一片妖异的猩红!

“唏律律——!”黑马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悲鸣,庞大的身躯轰然向前扑倒,将马背上惊骇欲绝的巴图鲁狠狠甩飞出去!

巴图鲁如同一个巨大的破麻袋,在空中翻滚着,重重砸在数丈外的砂砾地上,溅起一片烟尘。他挣扎着想爬起,却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显然已被刚才那股诡异力量的冲击震伤了内腑,一时竟动弹不得!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方才还喧嚣震天的戈壁滩,此刻落针可闻!只有风卷沙砾的呜咽,以及那匹无头黑马尸体旁汩汩流淌的鲜血声。

数百沙匪脸上的狞笑彻底僵死,化作了无边的惊骇与难以置信!他们如同被集体扼住了喉咙,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死死盯着隘口前那个依旧云淡风轻的青衫身影。

两根手指!

仅仅两根手指!一个照面!点刀、引刃、斩马!一气呵成!

他们之中武力最强横、凶名最盛的巴图鲁,连人带马,一招败北!如同蝼蚁般被随手碾翻!

这……这还是人吗?!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的恐惧,如同瘟疫般瞬间席卷了每一个沙匪!他们握着刀枪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座下的战马也感受到了主人那深入骨髓的惧意,不安地打着响鼻,向后挪动着蹄子。

孙青霞缓缓收回了右手,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片尘埃。他的目光依旧平静,扫过那片陷入巨大恐慌和混乱的黑色潮水,声音清冷如故,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严:

“还有谁,想试试我的‘买命钱’?”

这声音不高,却如同九天落下的惊雷,狠狠劈在每一个沙匪的心头!

“咕咚……”不知是谁先咽了一口唾沫,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恐惧如同疯狂滋生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了所有人的心脏。巴图鲁还在不远处的砂砾中痛苦地抽搐、咳血,那匹无头的马尸如同最刺眼的警告。眼前这个青衫年轻人,根本不是他们能理解的范畴!那是妖!是魔!是来自地狱的煞星!

“跑……跑啊!”“鬼!他是鬼!”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叫,如同点燃了炸药的引信!

轰!

数百沙匪的意志瞬间崩溃!他们再也顾不上什么财货,什么面子,什么巴图鲁!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们惊恐地怪叫着,如同炸了窝的马蜂,拼命地勒转马头,朝着来时的方向,亡命奔逃!

场面瞬间陷入了极致的混乱!人挤人,马撞马!自相践踏!惨叫声、马嘶声、怒骂声、哭喊声混杂在一起!方才还气势汹汹的黑色潮水,顷刻间土崩瓦解,化作无数道仓皇逃窜的烟尘,消失在茫茫戈壁的深处,只留下满地狼藉的蹄印、丢弃的破烂兵器,以及那刺鼻的血腥味和滚滚烟尘。

夕阳如血,将最后的光辉泼洒在这片刚刚经历过短暂却惊心动魄杀戮的戈壁上。

孙青霞依旧静静地立在隘口前,青衫在风中轻扬,纤尘不染。他身侧的白马,低头轻轻蹭了蹭他的手臂。他抬手,轻轻抚摸着白马的鬃毛,目光投向那些沙匪溃逃的方向,深邃的眼眸中,映着如血的残阳,却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看透世事纷争的淡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寂寥。

他缓缓转过身,不再看那片混乱的战场。视线投向东方,那是关内的方向,也是他此行的归途。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赭红色的砂砾地上,孤独而挺拔。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却急促的咳嗽声从不远处传来。

是那个被甩飞出去的巴图鲁。他挣扎着,用那柄沾满马血的鬼头刀勉强支撑起半边身体,脸上沾满了沙土和血污,铜铃般的牛眼中,凶戾之气早已被无边的恐惧和痛苦取代,只剩下一种濒死的浑浊。

孙青霞的目光淡淡地扫过他,如同扫过一粒尘埃。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补上一剑的意思。只是牵着白马,迈步,准备绕过这片狼藉,继续他的行程。

“等……等等!”巴图鲁用尽力气嘶喊出来,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你……你到底是谁?!”

孙青霞的脚步并未停顿。

只有一句清冷的话语,混在戈壁呜咽的风中,清晰地送入巴图鲁的耳中:

“江湖过客,孙青霞。”

声音落处,青衫白马的身影,已踏着如血的残照,消失在隘口狭窄的通道内,只留下身后一片死寂的战场,和那个重伤垂死、眼中只剩下无边恐惧与茫然的巨汉。

刺骨的寒意如同冰锥,狠狠刺入骨髓。

孙青霞猛地一个激灵,从那段滚烫如烙铁的记忆中挣脱出来。眼前依旧是茫茫的、无边无际的雪原。狂风卷着雪沫,狠狠抽打在他脸上。怀中的丫丫似乎被颠簸惊醒,发出了一声细若蚊呐的痛苦呻吟。

他低头,看到自己紧握着“不悔”剑鞘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剑鞘冰冷依旧,然而就在刚才,在那段回忆最炽烈的瞬间,他仿佛真的感觉到,有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暖意,顺着剑柄,传递到了他近乎冻僵的手心。

是错觉吗?

他艰难地抬起头,望向北方。巍峨的雪山轮廓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沉默矗立,仿佛亘古不变的巨人。风雪似乎小了一些,灰暗的天际线上,透出了一线极其微弱的、鱼肚白般的曙光。

就在那微弱的天光与无垠雪原的交界处,孙青霞的视线,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恍惚间,似乎又看到了那个青衫落拓、白马如霜的年轻身影,正踏着如血的残阳,从玉门关外的滚滚黄沙中,孑然走来。

两个身影,在时空的两端,隔着二十载的风霜雨雪,隔着生死的距离,隔着阿木那单薄却决绝的背影,无声地重叠在了一起。

剑鞘冰冷,掌心却仿佛还残留着那丝虚幻的暖意。

孙青霞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将怀中的丫丫搂得更紧了一些,拄着那柄名为“不悔”的长剑,再次迈开沉重却无比坚定的步伐,一步一步,朝着北方那片微露的曙光,蹒跚而去。

风雪依旧,前路茫茫。但手中的剑,心中的火,未曾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