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二月最后一日里,欧阳方已伏了法,在迦仙驿里的怀德大师却也痛苦万分。他的弟弟阿庄,比他机灵、比他受重视、武功、应变比他好太多太多,老爹在的时候一直说,庄儿好,庄儿像他,可是像他有什么用?魁梧英伟的老爹死在了狱里,灵秀轻捷的庄弟,连尸首都寻不见。奇为军知道必死,在狱中撞墙死了,明明他就是暗害小庄的人,他也亲口对施将军招供了呀!可他为何不肯说出阿庄的尸首何在呢?阿凌亲自找到了怀德告诉他这个结果,怀德也不掩饰他的伤心,迦仙驿熟悉的房间里,怀德和尚靠着阿凌的肩膀,在房中的小桌前一面并坐着,两人一起发了一会子呆,‘大师’歪着头靠在阿凌的肩上,苦笑道:“佛家有佛家的虚妄,没轮到自个儿的时候是谈谈禅语就能开解施主,令你什么‘如净琉璃光彻’,轮到自个儿了,我…我这个大师要你来开解了!我以为我至少能见他一面,哪怕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匪人,至少他是活着,我还能看见他呀!啊…弟弟,我在这世上最后一个血亲…他也没了…他才二十五岁!他还没有娶媳妇啊!”
二十七的怀德像个小孩子,呜呜的哭了一阵,他锁着浓浓眉毛,抬起湿漉漉的长睫,那秋水般明眸瞧上阿凌——阿凌也是一肚子心事,根本无从开解。他问怀德:“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去龙都,明年考武举。我也想过了,守着松云寺是为了看见欧阳方的下场,现在看到了,弟弟也没有了,我…我准备向前去闯闯,看看我还有没有别的路!”
“好…阿端,你是大师,果然豁达。我呢…我欠佛祖的账,可能啊,佛祖不会让我活到明年…不过,阿端…你还是要去的!我一定会尽快选出最圣明的新皇,你在他手下一定能有大前程的!”
“前程云遮雾锁,谁又晓得呢?挡在我前头的,若是武功高手,那是天经地义;若是人情世故,也是命该如此;若是天意偶然,也是时也命也,反正一切看开,柳暗花明才是路啊。唉!新皇过后还是新皇,哪个先帝开始的时候不是新皇呀?阿凌…贫僧现在做和尚,还是可以开解你!施主…你那肩膀借我靠一下,让我把泪倒回去……”
怀德努力了半天,可当他抬头坐正的时候,眼泪还是掉下来了,他吸了几下鼻子,沉着声道:“你自个儿事儿还没做完,可别急着选什么新皇!坐上这个位,可以帮很多好人呢!这是天下最大的造化!千万别急着丢了,叫自个儿临了后悔!阿凌…再说了,天下又有几人,可以活着见那么多位龙座上的人呐?一世里见一位已是奇缘,贫僧呢?我得以靠在你肩上泪沾御衣,还得以与你朋友论交,那是奇缘中的奇缘,这许是我当了二十辈好人才换来的‘正果’!你要累我丢了‘正果’,也是罪过呀!我来这儿之前,我已极虔诚的用血给你供齐了49盏灯,从头又给你补了49遍经。佛祖收到的大愿经和命灯是只多不少,天下分为诸国,皇帝甚多,贫僧的朋友却只有你一个!你也不能负了我呀。”
“好…不选…先不选…我还有好几件大事没了结呢,也不敢托给别人…阿端,我争取在金殿上再见你…若不能夠…也没关系……”兆凌眸中含情,勉励涂端道:“待你平复了心绪,就一路和我回去,去我府里见见秋辰先生,你俩把事儿说开了,免得一辈子误会,白白留了心结。你在那儿备考,我也好时时想法子找你们,或是溜出去看你们,这样我才开心,说不定还能活得长久些呢……好不好?”
“好…我答应…你现在这样,习武是想也别想,但是,你还可以和我学刻石、刊碑之法。那和琢玉之法又不一样,讲究粗细收放之度,同样也有养生之功。我比你小三岁,你也要以师事我,可好?”
兆凌抚了怀德的背,甚是期待,他十分恳切地应承道:“好!…我也答应…明日我会齐潇王人马,就要回去了…阿端…我在龙都多等你几日不妨,你定要来啊!”
至此这寸心珠的公案虽结,故事却未了。这寸心珠究竟有何妙用?后来还有什么《腾龙史志》略过的佚事?这拘魂瓶又是何物?毕竟后来如何,容下文再叙。
且说潇王的人马次日珊珊来迟,兆凌一行人会了潇王人马,回转龙都而去。回都之前,阿凌还不忘去上了那秦渊、香芷和那金橘姑娘的坟,摧心摧肝的哭祭了一回,盘桓了大半日才恋恋不舍辞去。只看看他那诚心伤怀的样儿,只怕铁石心肠的人也要落泪呢。那怀德大师料理了其弟的后事,果然按阿凌的交待奔去他那眷花王府,果然见了喻秋辰,二人将过往疑窦一一理清,再无嫌隙,怀德便真的留在府中寓居备考不提。
秉德大师留在宫里由显达医治,但中毒太深,显达却医他不好。阿凌还在路上,接了显大夫的传书,心急如焚,在无花驿歇宿时,便飞书一封,请了自个儿原在眷花王府认识的朋友薛春冰医师,带着他手书的信进宫去照料秉德。谁知薛医师真是圣手,用了几剂药就救醒了秉德——面部消了肿,渐渐人也复了原,可说是:褪去乌云露真颜,今日才识辛维田。阿凌没到龙都,得了这好信儿,立马决定封薛春冰为御医,赐了府宅,让他挂职宫中,但仍可出诊民间、秉德彻底复原之后,也一样如此!谁知正因如此,伏下隐忧,后来引得显达辞朝,这是另文后话,这里暂且不提。
别人不提,这大队到了龙都,兆凌却也下了决心:他要和小鸳“好聚好散”!他病到如此,自然不敢再奢望一世相守,可是,片刻相聚也是煎熬啊!与其叫她见我一日一日衰弱下去,最后在纠结中慢慢的疏远厌弃了我,还不如隔远些,不见不想,各自将养着,也就不伤心了吧…或者,等她心疼想起我时,我早已不在了,她念及我如今的决绝,想到我绝情去子的旧事,肯定厌我恨我,那恨意冲淡伤悲,她也可以更快走出来,不至于心伤不愈,心病转沉吧?
阿凌把了小鸳的手,眸中依然是贪慕,而口中却是敷衍:“小鸳…你先回家…我回宫里去呆着…有天下最好的药,一定还能拖得一时…我便把李荫那些事料理妥了,再亲自瞧着选出了新皇,和新皇谈妥了搭救姐姐等人的事儿,再有…我还定要等到得胜的信儿,我就是不信…我不信惜花哥就真的不在了…小鸳呐,咱俩先分开一段儿…等我了结了心事,自然回来…回来看你……”
阿凌一直将小鸳送到了眷花府门口,还把小淞儿也一并交给她了——这是暂时的决定,小淞儿最后怎么办,阿凌还要想一想!
然而,阿鸳却没有回家——可怜的小女子,她回家安慰了老娘几句,告诉她,自己与阿凌已经和好了,现在回宫里去守他!刘夫人丝毫没有怀疑,把小淞留下带好了,那小鸳简单收拾了行装,然后连夜去了高越山,去找宋师太安身——我就不信他不后悔……他现在这样儿,我得想办法守他呀……
世事难料,兆凌这般怀着幽恨浓情暂时抛离小鸳,却也引出这:寸心珠别有妙用,拘魂瓶暂锁愁魂,拜国师全无君威,奏神曲力挽沉沦。
这段“拘魂瓶”的故事,先自这卫流光说起。流光眼见兆凌和小鸳并肩而行,远远的望见自家的府门,两人明明眼里全是泪,却又扭捏着分开——二人一东一西,不再相顾。流光想起了他的亲哥流云。流云曾经教过他读诗。流云说,薛校书写的《十离诗》即为男女之间最典型的相处方式,而男子于女子而言,最大的在乎在于珍惜。女子好比是宝珠、爱犬、鹦哥等十种东西,男子则为其主人。只有获得家主的恩寵,女子的生命才能有价值!阿光对于这一点却不大懂,但他好歹听进去一点:薛涛薛校书是大才女,见识自然是不凡的,连她都承认女子于男子是依附关系,这应该是不错的。可阿凌却说,夫君不是女子的全部,没有夫君的助力,女子也要尽力好好的活下去。所以他见了香芷的结果痛心不已,所以他今日就狠心抛下了鸳嫂子?但,阿光也清楚,阿凌是爱极了嫂子的,该是极珍惜的啊。怎么现在就急着丢呢?阿光也想不明白,他也懒得去细想,他只管按着前言去玄英观找林清月。
清月真的有法子可以暂延阿凌的性命。她说,她唯一的办法就是以毒攻毒——用灵雀引之毒来暂压珍琇石之毒,可是以阿凌的性子,他怎么肯用她的腕上血?但是清月还说,她自有法子,她只是在等一个日子——她师傅广兴子道长书里提到的一个明月之夜。清月告诉阿光说,等到这个日子,卦象就会转为吉祥,什么都会有转机的。
月亮每日好好的挂在天上,究竟哪个才是老道长书上说的明月夜?这个女道人神叨叨的,说话究竟可不可信呢?满心热望的卫流光有些灰心丧气的离开了玄英观,但,他也发现了一点:冷屏、怜霜等八位姑娘,在玄英观真的过的不错!她们眼里有光、人也有活力,一个个不再老气横秋的,而是活泛开朗,似一朵朵春花般开在了清月的身边,那一袭蓝格道袍也隔不了她们的那份不羁,这几个姑娘,不一样了。看来,忠义的这个师叔林道长是真有道行,那么,她说的那个月明之夜,究竟是哪一天呢?
流光已来不及去细想了!因为,刚从迦仙州回来的兆凌和被关府中二十多天的李荫国师,在此时是彻底对上了。
李荫是妒女津一案最直接的责任人之一,又是腾龙历朝以来数得上号的大赃官,按他的罪状,要斩他似乎是理所应当。但是,谁也没料到,当阿凌在朝上将李荫的罪状传视众臣,声称要法办李荫的时候,反对的声音比以前诛杀欧阳值的时候还要大!
李荫今年48岁,当官已有二十二年,可是他当国师的时间只有七年,之前他一直在惜花的老家叶家镇一带的几个小地方调来调去,历任了数次县官,虽有盘剥百姓之事,却怎么可能积下如此巨额财产?那数目,可相当于干国师一百年才能得的俸禄呢!诚然,他在郁高倒台后的数年时间里,确实是先帝书君爷的二号红人,可他并没把着什么重要衙门,先帝也并没有对他言听计从,好像也不至于能捞这么些昧心钱吧?但,真金白银在宋大人的账册上记着,在龙都的府库里放着,大家又不得不信!李荫百五十来斤的身子,在二十多天里瘦到只剩九十来斤——他也钻密洞想跑,被守卫抓住又塞回家里。宋大人害怕,跟到李家把李家连同这个洞在内的四个狗洞都给封严实了,李荫的家人被宋大人下令分别关押,李荫被居家看押了。
保李大人的众臣,这回没上联名信,他们是怕按名抓人把他们自个牵进去!可他们保李荫的理由也很足!李荫是大功臣之后,家族有金牌护身,这是最大的理由。另外,众人见欧阳驸马倒了,便替李荫把责任全都推给欧阳方,说李荫提出卖参换银之法,是为解朝廷军费燃眉之急,所干的恶事完全为了包庇欧阳驸马,说得李国师比窦娥还冤呢!除此外,还有一项大理由呢!尚青云老大人指出,李荫是书君皇帝红人,其姑父更是被敌寇所掳,现已殒命,实属功臣。(席丞相是为什么会去探日海?桑日人又是怎么来的?谁还提那个呀!)还没上位就“戗害”先帝爱臣,是“不明之举”。最后,还有一个大伙没写的理由:李国师人缘很好啊。李国师是从底下一次骤然升上来的,他是眼见着席鹰丞相是怎么一步步干到权势薰天的,郁高又是怎么败的,所以,他一样样学过来,一步步笼络亲信、打压异己,他两手都玩得极好——被笼络的,自然说他好,那被打压的,也不知背后的暗刀竟然是他,都恨着席丞相呢!
但没几天,朝里的声浪暂时又平了下去。这可不是阿凌放弃了处斩李荫,而是李荫,他病得快死了。他在那留给他写罪状的本子上用血和墨写下了他的哀凄之言——一个字也没招供罪状,却字字血泪,每个字都是对家人的牵挂和眷恋!他忏悔先时爱赌,把大娘子气死了,又忏悔没陪二娘子回家,导致二娘子爹妈过大寿失了面子,又忏悔娶三娘子的时候聘礼给的太少了,他说娶三老婆的时候,他的钱还是干净的!他还写自己“最对不起小娘子”,娶你没多久就害你坐牢!他有两个女儿,他个个心疼,殷切希望她们别被连累!最后还有个小儿子,李国师是希望他无论在哪都好自为之!他写罢,眼泪滴到了本子上,洇开了他的字迹——
见了这洇湿的字迹,阿凌的心又软了。他吩咐宋大人,撤掉了李府门前的守卫,又吩咐允许给李国师请医看病——问斩是一码事,看病又是一码事——“李大人要伏法,但他还是自个儿,是一个人,是人就有权看病。”
那么,李国师完了?他在家被囚等死,最后仍被斩了头?不,他的命,还长着呢…对他而言,所有的转机,在于那一个月明之夜。
这一晚李国师伤心绝望地躺在床上,他的旧友张太医替他看病。李荫一伸手,重重地按住了张太医的手:“老张!替我找找秦国公,他不能不管我呀!老张!秦国公是你的家主,我知道,就是他派你来的!咱们一向交情……”
张先生极不耐烦地扔开李荫的手,撇嘴道:“李大人!不为交情我会来啊?我来就是告诉你,大人,你千万别招出秦国公!不然的话,您家二小姐和二姑爷的前程…您可得掂量一下呀!”
张医师一甩手走出了国师府,李国师“呜呜”的哭了一阵子,忽然,李荫透过模糊的泪光,看到了一个不起眼的瓶子——这个东西太不起眼了,以致于抄检财产的宋大人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它!它是一只小的不能再小的长颈细口扁圆腹的小瓷瓶,它看起来酷似一只寻常的可插一枝花的小花瓶,只是比那还小一点;白日里它通身是紫蓝色的,随着一日的时辰变化,它的瓶身颜色也会不同,入夜后,瓶身先变为荧绿色,子时的时候,会由深黑色渐渐化为妖异美丽的银白色——亮得摄人,所以国师嫌它夜里碍着美梦,就把它丢在牀边,拿灯纱罩着。这个小瓶子,还有一个与众不同之处:它的瓶口有一个瓶塞,不是木制的,而是玉的!那玉很奇怪,顶上有个黑白八卦之形,而且卦象也会变——随着日月交替而变!
“唉!”李荫重重叹息了一声,他十分无奈地想着,眼泪不觉就如决堤之水般灌下来了:“郁高!你坏事的时候,留下的那本宝书上有那条拘魂口决,可对我有什么用呢?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我今天也明白了。秦国公,你也不是好东西…皇上…您还是仁义的…唉!我都要死了,你还准我找医生…兆凌…你也是虚伪吧?你不想我死,别杀我呀…你不杀我,我可以举发至少十个人,包你立刻凑满军费啊!……我死定了…死定了啊!呜呜呜……”
李荫没有料到,就在阿凌撤去软禁兵卒的这一晚,腾龙画圣、大驸马叶惜花公子在雪戟国蒙难归国,带着兆猗太子的太子妃李照真,找到了李荫的府邸!
李照真是李荫的三女儿,但李荫不疼她,甚至连写绝笔书的时候,也没把她算在内。因为,她不是李荫亲生的,她是李荫的姑父席丞相和先帝的妫皇后私/通而生的孩儿!这是李荫和姑父的纽带,但也是李荫绕不开的耻辱!
惜花驸马好言要求李国师收留照真姑娘的时候,李国师竟然还摆架子,先是怎么也不肯见真姑娘,后来不敢得罪惜花,心不甘情不愿见了,他想起姑父席丞相已倒,自己也危险,不禁气不打一处来,当面口出恶言,说出了李姑娘身世真相,赶走了李照真。李姑娘负气而走,惜花郎对李荫极为不满,自然要出门去追赶李姑娘。可正在这时,原本病得只剩一丝两气的李荫陡然精神起来!他终于想到了一件事:那就是眼前这个人——叶惜花,这人可以救下自己的命!李国师冲下牀榻,双腿打颤,一下跪在了叶惜花脚边,道:“驸马爷!我李荫错了!我大错特错!真儿…再怎么样也是我养了十八年的人呐,我方才那些都是气话呀…我哪能不疼她呢?”
惜花郎——此刻,多时不见,李荫抬眼瞟一眼惜花,只见他那倾世容光,与当年在叶家镇未成名时是一般无二,这个人,怎么一点不见老呢?还是生得这般俊!七年呢,他是真有妖术,驻颜如神呐!如此看来,郁高当年请云平子用收妖拘魂瓶对付眼前这个人的事儿是实有其事,而现在要保命,只有用好眼前这个俊哥儿!
李国师心里激烈地斗了一回,跪地把住了惜花的腿:“驸马爷…救命…救命啊!驸马爷,您当年在叶家镇,我是第一位赏识你的人!你还记得吗?我是一早就来求你的画的人!你那幅插瓶牡丹,我一直收藏着,这是我家至宝,只可惜,现在已被宋大人通通抄走,再不能算是我的了!驸马爷,我不幸,卷进妒女津翻船案中,皇上认定我是罪魁,非要斩我呀!我犯了死罪,已没活路了,还望驸马看在当年求画的情份,为我周旋一二吧!”
惜花淡然看了一眼李荫,道:“国师,不要说咱俩没有情份,当年我画过好多好多画,却从没主动收过一文钱——我只想交朋友!而你呢,李大人,我给你的画,实际上是断枝牡丹,其实也暗示你靠谄媚之术官运不长——牡丹断枝,妍丽不长啊。李国师,李姑娘是你的义女,你不该绝情轰她离去!而这案子,你该受何刑罚,当问你自己的所为!惜花绝难为你开脱!不瞒国师,因私废公违心替人讲情之事,惜花是决计不会做的,在下不会给国师您说情,也不会给任何人说情的。”
李荫听了这话,只觉得哭笑不得!他抬起已瘦得稍尖的脸,眯起那双眼皮的、虽小却锐利的一双眼,他皮里阳秋地叹了一声:“唉!驸马爷好狠的心肠!我知道你我情份浅薄,哪有什么情可讲呢?再说了,驸马爷眼高于顶,平素李荫又怎能巴结得上呢?可是您细想想,我若给皇帝一刀问斩,我那些可怜无辜的家人可又怎么办呢?驸马!您辛苦救的真儿姑娘,可就更无依无靠了呀!我但凡还有别的办法,怎敢劳烦驸马您呢?唉!偏那代理的皇上,满世界里只信你一个人的话。我若不握你在手,在今日这等劣势下,如何才能保命呢?”
“李国师!凌弟是个善良仁爱之人,我最了解了。你若未犯不赦之罪,他决不会害你性命。你既已犯大罪,就该自行承担。国师,事到如今没法子,你莫拉扯惜花,你自行珍重吧。”叶惜花翩然转身,月白轻袍飘起,甩下李荫,转出屋外,回头朝着落魄国师拱了拱手:“国师,惜花想不到,最后一回看见您这位故人,您竟是这个样儿。惜花实在失望,可惜叶某是不能帮您的。惜花告辞了。”
“哈…哈…”李荫望着惜花的背影冷笑一阵,斜乜了惜花一眼道:“花妖仙鬼…你不知来处,没有去处,一身是谜。可郁高和云平子在国师宝书上写的批注早已卖了你!想不到啊!你是我救星啊!现在你灵力充沛,拘魂宝瓶不是你对手。郁高当年就是这么失败的!可是,待你灵力衰微之时,纵使你逃到天涯海角,这个小瓶子也能收了你啊。只要我收了你,那皇帝还敢杀我吗?!到时候,腾龙国恐怕再没人动得了我李荫了……”
李国师在家中的囚室里打着保命保家人过好日子的如意算盘,可阿凌在这个月明之夜接到了清月的信。
阿凌在接信之前一直在寝殿里思念着小鸳——又分开了三天,三十六个时辰,这三十六个时辰他干了什么?什么都是老一套:前儿早他到了演武场,得知了忠义因为练兵辛苦今天当众昏倒了——他急忙放了忠义的假,却听到了一个更坏的消息:桑日新即位的无仁国主,更为苛待掳获的众人,姐姐在那儿一定是度日如年!可是,现在的腾龙国,贸然二次出兵却万万不能!忠义流着泪告诉阿凌,我们的装备、武器已多年没半分发展了,连长刀的打制技艺都比桑日差好多!铠甲的硬度更差,粮道的修筑也需要时间……总之,凑齐了军费,也未必能打过去!忠义坚决不愿放假,他在那苦苦支撑着,军士的信心很足,可怜的何忠义却知道底牌,他有多伤心啊!同样彻骨伤心的还有阿凌,天知道他内心有多焦急!人人可以等,甚至有些没有家人被掳的大臣还不停地唱反调,可是阿凌却等不了——他那身子,就如江潮浸润江中的礁石,那潮水时时刻刻的拍打,看似无妨,实则在不知不觉中,那礁石侵蚀风化,到了此刻,早已面目全非,不堪摧残了。可是,焦急没有用,心事也不能说,准备不充分,说了也没有用……
昨儿晚上在寝殿里,他打发文儿去歇了,殿里明明没人呐,他却分明听见有人在哭,侧耳细听却又没了。他不信自己病到连耳力都不行了,披了雪狐裘出殿去找,却在殿前华表旁边找到了火儿这只小狐狸——阿凌拥着它想,它那眼角有好多泪,一定是饿了,身上也脏脏臭臭的,肯定是文哥忘了给它喂肉吃,还没给它洗个澡吧…“走吧,小狐狸,肉没有,咱们到殿里吃点心吧!然后呢,我们进内殿去,我给你洗一洗…然后…唉,你别抖呀…我不会剥了你的皮做狐裘的……别哭…你也太冷清了,对吧!过几天给你换个热闹的地儿呆着……”
今儿夜里,他又鬼使神差的信步走到正宫门口,他那自题的“携鸳宫”牌匾前。前年年底他一入宫,第一天就写下了这块匾,他还告诉留下的文哥儿,要是他回不来就立马把匾烧了,对谁都别提起!现在他回来了,可只回来了半个人!一个如风中残焰般的人,有什么资格谈什么“鸳侣相携”呢?
“但,我却不烧,不到身死,坚决不烧!要是连这点子盼望都没了,活着没趣!我不烧,也不能叫人看见,看见了这个,一定会有人笑我自不量力、不识好歹…或许那些个人,连小鸳也一起笑进去了,笑她没有眼光,白白被我惦记了,只能辛苦一场,白惹相思孽债,将来却是一场空!终身全搭上,到头却没一点着落,亏透了!还有小鸳她自个儿,她要是万一跑回来,见了这匾,和我一样犹豫起来,一时痴心又回来守着我,这辈子心里存下我这人的影子,那…等我人走了,却还桎梏着她的感情,那比要她守贞还糟呢!不行…不行……”
阿凌又优柔寡断地把那正宫的牌匾看了一看,叫徐老的徒弟在上面蒙了三层红绒布,然后,他藏了一肚子心事,失魂落魄地离开了那里。
他踏着一地清辉,三月天里裹着惜花给的狐裘缓缓的走在前面,碧鸳悄悄的走在后面:匾上的字,她瞧见了。
而且阿凌不知道,昨儿夜里,小红狐的眼泪也是为小鸳流的。昨日夜里,小鸳从高越山上下来,找到了呆在殿外不走的文哥儿。阿文拉她进了协德殿,给她看了那张留了一大片墨渍的画,还有那些藏起来的“鬼画符”——那一双双的眼睛,一定是映出了他俩过往好多难忘的瞬间。反正阿鸳从文儿手里抱过火儿就哭了,她说是在外头给夜风吹的,说着她越哭越伤心,撇了叶文就往寝殿走去…可是殿门就在咫尺之间,她却没有进去,她把从山上带的那些自己亲手做的,阿凌喜欢的点心,赌气似的一块块塞进了火儿的嘴里。然而火儿看着她的泪眼也开始哭了…两个轻轻的哭声叠在了一起,她丢下火儿就跑了……
但是,昨日他俩隔了一重殿门,而今日夜里,阿凌却又要跑了!原来,他刚从正宫门前回来,文哥儿来找他,告诉他,清月道长给他留了信,方才那怜霜姑娘连夜来送的。“林道长说,你一见信,就知道了。”
阿凌颤着手打开了信,接着他破了天似的哭了一场,向着那薄薄的纸又呕了一大口鲜血——那血红得分外刺目,文哥看得心里慌起来,还没来得及反应,只听阿凌疯了似的喊道:“快…文哥儿!给我找最快的马,把显达和薛春冰他们都叫上,文儿,你再把刚好的秉德大师也领过去!赶紧去玄英观,快点!快点啊,迟了就晚了!”
“阿凌,你莫急!怜霜留话说,林道长让你自个儿去,别找太医去烦她。她自己早定了治法,若没用,那便是天上金仙下来看也不管用的。”
“胡说!她那妖道!她都毒气攻心了,到这会儿竟还是刚愎自用!你别听她的,听我的!”阿凌疾步往外面撞出去,“等着我…清月…对不起!我到现在还没帮你找解药…对不起你…实在对不起……”
阿凌往外跑出去的时候,小红狐自他龙案上蹿下来,案上一个黑乎乎的木头雕的小东西落在了地上。火儿叼住了阿凌的衣摆——他进殿时刚脱去了狐裘,只穿那件鸳儿改的夹绵墨绿袍子。不是他不冷!只是他觉得当着狐狸穿狐裘,会吓着它的。阿凌捡起了那个黑东西,他那绝美的眸中又有新的泪光涌动,他若有所思地把那木头东西也带在了身上。那小狐狸放了口,看着阿凌手里的黑东西发怔,嘴里还是呜呜的哼着,紧紧跟着他到了殿门口——阿凌心里一烦,抱起它来,道:“快,不用马了,这姑娘怕是不好了…我怕我太慢赶不上啊!换宫车,你亲自上,要快些呀!叫张爷爷去太医院,把薛春冰等全班太医全拉去观里…一个也别躲,全都给我去!”
文哥儿这下也想不通了,也许,鸳姐姐在阿凌心里也不是独一无二的,要不…这个坤道,他才认识了多久啊?怎么听了她的消息就这个样子呢?唉!
李国师转念头要用拘魂瓶,而阿凌带着火儿去找林清月,这两件事很快会有想不到的联系——这一个明月夜,虽然并不是广兴子书中说的那个月明之夜,但却的确是这一切的开始,而这拘魂瓶的故事却在从这夜开始,到那夜收结的4个多月里,这个揪心彷徨的故事,史志上一笔略过,但却留在了野史小书上,作为最奇幻的故事之一,久久被人传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