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腰乐队

我愿意奉上全部赞美词汇,并始终钟爱的国内摇滚乐队,大约只有腰乐队了。他们低调沉默,音乐别样动人,首张专辑《我们究竟应该面对谁去歌唱》,听着像尝到海浪在口腔里翻滚的姿态,还透着股海水的咸与苦。他们在四年前发布的一张专辑,则以绵白糖般的旋律,海盐般的质地,唱着种种人生、生活的阴暗面。

听他们的歌,我好似在咀嚼夏日里馊掉的米饭,泛着诡异的甜,让我想起米粒的变质,不是米粒的问题,而是变质背后环境的阴谋。

第一次听见腰乐队的歌是九分多钟的《世界呢分钟》,这支歌收录于他们第二张专辑《他们忘了说摇滚有问题》中。本在无意识中听电台,却被主唱开口的第一句镇住。“我很想把对乐观的理解,深深地插进你的喉管。”主唱用那近乎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带着无奈的悲情摩擦着我的耳朵。把乐观插进一个人的喉管,一句多么直接有力,带着个人极其强烈的意志的话,想让另一个人有乐观的理解。起初我被这样的歌词所打动。

接着听下去,发现整首歌前面一段几乎是一种介于念白与唱之间的状态,背景音乐清淡,几颗钢琴音符跳跃出现,而后他轻声哼唱一小段,加上吉他重复的轻声扫弦。

这是我第一次认识腰的音乐,在那个当下我立刻爱上了他们的音乐。一共500余字的歌词,布满了整首歌,带着诗意的批判和深沉,传递的情绪,远比一支直接质问、奋力批判的歌,更能将人的眼泪打出来。主唱唱歌时更以一种调侃的方式,加重某一句歌词中单个字的声音,或用粤语唱出无心睡眠。平静带着玩笑式的唱完这首歌,却是如他所唱的一样,这是世上最难的一曲悲歌。

循环这首歌一整夜的我,不忍睡去,查看腰乐队其他专辑,发现首张专辑的名字就足以吸引人:我们究竟应该面对谁去歌唱。这是一张你且无须去听,便能感知到这是一个认真纯粹的乐队,真诚而无力地发问。当绘画的某种记录功能可以被摄影、视频所替代,当文字在图像面前逐渐失掉力量,当万千种音乐形式被创作出来,我们究竟应该面对谁去创作,应该摒弃形式上的突破,认真思考我们应该画什么主题,谱怎样的歌,写些什么。腰乐队的问题,一个值得深入探讨,需要不时自问,却也似无解的问题,提出已足够显示其认真做音乐背后的诚意。

那晚过后,我找来腰乐队的其他专辑来听,发现首张专辑中有潮湿的气息、异域风情、实验性的创作。第二张专辑中的一支歌有137个人声采样,为献给1979年某场战争所有阵亡者的歌,这使得他们注定是特别的。到了2014年腰乐队发行专辑《相见恨晚》时,又给人另一种感觉。初听第一首歌,黏腻腻的,甚至有飞扬的口琴声,还以为他们变了,不再愤慨,不再说那些无解的问题,却发现这是他们的游戏,故意用甜腻的编曲,来制造轻盈的假象,给人错觉。正如,《我爱你》这首歌中一个“爱”字未曾出现,而是唱着:“今天我要举杯,喝醉那,所有的魔鬼。关于人生,我曾为你,我为你们,捏把汗。”与之前的专辑拥有相同的内核。

腰乐队始终像先以沉默着悲悯,小声地低吟,再到迸发出仅剩喉音的沙哑情绪,自说自话地与这个世界抗争。他们深知执拗也拗不过命运或现实,于是唱着这世上最难唱的一曲悲歌,而这曲悲歌恰好被我们所听见,这曲悲歌刚好又是我们共同的悲歌。

现实举步维艰和生命的意义是我们永远讲不明白、绕不过去的话题。所有人一样地贫困,物价高是所有人共同的敌人,却有对比一件外套价格和对比一碗米饭价格的不同。男女是一样的人类,传统与偏见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也有披着男权女权表皮呐喊与不卑不亢承受的区别。为了什么而奋力拼搏的问题是我们所有人的问题,可即便腰缠万贯,你也无法替好友解决与原生家庭和解或无法远走高飞的问题;无法抱住每一张为生活变形的脸,祈求环境带着仁慈和诗意;更无法奢求文艺复兴的土壤。

你无法真正理解生活,不知与什么抗争着。十几亿人在人群里,撞不见十几亿人的悲苦。社会问题永远是社会学的问题、政治的问题,也可以是摇滚的素材,却不是摇滚的问题。摇滚可以怒吼、呐喊、反对、责备、隐射,终究改变不了什么。正如人和人永远不可能真正感同身受和相互救赎的。可还是得有人站出来啊,用最平和的愤慨,最刻意的笑容,对社会致以最戏谑的问候,歌唱甜到发黑的焦灼,我们共同的不安。你能听到吗?那个叫“腰”的乐队,来自云南邵通小城的声音,那来自人间四面响起的细碎的咀嚼声,来自血肉尽失、骨骼摩擦骨骼的绝望。我听到了,可我是个软骨头,始终不知道谁才是生活中的硬汉。

让你在麻木与焦虑中再次想起那些无解的问题,这样的腰乐队,让人清醒,很难不爱。就像听腰乐队的歌,无论如何你舍不得丢掉他们晦涩的歌词,歌词内贮藏着沉重的负担和发问。

诗意的批判歌词,柔软中见犀利,又有仿佛嬉皮笑脸中诉说的深情。组合起来的歌曲,不是直接而热烈的抨击,亦非全然是诗歌的质地,却让你沉浸,听着歌曲时无法同时做其他事情,走在路上你或许会突然停下,忘记自己要如何行走,去向哪里。回过神来,你的共鸣感深入,热泪盈眶。

如今的腰乐队早已不再,以寸铁乐队的形式新生。所以他们说:忘了腰吧。可我说:别忘记他们的问题,我们究竟应该面对谁去歌唱?别忘记发问和质疑。我不知道新的他们会带来什么作品,但我知道他们注定能打动小部分人群。

对于腰的赞美我总写不好,无能为力,正如我无能为力只能听着他们的歌声哀伤,然后一点点变成更健康,最后臃肿,完成伟大人生的臭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