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秋暮

气肃而凝,露结为霜。2004年农历的九月,天气逐渐变冷。昼夜温差大,地里的棉花交替开放,花生也成熟了。这丰收的季节,慕成厚体内的肿瘤也在竞相生长。待忙完地里的所有活计,他决定去省城看病。回来的时候性情大变,一向温厚的他在面对见到主人回来时摇尾讨好的狗时,一脚踢开了它。慕子童听见狗的惨叫,夺门而出,对着二伯说:“你要死了吗?为什么踢它?”慕成厚抬起手准备给她一个耳光,最终还是将手停在半空中,许久红着眼睛走进了房间将自己关在里面。

慕成厚的精神垮了,病情加重的很快。全身通黄,眼珠子都是黄色。胃癌晚期伴肝转移,整天呻吟。剧烈的疼痛使他无心再听慕子童说一句话,有时候半夜疼醒了就咬住毛巾不发出声音,大汗淋漓。慕子童亲眼看着他从一个正常体型的人的模样迅速瘦到只剩皮包骨。眼窝凹陷,眼神空洞。整个人宛如一副骷髅,呼吸浅慢,走近时,死亡气息扑面而来。

哥哥从远方回来了,日夜守着他。二伯已经不会再喊痛了,偶尔会说胡话。哥哥说,二伯在你回来前说道:“老大,老三,干嘛这么着急?我在等人”。慕子童中午回去时,刚一进门就听到哥哥的呼喊声。二伯呼吸停止了,慕子童哽咽着喊了一声:“二伯。”这一声喊得用尽全身力气

慕成厚从喉咙里奋力地回应了一句:“唉。”然后便彻底没了心跳和呼吸。

二伯的丧礼与父亲的没什么区别,慕子童对丧葬的仪式竟多多少少有些熟悉了。哪一天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了然于心,她想着她心里的悲伤至少可以让她连哭三天,结果没有。原来人的悲伤和快乐是一样的,都有极限。

死去的人并不知道活着的人的情绪,就像活着的人也无法证明死后是否会进入另一个世界一样。

二伯的坟墓是在离家很远的一片松树林中,下葬的时候由家人一起铲去了周边一人多高的茅草才能走进坟地。棺木入土,祭拜完毕后慕子童站在坟前打量了下四周,这里的坟墓真多,新的旧的以及看不见的。枯黄的茅草在风中此起彼伏,风从松林间穿过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像极了妇人的呜咽声。

慕子童的手生了冻疮,双手手背已溃烂发黑。她涂了药膏后用两块白色棉手帕将手包住,除了夜间睡觉时手背如千万只虫蚁咬噬之外,也没什么疼痛是她不能忍受的。入冬后,养母张克群来找了她一回,被小叔挡在了门外。她远远看见她在抹泪,但是内心毫无波澜,等张克群走时。她默默追了出去,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小路的尽头,如果她回头的话她一定会跑着追上去,但是她没有回头。慕子童也只是站在了原地,母女间也许错过了一次最真诚的沟通。慕子童迄今为止最后悔的大概就是那天对二伯说了那句“你要死了吗?”这一声本是情绪爆发时的质问,没想到是一语成谶。